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亦入迷 聽見她軟着嗓要水喝 (1)
濃密的長睫低垂, 遮住了其中情愫。
越靠近他,馮小小撐在地上的手指便越發用力。她虛虛閉着眼,屏住的氣息, 與混亂的心跳,無一不讓少女面上生出滾燙。
從她耳後滑下的青絲, 輕輕柔柔拂在郎君清俊的面上,似是一根根羽毛,頑皮地撓在裴衡止心尖。
他既不敢動,亦不想動。
半睜開的桃花眼眸, 猶如染了最沉的夜色。緊緊盯着近在咫尺, 鼓着腮幫子準備認真喂水的少女。
腔子裏那顆早就亂了序的心,登時便猶如乘着風的紙鳶, 飄忽忽提到了嗓子眼,裴衡止緊張地僵在原處, 摳在竹席的手指攥得更緊。
她明明近在咫尺,又好似還隔着很遠。
郎君喉結輕顫, 再瞧馮小小唇上的水漬, 猶如清晨沾了露水的花瓣,早前看過的那張圖, 裏面的人物登時就變了樣。
變成了他與她, 青絲糾纏, 親密異常。
裴衡止忽地閉上了眼, 不敢再想。
任由少女的氣息不斷靠近, 直至溫軟覆來。一點點蹭過他的唇角,淺嘗辄止後便飛快離開。
只不過這觸感,卻不像是他剛剛惦念的朱唇。
裴衡止一愣,小兔子果真傻乎乎的, 一緊張就容易忘事。
就如同今個兒近午時分,那碗沒有蔥花的雞湯。
昏黃的火光,映出一張紅豔豔的俊顏,郎君抿唇,還未勾起笑意,舌尖便含入了一截指尖,冰冰涼涼。
他下意識地吮了吮,忽然像是意識到什麽,猛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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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瞧見那雙烏黑的水眸震在原處,鼓着的腮幫子倏地一松,咽了水下去。馮小小驚得半晌都忘了動,指尖仍杵在他的唇間。
“我,我看你嘴唇都開裂了,就想幫你潤潤唇,再喂水。”她好似學堂上被抓了包的小童生,結結巴巴解釋着。又生怕裴衡止不信,忙抽出手與他發誓道,“我真的沒有非分之想!”
她舉起的指尖還有水光。
那雙美極的桃花眼一滞,偏過臉,不甚自在地輕輕嗯了一聲,心底卻懊惱遺憾的緊。
可剛剛留下的妄想,卻好似紮了根的種子,無聲地在心底蔓延開來。
裴衡止不敢再盯着無知無覺的馮小小。又忍不住,只偷偷用餘光瞥了瞥正專心坐在一旁暖着水壺的少女。
她離得遠,剛剛又沒喝到水,本就不甚清明的郎君頓時覺得哪哪都不舒服。
躺在竹席上的裴衡止悄悄往馮小小身側拱了拱。
明暗的光線,叫映在洞璧的身影重疊在一處,猶如一根藤蔓的枝葉,密不可分。
少女抱着水壺看了一陣,漸漸有些出神。
裴衡止亦入了迷。
她高高豎起的青絲下,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頸。近耳垂處還能瞧見被山石擦出的紅痕。
只瞧得裴衡止心中越發懊惱,說到底也是他來得太晚。
想起剛剛在馬上瞧見她跌下斷崖,衣袖紛飛,仿佛随時都會羽化而去的模樣,郎君如玉的面容登時慘白一片。
“馮姑娘。”
“裴公子。”
外間水聲隆隆,馮小小一轉頭,就對上了單手撐地坐起的裴衡止。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了下來。他眉目間還有郁色,卻在少女遞上水壺的剎那,軟和了下來。
那雙美極的桃花眼似有萬丈星河,他坐的離火遠一些。
剛剛浸過水的黑衣尚未完全幹透,這會正貼在身上,寬肩窄腰,鼓鼓囊囊,勾勒的清清楚楚。
馮小小往下一打眼,又愣了半晌,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看到了什麽。少女耳根登時紅了個透徹,直發慌,她心虛地偏過臉,“這會應該不算太涼了,你試試。”
“嗯。”
木質的水壺厚實,除了外層沾染了她的溫暖,喝進口中,仍是冷意刺骨。偏那雙烏黑的眸子一瞬不瞬,似有萬分期盼。
裴衡止只得接連喝了好幾句,強壓住泛上心頭的寒氣,笑道,“多謝馮姑娘。”
“這都只是小事,裴公子不用客氣的。”馮小小莞爾,烏黑的水眸老老實實看向他的雙眼,不敢再四處亂瞟,“對了,裴公子剛剛要說什麽?”
