第28章
“為什麽?”
“我爸媽知道了,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嫌他太小?”
“嫌我老牛吃嫩草,怕我被人戳脊梁骨,怕我敗壞孟家名聲。”
孟秋說得陰陽怪氣。
莫晗既愕然又迷惑,孟家父母她見過幾次,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孟秋更不是別人反對就會聽的人,她這人天生反骨,越不讓她幹什麽她越要幹什麽。她不禁懷疑這些話的真實性,氣頭上的孟秋常常理智欠佳。
“你們吵架了,他們真這麽說啊?”
“嗯,昨天大吵一場,他們沒這麽說但差不多這個意思。”
孟秋還在氣頭上,發來的語音火氣很大。
“先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實驗室了。周五晚上一起吃飯,你看去哪兒比較好。”
孟秋趕着又發來一段語音,夾雜着男人的說話聲,好像在問什麽。語音最後孟秋一聲大喊:“你別動!”
莫晗聳肩笑,孟秋咋咋呼呼的做派真不像泡實驗室的。她放下手機繼續整理秋季需要補大貨的表格,王妍不在後,生産部的人比之前橫了不少,三天兩頭地催東催西。張迎都順着他們來。
臨近下班,莫晗将大貨表格發給生産部。老板突然喜氣洋洋地來到設計部,和張迎在辦公室聊了很久,聊完又喜氣洋洋地走了。其他幾個設計師紮堆偷偷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麽好事,能讓平日嚴肅的老板這般高興。
“接到大訂單了?”
“還能有比接到東方時尚集團更大的訂單?”
前一陣子,公司和東方時尚集團達成合作,專門分出一條線給他們做貼牌,八十萬的定金已經到賬。像他們這種不上不下的小公司,這絕對算是超級大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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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新投資?”
“拿到投資幹嘛單獨跟張迎說,再說了你不知道我們老板,他不接受投資的!”
“那遇到什麽好事了?”
幾個人好奇地猜來猜去,沒人敢提張迎将要取代王妍這一茬。公司不大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就是人事關系簡單,什麽都一目了然,明白人不容易踩雷;壞處就是要時刻關注老板的動向,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影響到大家的飯碗。
這幾年,服裝行業新品牌起得快死得也快,尤其标榜原創的。他們公司打着王妍前之禾主設的招牌,自稱原創設計師品牌,其實一半自己做,一半給別人做貼牌。老板以前做布料生意,後來在嘉興開了好幾個服裝加工廠,認識王妍後做了這家公司,一年時間在上海布下十家店,沒拿一分投資迅速站穩腳跟,靠得就是王妍的眼光與魄力,她擅長迎合市場喜好,對市場的洞察力不輸營銷部的幾位主管。第二年公司在她的提議下,開放各地代理,主攻西南地區,重慶成都的業績不輸上海,同時為了保險幫一些大品牌做貼牌,用王妍的話說叫做物盡其用,反正老板的工廠不會閑着。雖然公司發展不錯,可是這兩年也遇到了一些服裝行業常見的問題,市場反響好的品牌容易引來模仿與抄襲,他們抄大牌,別人抄他們,抄來抄去看起來都差不多,消費者選擇多了,誰物美價廉就買誰的,只看性價比不看品牌。反正小品牌本身知名度都不高,穿誰都差不多。他們公司起來快,被別人複制也很快。從線上淘寶到線下實體店,同類風格的品牌不同價位的都有,都打着原創的招牌。競争多了,賺的錢就少了。想要戰勝競争對手繼續賺錢,就得在品牌上做文章了。王妍這兩年開始着力提高品牌識別度和附加值,一邊加強設計風格,一邊打造品牌故事,花錢參加時裝周,贊助藝人服裝,參加各種設計比賽,請知名模特拍大片,和藝術家合作辦展……花了不少錢,也有一些成效。起碼門店的人反應,他們不用再費力去跟客人介紹他們的品牌了,不少客人開始慕名而來。
