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只錄入了一個開頭,而且我要開學了

圖殺死的敵人在曠野上孤單地前進。

他産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就好像他們是世界上最後兩個存活下來的人一樣,彼此互為敵人和唯一的朋友。

其實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蘇南也是可以一走了之的——他大可以如此,如果是安德羅梅大概就會如此。但是他沒有。所以安德羅梅終于還是對蘇南吐出了他的疑問。

“你真矯情。”蘇南說。他的身體仍然冷得發抖,但安德羅梅還是能從他們兩個貼在一起的部位感受到來自另一個生物的溫暖的體溫。

“我只是想解惑。”安德羅梅僵硬地說。

蘇南撇了撇嘴。“你很厲害,将軍。你被老‖子從‘敵人’名單裏移走了。”

“名單?”

“是啊,名單。曼提斯是第一個入樁敵人’名單的人,但現在他被放到‘兄弟’那裏去了。世事無常,什麽都會變,所以我的名單從來都只寫在腦海裏,方便随時改。”

“……好吧。你還有什麽?”

“你不能指望我現在還記得。”蘇南理所當然地聳聳肩。

安德羅梅有些好笑地問:“那我現在被你放在哪兒了?”

蘇南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也許我應該單獨給你建一個?嘿,我真的覺得你挺不錯的,雖然你今天差點兒要了老‖子的命。”

安德羅梅陷入了一陣古怪的沉默。“……多謝誇獎?”他覺得這一番對話都非常詭異。他猜蘇南的意思大概是對他産生了認同,作為對手但又不止局限于對手——

很久之前聽過的什麽話忽然在冰冷的寂靜中浮上他的腦海,他想起提沙告訴他,只有你尊敬并且平等地看待你的敵人,才有可能在他身上看到更多不同的東西。不是身為一個要殺死的對象,而是身為一個“人”。這段話他直到昨天還不屑一顧,如今卻無語凝噎。

他又看了看身邊的蘇南。金棕色短發的雇傭兵頭子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轉過頭來說了一句:“馬上就到你認識的地方了!剩下的路老‖子就不奉陪了,你也不想讓自己的大本營暴露吧?”

安德羅梅沉默地點了點頭。在他的手臂之下,蘇南的體溫依舊微弱而源源不斷地傳來。他感覺在這個漫長的黑夜裏,蘇南就好像在自己面前轉了個身,露出了他除了是一位敵人之外的另一張面孔。他是一個向導、一個旅伴和一個……好吧,他也說不清楚。這讓安德羅梅那顆“不知道是什麽做的”心也有些猶豫了,猶豫着該不該像剛才打算的那樣,把刀尖□□蘇南的心髒裏。

殺死一個敵人很容易,但殺死一個親口說了認同你、并且實際上救了你一命的人不然。而即使安德羅梅再不願意,他也不得不承認,經過了這一個晚上的“同舟共濟”蘇南對他而言也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敵人那麽單純了。至少他會猶豫。

“謝謝。”在臨分別的時候,安德羅梅說。

蘇南擺了擺手,扭頭就往不同的方向走了。走了兩步,因為沒有了另一個人的體溫相互溫暖,他還稍稍哆嗦了一下。這一切安德羅梅都看在眼裏。

他長久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動搖,接着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國了!為了彌補之前兩個星期沒更新的過失,我今天一次發兩章好了w

☆、番外 異鄉人

【八】

那次回去之後安德羅梅就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險險撿回一條命來。過了一陣,等他一徹底痊愈,立刻就揮師再次進攻蘇南的大本營。他知道如今形勢的嚴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旦拖到春天,草木開始生長,會讓搜尋和作戰變得更加困難;景物的變化也有可能讓他們找不到路線,所以必須速戰速決。

蘇南和他的傭兵團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安德羅梅這一次把所有的部隊都用上了。所幸,愛克菲洛沒給他太多人,蘇南的所有勢力夾在一塊兒,也不見得比他少多少。但正規軍和非正規軍的差別還是很明顯的,蘇南手下這一幫都是草莽出身,單兵作戰不輸任何軍隊,集結起來進行一些小規模的行動也能夠勝任,然而和真正的軍隊面對面進行要塞保衛戰可就吃力了。上山的道路那麽多,要塞的結構那麽複雜,單憑好勇鬥狠無法贏得戰鬥。偏偏蘇南和他的手下們最缺乏戰術和策略這種東西。

那天交戰的末尾,蘇南拖着一條受傷的腿被堵在要塞的盡頭,面前是将他出路封死的敵人,身後是跟樹梢一樣高的要塞的垛牆。金紅色的晚霞裹挾在高處的風中吹過他的頭頂,帶來了一絲夜晚的寒冷氣息。他看見對面安德羅梅的臉被晚霞映襯得好像希臘的大理石雕像,他的眼睛裏倒映着獨屬于夕陽的壯麗。