“我.”
伸手從懷裏掏出玉清膏,裴衡止一擡眸,就見馮小小仰着頭,正準備倒水喝。
山澗水寒涼,女子又受不得凍,這麽灌下去,只會傷了身。
來不及多想,修長的手指極快地從她手中接過水壺,放在火邊。
“裴公子?”馮小小不解,她不過是口渴,想喝些水罷了。
清俊的郎君一頓,又不好解釋。他來時趕得匆忙,好不容易尋到馮小小,什麽都沒想就跟着跳了下來,這會子心神一放松,方才覺出後背火辣辣的疼。
眼下,倒是一個極好的借口。
裴衡止皺眉,低道,“我好似傷到了後背,還請馮——”
“嗳?”馮小小心下一緊,剛剛從斷崖滾落之時,的确聽到他幾聲悶哼。只不過後面情況緊急,她也沒顧上細問。
“讓我看看。”纖細的手指沒有遲疑,直接搭在郎君衣領處,輕輕往外一撥,兩道分明的鎖骨猶如禪意的梅枝,伸向被衣衫遮擋的肩頭。
她手下利落,剝得飛快。
——請馮姑娘先背過身去。裴衡止壓在唇邊的後半句登時便沒了影。
那雙美極的桃花眼慌得不知該看向何處,就連藏在眼角處的淚痣也越發殷紅,修長的手指緊緊攏住馮小小還欲往下剝的衣衫。
他本就姿容豔絕,如今又是一副驚詫無助神色。整個人猶如跌下凡塵的仙君,被壞人欺負的手足無措。
很顯然,馮小小就是那個所謂的壞人。
“我,我不是.”
她的手指還扒在郎君衣領處,倒顯得口中的解釋愈發蒼白。
“嗯,我知道。”裴衡止低低一笑,“你不是孟浪之輩。”
郎君眼角眉梢俱是溫柔,看得馮小小呼吸一窒,問得犯蠢,“那我還能再看麽?”
轟——
剎那間,裴衡止面皮止不住的紅。
馮小小也好不到哪裏去,忙結結巴巴補救道,“我,我是說看看你的傷。”
“你.”他偏過臉,眼眸中星光璀璨,極為順從地松開壓住衣衫的手指,“看什麽都行的。”
郎君聲音極輕,似是一陣風,軟軟吹過馮小小羞紅的面頰。
兩人忽得安靜下來。
水簾外,遠遠來了紛亂的馬蹄聲。崖底聲響,這幾人本就是大嗓門,說起話來更是葷素不濟。
“怪了,就這麽屁大的地方,這兩人還能跑到哪去?”