和品牌部的人開會時,王妍特別強調質感,有質感的品牌不怕被模仿。可是老板跟她觀念不同,他不想在品牌上花太多錢,這個品牌不行了,換個名字重新做,老店重新裝修一下,又是讓人耳目一新的新店。老板想賺快錢,不想做品牌。因為他也明白做産品容易,做品牌很難。他和王妍的矛盾不僅僅源于王妍的壞脾氣,大家都看在眼裏。雖然公司走到今天,王妍功不可沒,可這公司畢竟還是老板的,只有他有權力決定公司究竟是迎向朝陽走,還是迎着落日走,不過就是他的一念之間。在這種小公司做事,聰明人都會審時度勢察言觀色,不缺危機意識,見狀不對馬上想好了退路。現在已經不像過去,很多公司開個三五年就散了,老板随時都會換,工作自然一樣。打工仔在上海生存的秘訣之一,就是得明白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這家不行換一家,永遠要想好留一手。幾個設計師都是在職場摸爬滾打過的人,已經具備這樣的意識,雖然都沒有明說,但各自的小算盤已經打起。
莫晗曾經也是如此,老板稍有不對,便開始誠惶誠恐地準備下一家。現在倒輕松了很多,這是和俞肖川結婚的好處,讓她不再恐懼突然失業,不用擔心失去收入交不出房租流落街頭。莫晗邊聽他們閑聊邊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張迎突然喚她,說生産部那邊反應表格有誤,讓她趕緊過去對一下。莫晗去到生産部,表格無誤,是生産部的人看漏了。再回到設計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張迎還在辦公室忙碌,見她回來馬上停下手上工作。
“一起走。”
看樣子是在等她。
莫晗默默猜測張迎等她的意圖。王妍不在的這段時間,她漸漸摸清了張迎做事的套路,她笑眯眯地對你時,絕對是有事找你。大多數人都吃她這一套,被她利用了,還要誇她幾句好,這是她的本事。
兩人一起下樓。
“最近你老公都沒接送你下班?”
“他工作忙。”
“聽說他是攝影師?”
莫晗掃了張迎一眼,不知道她從哪裏打聽來的。
“攝像,也拍照。”
“很有藝術家範兒。”
莫晗笑笑,等着張迎切入正題。
“聽王妍姐說你以前還做過工作室,弄過自己的品牌,為什麽後來不做了?”
“不賺錢呗。”
王妍應該沒少在張迎他們面前說她以前的事,作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案例,勸他們不要野心勃勃。
張迎嘆息,“也是,原創都難做。”
莫晗看她:“設計師應該都想開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吧。”
張迎果斷搖頭,“我從來沒想過。”
莫晗有些意外,張迎的設計挺有個人風格,擅長做強硬的線條和輪廓,和她柔弱的外表反差很大。王妍當初千方百計找她進公司就是欣賞她的線條感,可以為品牌增添一些風格化的東西。公司以前的産品不是太硬太柔,風格不夠穩定,很難在客人心中留下相對牢固的品牌印象。
“你以前有參加過什麽設計類的比賽嗎,我看你之前的有些設計圖挺适合參加比賽的。”
張迎話鋒一轉。
莫晗剛進公司那會兒交過一些概念化的設計,張迎曾說還可以。她摸不準張迎的目的,“大學時參加過。”畢業後也參加過一些,現在偶爾也投投稿,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跟買彩票似的,中了就中了,沒中就當實力不佳或者運氣不好。這些莫晗當然不會說。
“為什麽後來不參加了?”
“又不是什麽厲害的設計,何必自讨沒趣浪費時間。”
莫晗自嘲。
張迎不走心地笑着,“國內比賽都沒什麽含金量,在國外拿獎才叫厲害。”
莫晗一時參不透她特意等她的
意圖,但也明白剛剛那些話都是客套話,之前她交上去的設計圖王妍是明裏看不上,而張迎是嘴上說還可以轉手就當廢紙揉了,在王妍嘲諷她不行時,張迎都是事不關己,她這種人哪會真心認可她!