“保不齊是天黑淹進了這深潭之中。咱們再尋上幾圈,總歸那姓方的,也就給了十兩銀子,咱們兄弟又是找人又要滅口,着實不甚劃算。”
“可不是。若非那姓徐的娘子實在美豔,又肯讓我摸摸小手,這髒話我才不會接。”
“你還別說,那小娘子瞧着便是個食髓知味的,我看那姓方的一副書生氣,定然不能叫那小娘子滿意。要我說啊,白花花的銀子哪裏抵得上這小娘子扭扭腰。”
他們邊說邊笑,縱馬繞着譚邊轉圈搜尋。
裴衡止眼中一冷,迅速地抽柴滅火。
偏那些人越說越沒個底限,饒是裴衡止在軍中待過一段時日,都聽得面紅耳赤,更何況是尚未出閣的馮小小。
那雙在夜裏極為冷清的桃花眼一眯,只低道一句失禮,順勢便捂上了她的雙耳。
馮小小的雙手本就搭在郎君衣領處,被他這麽一帶,反而落進了寬闊的懷抱之中。
一不留神,唇角便磕在了他的鎖骨之上。
吃痛的馮小小下意識抿了抿唇,卻好似獻吻,輕輕落在了裴衡止心尖。
身下的郎君一顫,修長的手指回應似的揉了揉少女軟和的耳垂,又極快的松開。
外間的幾人還在吹噓着以前逛過的三房兩瓦。
馮小小什麽都沒聽到。
她呆呆地坐着,直到雙眸重新适應黑暗,直到再瞧見那雙同樣慌張的桃花眼。
耳邊紛亂的心跳聲,水聲,混在一處。
月色溫婉,透過水簾灑下一地清輝。
“馮姑娘,外面的人已經走了。”郎君清朗的聲線低沉,垂首伏在愣神的少女耳邊,悄悄提醒着。
“嗳?我,我,我這就起來。”
他的氣息溫溫吹在耳邊,慌得人心神俱虛。馮小小手忙腳亂地從他懷裏竄出。
重新點亮的柴火。
面對面坐着一對規規矩矩,又好似都紅了臉的小兒女。他不說,她亦不語。
可餘光之中,又全是彼此。
不知何時跌落在地的玉清膏,正躺在馮小小腳邊。
對了,他還有傷呢。
勉力壓住慌亂的心,馮小小肅了肅嗓,這才一本正經地坐在裴衡止背後。半褪的衣衫下,又添幾處新傷。
“疼不疼?”她問得擔憂。
原本裴衡止也是在軍中歷練過的,這點擦傷本不甚在意。可如今被馮小小一問,那點子細微的疼,卻好似翻了幾番。
就連胸腔也酸酸澀澀,仿佛缺了一塊。
“嗯。”
“那我輕些。”
秀氣的黛眉緊緊攏成個川字,一面小心翼翼用帕子沾了水替他擦拭着傷口,一面呼呼往上吹着氣。
她認真又細致。
敷藥的時候,亦生怕觸痛了他。冰涼的指尖蘸了厚厚的一層藥膏,一點一點,顫巍巍的覆在他被劃傷的地。
她太過小心,不自主便屏住了呼吸。
裴衡止輕輕嘆息。
“馮姑娘。”沉默許久的郎君忽得開口,“今晚之事,是我疏忽。”
馮小小上藥的手一頓,“裴公子言重了,你已經幫了我許多,再者今夜之事,是我自己選擇。就算裴公子在院子,我亦是要來的。”
聽到她氣息平穩,裴衡止這才松了口氣,又問道,“那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方雲寒不對勁的?”
明明方雲寒在她面前僞裝極好,就算在別院,至多也是牽扯情意二字。
郎君好奇,悄悄瞥了眼少女映在洞璧的影子。
“其實最初我并未想過。”馮小小細細檢查了他背上的傷,稍稍緩了口氣道,“只不過在聽到他脫口而出的否認,否認徐掌櫃有孕之時。”
“我才意識到,或許他們二人之間,并非是徐掌櫃一廂情願。”
“徐掌櫃這人,我雖接觸不多,總歸還有幾分熟悉。在別院之中,倘若沒有裴公子出手,只怕方雲寒救起的,與之訂下婚約的,便是我。”
“誠然,方雲寒的解釋天衣無縫。可單憑一腔愛慕,所謂妒忌,當真就能讓徐瑩犯下縱火傷人之罪?”
馮小小輕笑搖頭,“她并非困在內院拈酸吃醋的尋常女子,若非你情我願,利益相連,絕不會做出此等損人不利己之事。”
“況且那是王家別院,她真要縱火,又怎麽會笨到選在京都府尹家門口。”
“所以,最為合理的解釋,便是方雲寒說謊。”
一個人說謊,是為了掩飾。
“既然他的謊言并非為了情意二字,又特地選在你不在時前來。”
馮小小伸手又剜了厚厚一層藥膏,在晾幹的傷處挨個細致地又塗抹了一遍。
“所以他的目标,從來都只有我。”少女說這話時,語氣有了明顯的低落。
三年相處,她早就視方雲寒為親人。不然也不會在近斷崖處,裝作看不出他的殺意,企圖挽回。
“是我太天真了。”
“沒有的事,你做得很好。”裴衡止心中一軟,溫和道,“如今他們徹底撕破臉皮,有些細節就還需再多方揣摩。”
“畢竟馮大人一案,牽涉宮中争鬥。方雲寒與徐瑩乃一丘之貉,他們肯保你三年,便說明馮大人定然留了什麽極為重要之物。”
“可是爹留下的物證,只有那個小冊子。”馮小小冥思苦想了一陣,越發頹然。
“無妨。總歸三日後便是宮宴,七皇子顧珏也會參宴,到時候你随我進宮,看看有沒有什麽收獲。”
裴衡止柔了聲線,安慰着唉聲嘆氣的少女,“你放心,此案我定會細查下去,找出當年真相,還馮大人一個清白。”
伸手攏好衣領,郎君方才側過身,欲言又止地瞥了瞥馮小小的露出的脖頸。
似雪的肌膚上,平白多了一道紅痕,說不出的紮眼。
“馮姑娘,我記得你曾說過此地隐蔽。”裴衡止垂眸,盯着柴火堆旁放着的玉清膏。
“嗯。”馮小小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這裏水流極大,入口又藏在藤蔓碧蘿之間,若非識得路,一般人很難尋到此處。”
“我記得有一次,跟爹來瀉玉峰觀星,路上他不肯給我買糖包,我一時氣不過,便躲在這哭鼻子,後來哭累了,再一睜眼,就聽到漫山遍野喊我名字的家丁和嬷嬷。”
“我那時候不是在賭氣麽,就打定主意,只要爹不來找我,我就絕不出聲。”
說起往事,少女烏黑的眸子裏笑意漣漣,裴衡止靜靜聽着,如畫的眉目彎彎,似是也瞧見了當初那個鬧脾氣的小頑皮。
“可是,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可惡。”馮小小忽得一撇嘴,悶悶不樂道,“我都遣了玉書去爹面前逛游,可他就是不來尋我。”
“還讓那些嬷嬷和家丁拿了許許多多我愛吃的,站在山間喊。”
裴衡止聽得忍俊不禁,“然後呢?”
“然後!”馮小小抿唇,很是挫敗,“然後是我餓的受不了,自己從延居洞跑了出去。包子還沒吃上半個,就被爹捉住狠狠打了一頓手板。”
馮小小伸出的手掌心,直直遞在裴衡止面前,氣鼓鼓地與他道,“你瞧,就在這裏。”
溫暖火光,清晰地映出少女掌心的紋路,裴衡止粲然一笑,馮小小愈發委屈,“要不是嬷嬷攔着,爹還說要把我留在洞裏過一輩子。”
“你看看,這木質的小凳子,小桌子,還有竹席和柴火,都是爹備下的。他當時一定覺得我很不乖,所以才會鐵了心不想要我。”
“馮姑娘,我倒覺得馮大人當初并非說了實話。你看這方小凳子。”
修長的手指點在被人打磨圓潤的邊角,“要是鐵了心不想要你,可還會在意你被凳子撞疼?”