兩人在地鐵站分開。莫晗擠在地鐵的人堆裏來回想和張迎的對話,始終沒有弄懂她的意圖,或者說人家壓根沒有意圖,是她太先入為主了。這是她的缺點,一旦對別人有了不好的判定,便習慣性地揣測對方的想法,把人往壞了想,主動和對方保持距離。她很難百分百的信任一個人。孟秋與她初識時,當着她的面說她讓人很有距離感,一看就不好接近。好在孟秋足夠熱情和足夠主動,不把她的距離感當回事,不然兩人也做不成朋友。孟秋以前常勸她,別老繃着自己,敞開點會看到更多。
“認識一個人需要時間,給自己一點時間,被那麽快下結論。祝你早日找到讓你放下一切去愛的人。”
這是前年孟秋在送她的生日禮物裏寫下的祝福話語。但莫晗不認為這樣是壞事,和他人保持安全的距離,是現代人的社交禮儀,同時也是很有必要的自我保護。雖然時常也會因此曲解別人的善意,産生誤會,少了很多交朋友的機會。張迎不會成為她的朋友,這點莫晗無比肯定。
晚上拍攝結束,俞肖川找攝制組借了車開下山,山上信號差,他要下山給莫晗發視頻。兩天過去了,她都沒主動發個微信問他好不好,他可是以病號的身份出門的。
下山的路是土路,他還開得飛快,颠得人都飛起了也不減速,心裏憋着一口氣,有時候是委屈比惦記多,大多時候都是惦記比委屈多。他第一次這麽惦記人。
山下有個快要搬空的老村莊,剩幾戶老人在此居住,車一下山,後面追着幾條狗,從村尾吠到村口。俞肖川在村口的雜貨鋪停下,兩個老人坐在門口抽煙,屋裏四個老人圍了一桌打麻将。這兩日攝制組進進出出,老人們跟他們熟了,見到俞肖川主動打招呼。
“買煙啊?”
說得是本地話,俞肖川能聽懂。他要了一包煙,剛坐下來就有老人問他:“你們在山上拍什麽啊?”
老人們久居深山,子女不在身邊,平日難見外人,對他們攝制組很好奇。
俞肖川耐心回答和解釋。老人聽完很不解,但仍好心地提醒他:“山上有五步蛇,你們要注意不要被咬了,去年咬死過人嘞。”
雜貨鋪的店主慷慨的抓了一把花生給他。俞肖川一邊吃花生一邊發微信問莫晗:“在幹嘛?”
無聊至極的問題,用這個打開話頭毫無新意,他也知道,但他是真心地想知道莫晗此刻在做什麽,她好像沒什麽娛樂活動,不愛看電視不愛玩手機,除了做飯就是縫紉機,再不就是伺候植物畫畫織毛衣,偶爾發呆,在窗邊一站就是半小時,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仔細觀察過她。
老人找他搭話:“結婚了嗎?”
俞肖川點頭,“結了。”
“孩子多大了?”
“還沒有孩子,不過打算要了。”
俞肖川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說完憋了幾秒忍不住笑了,挺一廂情願的,有些荒唐。莫晗聽了,恐怕會被吓到。他真的想要個孩子,和莫晗,那樣才像一個完整的家。兩人之間有了孩子做羁絆,莫晗應該不會那麽輕易離開了吧。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留住莫晗的最好辦法,自私且卑劣。他看不起自己,但也別無他法。他點上煙。
“你三十好幾了吧?”兩個老人一起端詳他的面貌。
他苦笑默認,他知道自己不年輕了,很多同學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身邊比他小的同事都要生二胎了,孟海東也要當爸爸了,前幾天還在找他打聽是否認識山中高人好給孩子取名。
“我孫子都有這麽高了,小夥子加油哦。”
他真誠地表示羨慕,老人們滿足地大笑。
莫晗回微信:“剛剛在做東西。你感冒好了沒,山上冷嗎?”
遲來的幾句問候,也讓俞肖川翹高了嘴角,什麽委屈都沒了,馬上掐了手上抽到一半的煙,發送視頻請求。
屏幕裏的鏡頭晃了幾下,最後對準了縫紉機,只能看到莫晗半張臉,她披着頭發,上身套着之前他準備扔掉的舊T恤,寬松的領口歪了,左邊肩膀露了大半。他喜歡看她穿他的舊衣服,感覺很親密。
縫紉機上放着紙做的模型包,四四方方。
“感冒好了沒,有吃藥嗎?”
莫晗先問他。
“你之前都不問。”
屏幕裏塞滿了俞肖川兩天沒洗澡沒刮胡子的臉,表情像是沒讨到糖吃的孩子。
莫晗有些心虛。她不是沒想過問,但覺得只有情侶之間才那樣。她和俞肖川簽了協議才領的結婚證,既算上不夫妻,跟情侶更是沒有半毛錢關系。他們什麽都不是。她不知道怎麽接話,沉默讓氣氛變得尴尬。
有老人好奇地湊過來觀望,俞肖川将鏡頭轉向他們,“山上沒信號,下山才有。這是山下村裏的老人。”
“你媳婦兒啊,怎麽看不到人?”