“還有這個小桌子。”裴衡自含笑,指給傷心的馮小小瞧,“你看看,桌面上還雕了小魚,躲在蓮葉下吐泡泡。”
“唔。”好像是這麽回事,馮小小垂頭,摩挲着那條活靈活現的小魚。
“就連柴火,也用油紙細心地裹上,依我看馮大人,也是口是心非,說着不想要,實際上不知有多疼惜。”
尤其那時候的馮小小,應該還是個小團子。
裴衡止微微彎了唇,不知那時候的她,是不是也可愛的緊。正想着,郎君心頭忽得浮上一樁舊事。
記憶中那個淚眼婆娑坐在偏殿門口的小花襖,也長了一雙圓溜溜的眸子。
說起來,與面前正眨着眼強忍淚意的馮小小倒是有幾分相似。
裴衡止一怔,又極快地否定。
不可能。
金羽回禀的清楚,那個小花襖已經送去了淨身房。既是小小男兒,又怎麽會是面前的少女。
那雙美極的桃花眼一眯,暗道自己不着調
一旁的馮小小可憐巴巴地抱住自己膝頭,“可是現在,爹真的不要我了。”
她哀傷地縮成一團,看得裴衡止心都揪了起來。
“過去馮大人是戲言,如今卻是迫不得已。”郎君聲音一輕,伸出的手指攥緊松開,松開又接着攥緊,終于忍不住,揉了揉馮小小的發頂,“馮大人喜歡觀星,是麽?”
“嗯,爹喜歡來瀉玉峰,也是因為此處斷崖視野開闊,能看到萬丈星河。”
“星辰可念,你若想他,可以寫在孔明燈上,等它升上夜空,你看到有哪顆星閃閃發光,便是馮大人在應你。”
“當真!?”
那雙烏黑的水眸映着火光閃閃發亮,轉瞬又黯淡了下來,“可天上星辰那麽多,萬一我看漏了怎麽辦?”
“這也好辦。”裴衡止笑得溫柔,“馮大人喜歡觀星,不也最疼愛你麽?”
“是以,你擡眸看見的第一顆星辰,便是他。”
“裴公子。”馮小小悄悄瞥他一眼,半信半疑道,“我已經及笄了,不是小孩子。”
——你可莫要诓我。
爹分明說過,人死如燈滅,再無半點漣漪。只不過,想起那個詭異的預知夢境,馮小小心中又有些動搖。
“我知道。”郎君面上含笑,溫柔地看向水簾,“可星辰萬千,說不準的事有許多。你且信着,心裏就不會太孤單。”
他話裏落寞,馮小小忽得想起,裴衡止似乎很早就沒了父母。他一人在京都,撐着那麽大的侯府,世家又沒個好相與的,想來也吃了不少虧。
這幾日總覺得凡事有他便好,卻忘了,他亦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馮小小心下難過,伸手牽住裴衡止的衣袖,重重點頭給他瞧,“我信的。”
她傻乎乎的模樣,逗得裴衡止藏在心底的那只小兔子蹦跶的愈發歡快。
郎君噗嗤一笑,到底沒了之前那股淡淡憂愁。
如墨的眸子落在她的脖頸,瞥一眼,見她看來,忙又轉過頭去。
幾次三番,到底忍不住,低道,“馮姑娘,你脖頸處有劃痕。”
“這裏?”伸手揉了揉裴衡止說得地方,馮小小後知後覺地皺了皺眉,“是有些疼。”
雪膚細嫩,輕輕揉兩下都通紅一片,更別說紅痕這麽久都未曾消退,必然是刮得厲害。
裴衡止眼中一沉,旋開玉清膏的瓶蓋,長指沾了藥膏,與瞪圓了眼的馮小小道,“凡事講究禮尚往來,剛剛馮姑娘替我上了藥。如今換我,姑娘莫怕,我手下輕些,絕不會弄疼你。”
他說得一本正經,行得更是端正。
偏夢境裏,夜裏荒唐之後,這不知羞的郎君也是同樣說辭。說着輕些,可到頭來,還不是弄得她腰酸腿軟。
一想起夢裏滋味。
馮小小面上剎那間便紅得不像樣,猶猶豫豫避開他,只推脫要自己上藥。可現下沒有銅鏡,她手指上的藥膏,塗來塗去,也沒抹到傷處。
“還是我來吧。馮姑娘只管偏過臉就是。”
裴衡止暗暗嘆了口氣,修長的手指在她傷處緩緩推開藥膏,郎君生怕馮小小誤會,上藥時目不斜視,只瞧着那一段傷處。
“好,好了沒?”
可他的靠近,于知曉夢境的馮小小來說,本就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羞。貼在指腹的脖頸,肉眼可見的生了粉,繼而又紅紅火火燒上了本就酡紅的面頰。
推着藥膏的長指一頓,裴衡止鼻尖頓時便生出汗意,“就快好了。”
這話一出,乖乖偏過臉的馮小小眼眸一緊,軟軟央他,“那你快些。”
她整個人都僵着,好不容易等裴衡止松開手,偏剛剛太過緊張,整個人一下脫力,還未跌在地上,就被郎君眼疾手快的撈進懷中。
“小心!”裴衡止剛落下話。
一瀉千裏的水簾外。
忽得傳來其他聲音,“就是這!”
這三字簡短有力,馮小小認得,是玉書。
她慌忙要從裴衡止懷裏起身,卻不想婢子心急,來得更快。
身後還跟着護主心切的金羽和其他侍衛。
烏泱泱一隊人馬進來的時候,馮小小的手指正抵在裴衡止肩頭,郎君雙手撐在身後,眉目間還有驚詫。
尤其他衣領還微微敞開着。
怎麽看,都像是一副被迫的可憐模樣。
走在最前面領路的婢子眼角一抽,再想起馮小小來時的話,登時會意地與一臉慌張的少女點了點頭。
她家姑娘不愧是寫過話本的,魄力膽識果真非比尋常。說是要尋一位極好的郎君,這會竟真的上了手。
雖說裴公子長得花俏了些,不過單品行來說,确實要比之前口蜜腹劍的方雲寒要好上許多。
玉書悄悄搗了搗愣神的金羽,後者一臉哭喪,壓根不能相信,他們威武勇猛的小侯爺,竟是被壓在下面的那一個。
生生拖走本欲多話的金羽,出水簾時,玉書又悄悄轉頭,與怔愣的馮小小豎起了大拇指。
一時之間,水簾內外都是人。
卻又靜得好似空無一人。
眼瞅着那雙烏黑的眸子欲哭無淚,裴衡止到底心軟,“放心吧,出去後我會與他們說清楚。”
金羽和一衆侍衛,自小習武,耳力超群。
如今雖有水聲幹擾,聽不清裏面說些什麽,可小侯爺溫柔的語氣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跟在金羽身側的墨羽忍不住與他小聲嘀咕,“遭了,爺在這裏假戲真做,阮姑娘那邊可怎麽辦?”
金羽一頓,悄悄瞥了眼正守在水簾旁捂嘴直偷笑的玉書,“放心吧,爺自有主意。”
別說墨羽,就是他自己,想起那處境可憐的阮姑娘,也忍不住擔憂。
雖然小侯爺什麽都沒說,可既然将人養在別院,那必然是有些心思的。偏阮姑娘溫柔娴靜,又極為懂事。
這三年來,從未主動求小侯爺去院子,也就只有病中,才敢托墨羽帶封信傳個話。
今夜好不容易盼到了小侯爺,還沒說上兩句,雲羽便報了信來。
她又是個柔弱身子,只怕多思之下,病情又會綿延反複。
“這幾日,你讓大夫多去瞧瞧。我看今小侯爺要走的時候,阮姑娘的面色都慘淡了許多。”
墨羽悄悄點頭記下,瞥了眼四周,拿出個香囊遞給金羽,低道,“這是我出來前,阮姑娘托我帶給爺的,說是三日後百花節贈禮。”
織金錦緞上,寒梅數枝。配得絡子顏色極好,一看便是用了許多心思。
金羽嘆了口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爺,最是厭這些。”
過往阮姑娘送來的香囊、荷包,小侯爺看都沒看過,更別說是配在腰間。偏這阮姑娘也是個實心眼,逢年過節必然送上。
墨羽嘆氣,“總歸你常在爺身前伺候,不如你多在爺面前提提阮姑娘。”
“況且春日釀尚未開封,說不定等爺喝盡興了,直接擡了阮姑娘進府。若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你我也能解脫,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百花節喝春日娘自是極佳,但三日後有宮宴,爺向來以大事為主。”金羽愁得直抿唇,半晌才道,“到時候去不去別院,我看懸。”