老人們擠在一起嚷嚷。
“他們想看你。”
俞肖川對着鏡頭喊得誇張。
莫晗猶豫了一下移動手機,鏡頭對上她不好意思的臉。
老人們湊熱鬧似的看完啧啧稱贊:“你媳婦兒好看,一看就有福氣。”轉頭七嘴八舌地催俞肖川:“這麽漂亮的老婆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漂亮,趕緊生,趁着還年輕,趕緊生,多生幾個。”
本地方言不難懂,莫晗聽懂了,哪怕隔着手機臉也忍不住開始燥熱。俞肖川轉回鏡頭,看到莫晗紅着臉。
“都是村裏的老人家,年輕人都搬出去了,只有老人了。剛和他們聊天來着。”
他認真地解釋。
就算他不解釋,莫晗也能理解,村裏老人的話題永遠繞不開結婚生娃,莫晗爺爺莫尚榮他們就這樣。
“山上晚上挺涼的,白天也不熱,老人們一直提醒我們山上有五步蛇,去年咬死過人。”俞肖川自顧自地說起來。
“你們有準備驅蛇藥吧?”
“沒有。”
莫晗皺眉,俞肖川笑,“騙你的,當然有了。”
能上山拍東西的攝制組,裏面都是藏龍卧虎的戶外高手,處理小蟲小蛇不成問題。
“搭帳篷睡在山上,蚊子太多了根本睡不好。不過空氣特別好,早上起來山上都是鳥叫聲,還看見過野豬和黃鼠狼,野豬長得挺醜的,獠牙這麽長,女同事們都不怕,男同事們吓得往車裏跑……”
俞肖川看着不多話,但打開了話匣也是能說會道,平平無奇的事情到了他嘴裏好像都變有趣了。莫晗津津有味地聽着,某個瞬間愣了一下神,讓她感覺好像在和俞肖川熱戀。這種錯覺轉瞬即逝,注意力很快又被俞肖川有趣的講述拉回去。
聊到忘記時間,老人們陸續離開。
俞肖川說:“大家很喜歡你的腌蘿蔔,第一天就吃完了。”
莫晗心裏得意,但沒有表現出來。
俞肖川遙望遠處群山,深吸了一口夜晚山中的涼氣。
“挺想你的。”
他剛說完這一句,趙又卿的電話打進來,視頻連線被迫中斷,他沒有看到莫晗的反應,氣得他按了挂斷。趙又卿的電話執着地再次打進。反複幾次後,他煩不勝煩地按下接聽,“趙又卿,我們都向前走吧,別一直回頭看了行不行。我知道你過敏不是因為腰果,我也知道我姐故意拿走了我的手機,我并不欠你什麽,你也不欠我的,很多事過去了就是過
去了,別執拗了好嗎?”
“這次換我追你總可以吧,就當我是一個對你有興趣的陌生女人,被你的才華人品所吸引的那種,這樣總可以吧?”
趙又卿說。
俞肖川被她的想法震驚到語塞。
“我當你默認了。”
趙又卿挂了電話。
“我已經結婚了。”
俞肖川這才回過神來,可惜遲了。這話他跟趙又卿說過很多遍了,但顯然她沒聽進去。
那日在醫院,她說莫晗眼裏沒有他。
“你,不愛她。”
趙又卿非常篤定。
“不,我愛。”
俞肖川當時這麽應她。她一口氣沒接上來,差點又暈過去了。醫生檢查後說她過敏是特殊藥物導致,并非腰果。
視頻突然中斷,莫晗有些擔心是不是俞肖川出了什麽意外,但細細一想他能有什麽意外呢,大概就是手機沒電了。她坐在縫紉機前盯着紙包樣品,腦子裏跟按下重複播放間似的,反複重複着俞肖川那句“挺想你的”,語調氣息的變化她都記得清楚。幾乎沒有人如此真切明了地說過想她,她父母都不善言辭,姐弟幾個也沒什麽好想的,任遠行對她都是敷衍了事,孟秋的想她和這種想區別很大。俞肖川的想是真的在想她還是只是一時寂寞?遠離城市的深山工作容易滋生寂寞,尤其在疲累時。莫晗再清楚不過。因為同樣在城市,被繁忙工作掏空的身體也容易滋生寂寞,人會變得感性脆弱,輕易靠近別人相信別人,為了驅趕寂寞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為了一時取暖做一些日後後悔的決定。她和任遠行就是這麽開始的,愛情所占比例不高。此刻的俞肖川是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