雖說小侯爺接近馮姑娘是事出有因,但這幾日,他總覺得自家爺似乎哪裏不太一樣。
要說具體是哪,他又描述不清。只是感覺,小侯爺性子愈發柔和了些。
就比如剛剛。
過往從未有女子能近身的小侯爺,竟然為了案子,委屈吞聲,不不。金羽搖頭,忖了忖,換了詞道,“咱們爺忍辱負重,眼看着就快有眉目,你且多勸勸阮姑娘,再等上一等的好。”
正說着。
水簾後有腳步傳來。
金羽和墨羽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緊緊閉上了嘴。
踏着月色,兩輛馬車在官道上行得又快又穩。
許是回程放松,抑或是剛剛着實跑得累極。
馮小小靠在玉書肩上,漸漸有了困意。等馬車停駐在院前,倚在婢子懷中的少女已然睡得香甜。
“姑娘。”玉書輕輕喚着,帷幔稍從外頭挑起條縫,卻是下馬過來的裴衡止。
“我抱她進去。”
經今夜一事,玉書倒也不像從前那般防着,她起了撮合的意,忙讓開去前面引路。
抱在懷裏的人,也不知夢到了什麽,眉頭緊緊蹙着。
裴衡止看了一眼,大踏步走進了院裏。
偏房中,玉書早就點了燈,鋪好了床。這會又去竈上燒熱水,準備替馮小小略微擦洗一番。
另一輛馬車裏,還綁着方雲寒和他找來的幫手,金羽不敢耽擱,親自駕車将人送去了西北方一處宅院。
閑下來的,反倒是榻上睡熟的馮小小,與坐在凳上看着她的裴衡止。
京都不比城郊風大。
早先在他懷裏蹭亂的鬓發,饒是幾絲春風透過窗扇吹過,仍黏在頰邊。一顫一顫,雖然細微,卻也不容忽視。
桌上燭火忽得弱了一瞬,繼而燃得越發高漲。
置在膝上的手指撚了撚,再瞧馮小小鬓發,已然好好順在了耳後。
她乖乖軟軟睡在榻上,
裴衡止瞧了一會,眼底有了笑意,側耳聽了半晌外面的動靜,方才不甚自在地,又別扭地悄然立在了榻前。
伸出的長指,輕輕戳了戳她的面頰,心頭頓時綿軟起來。還不等他再點一點。
馮小小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臉,将被一拉,翻了個身,兀自睡得深沉。
散開的發髻落在枕上,還有一頓從衣領露出的後頸子,烏發雪膚。指腹上殘留的那點軟乎細嫩的手感,登時便似竈底燒得通紅的火,燙得裴衡止耳尖紅了一遍。
更燒得少年郎氣血翻湧。
他狼狽地逃出偏房,似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失了君子端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碰碰她。
若說別院之中,是徐瑩下藥的作用。
那今夜呢?
猶如墨染夜沉的桃花眼緩緩閉上,他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可風吹花落的聲響,與水聲輕/吟,又不似往日光景。
他一時不知是夢還是現實,只歡喜異常。
金羽踏露而歸的時候,裴衡止已經醒了好一會,正舒舒服服泡在浴桶之中。
“爺。昨夜裏審了一宿,方雲寒卻也是個硬骨頭,怎麽都不肯說,這會子人已經暈過去三回。”
“讓秦羽在一旁候着,他針法極佳,等方雲寒緩過些神來,換他去審。”
“是。”金羽眼下還有烏青,說話也不似往常有勁。
裴衡止指着牆角打包好的一個小包袱,吩咐道,“你審了一宿,今就不用在院裏伺候,。一會你尋個沒人的地将這個包袱用火燒了。”
“是。”本來金羽拿了包袱就要出去,臨走時卻又停了下來,轉身恭敬道,“爺,三日後是百花節,阮姑娘照例送了香囊過來。”
隔着一層竹制屏風,他也瞄不見裴衡止的神色。
水汽氤氲。
散了發的郎君,白淨中帶了些許被熱意蒸出的紅,“香囊?”
“是。”金羽暗暗一喜,平素小侯爺從不會追問,至多讓送些銀子過去做回禮。今也不知是動了什麽意。
捏在手裏的包袱輕飄飄的,還不等他再琢磨,屏風後便遞來裴衡止慵懶的聲音,“多送些銀兩過去。”
金羽氣息一滞,低頭應下,“.是。”
輕手輕腳從馮家院中離開,金羽尋了個沒人的河邊,簇了一堆幹柴,待火勢燃起,便将拎了一路的包袱扔了進去。
也不知這裏面裝了什麽,燒起來極為費勁。
金羽拿了棍子挑開燒成片的包布,定睛瞧了片刻,忽得有些回過味來。
這洗了半幹的中衣,分明就是小侯爺的。
難不成.
金羽會意地咧嘴,忙不疊往裏又加了些幹樹枝,看來昨在別院,阮姑娘輕紗薄裙,跌進小侯爺懷裏那一下,還真是擾人清夢。
怪不得小侯爺今多問了一句,原是因為這個。
說到底,阮姑娘應是很得小侯爺心意的,不然也不會動不動就送些銀兩過去。
金羽這廂猜的不亦樂乎,坐在書桌前的裴衡止後背一涼,登時又打了一個噴嚏。
院子裏,只有玉書忙來忙去的身影。
手下一早攤開的《策論》,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還在同一頁上停着。
郎君撐頭,細細聽着一牆之隔的動靜。
好不容易聽見她軟着嗓要水喝,剛剛還低落的眼眸一轉,忙做出個勤奮讀書的模樣。
馮小小這一晚睡得并不踏實。紛亂的夢裏,一會是方雲寒獰笑的臉,一會又是他細心照料的溫和模樣。
如今睡醒,她還有些發懵,直到玉書送了清水,冷意覆面。方才徹底涼了心。
怪不得在那個預知夢中,她沒有嫁給方雲寒。
假的便是假的,裝得再情深意切,也總有被拆穿的時候。
如今夢境之中的頭幾樁大事,皆已應驗。
馮小小走出偏房的腳步一頓,轉頭朝一早就推開窗的正房看去。
正垂眸伏案讀書的郎君似是有所察覺,微微擡首,就見馮小小呆頭呆腦地站着原地,薄唇一勾,還未帶出笑意,那姑娘的面頰倏地就紅了一片。
果真是傻乎乎的小兔子,經不得逗。
裴衡止将笑意藏在眼底,只看着她,馮小小腳底卻好似着了火,怎麽也站不住,邁開腿就想要逃。
“咳咳.”
幾聲不輕不重的咳嗽從身後适時響起。
昨夜裏他就發了高燒,這會又開始咳嗽,馮小小有些擔憂地回頭看去。
她腳下的步子雖然遲疑,卻緩緩往正房走來。
雖說昨夜的确是被玉書他們誤會了,但今早玉書沒有再問,想必是他認真解釋過了。既然是一場烏龍,也沒道理躲着他,反倒像極了心虛。
對,沒必要躲着。
馮小小給自己鼓了鼓勁,爹的案子還未查清,如今可以信得過的,也就只有他了。
窗外陽光明媚。
聽着她腳步越來越近,裴衡止以手攏拳,又輕輕咳了幾聲。偏那如畫的眉目之間,精神奕奕,并未有絲毫病容。
直到那只被哄過來的小兔子傻愣愣地站在窗前,郎君方才換上一臉疲色。
“馮姑娘,早。”
他似是沒什麽精神,馮小小偷偷瞄了幾眼,先道了謝。她說得萬分誠懇,還不忘順道再誇贊一波他的俠義心腸。
只不過她此刻拘謹的很,像個小學究,一板一眼挖空心思想着好詞。
郎君暗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