“多熟悉的場景啊,将軍!”他笑着跟安德羅梅說。他腿上有個巨大的傷口,很深,現在血已經有些凝固了。那是安德羅梅留下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被他擊敗了。現在傷口上傳來一陣劇痛,把他滿不在乎的笑牽動得有些詭異。

“又是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又是在高處,你又差點要了老‖子的命……老‖子果然沒白救你,只可惜我自己運氣太不好了。”蘇南像是不在意任何即将降臨的危險或死亡,大喇喇地跟安德羅梅聊着天。

安德羅梅把刀收回了鞘裏。“我不打算殺你,”他冷淡的聲音在晚風中響起,“你救過我一命,我應該還這個人情給你。”他想了想,還是把已經到嘴邊的後半句話咽了回去。時機不合适,而且連自己都還沒下定決心,還是不要貿然提了,他想。

蘇南半倚靠在垛牆上,疼痛和失血讓他的臉色有些發白,盡管如此,他的神态語氣依然和“狼狽”搭不上半點關系。“哈哈,”他笑了兩聲,擺了擺手,“你做人真是太一板一眼了,安德羅梅将軍。老‖子願意救就救,願意殺就殺,不害怕報仇,也不要什麽鬼報答!”

安德羅梅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接下去,但他又覺得不應該一走了之。于是兩個人就這麽非常尴尬地對望了一會兒,風從他們中間自‖由自在地穿過。最後蘇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大概是疼得受不了了,勉強地扶着身後的牆垣開口說:“喂,如果你不打算殺老‖子……介意幫個忙扶我下去嗎?”安德羅梅那一刀大概傷到了骨頭,剛才身後的追兵激發出了他的潛力,讓他還能一路跑上來,現在緊張感退去,嚴重的傷勢和大量的失血讓他寸步難行。

安德羅梅搖了搖頭,走過去稍稍彎下了腰,蘇南的一條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用半邊身體支撐着體重,在安德羅梅的攙扶下拖着傷腿一點點挪動了起來。他的腳尖耷‖拉在地上,拖出長長的一道血跡。這時靠得近了,安德羅梅能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稍稍轉動眼珠就能瞥見他額頭上細密的冷汗。于是他想了想,說:“那一刀砍得太深了,你這裏的醫生不一定能搞定。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建議你去尋求一些外來的幫助。”

蘇南白了他一眼:“說得跟不是你砍的一樣。”

“……”安德羅梅少見地窘了一下,然後盯着地面開口,“我仔細思考了你的話。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分別以後,我對他的話有很長時間都沒有再理睬。但是我其實仍然記得,并且我覺得現在重新認識它們,似乎還為時不晚。”

蘇南挑了挑眉毛。“嗯,他說什麽?”

“他希望我能學會尊敬、或者至少平等對待我的敵人,”安德羅梅說,“我之前從不相信這些。但是從你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些這樣做的合理性。就你而言,我希望你不僅僅是我的仇敵,因為你身上的一些特質如果被簡單地毀滅掉,未免可惜。”他的聲音和面容一如既往地冷淡而沉靜,但游離的視線卻道出了所有平靜都是在掩飾緊張的真相。事實上,他并不知道應該怎麽全面而又得體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因為以前他從沒這麽想過,也從沒試過對人說出這樣的話。摘下了冷酷無情的面具以後,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和身邊這個亦敵亦友的人相處。

“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試一試。”最終他說。

換來的是蘇南的哈哈大笑,雖然最後被疼痛生生淹沒了:“安德羅梅将軍啊,你真是……怎麽跟個第一次告白的小男孩一樣……”

——安德羅梅非常慶幸現在沒有人看見他的表情。

接下來一直到冬季結束,雙方都是在頻繁的小打小鬧中度過的。安德羅梅知道蘇南在養傷,所以沒有發動大的進攻,正好讓自己的部隊也獲得些許喘息。蘇南那邊大概也在為最後決定性的戰役做着準備,雙方之間維持這一種獨特的平衡與默契。

但是這種脆弱的平衡在冬末春初時被一場山火猝不及防地打破了。

火焰的來源誰也說不清楚,也許來自山腳下露營者失控的火把,也許來自某個人蓄意的陰謀,總而言之,當它被發現時,已經熊熊燃燒成一片,不可挽救了。大火在幹燥的樹枝上毫無障礙地燃燒,然後迅速向周邊蔓延,不多時,山腳下的火勢連成一片向上竄去。

傭兵團的人發現山火時不禁大駭,只消一眼就明白這不是他們可以抗拒的。

蘇南的腿還沒好全,扶着拐杖站起來大聲喊道:“快別救了,撤!曼提斯,你們三個各帶你們自己的下屬分撥走,快,趁着後面還有路!”

“那你怎麽辦?!”急脾氣的曼提斯對着他瞪眼。

蘇南指了指自己的腿,然後扭頭對另一邊大聲吩咐:“老‖子軍團的人都聽着!你們把所有能用的水拖到要塞後面,一定要保住最後一面通道,他們都下去了你們再走,懂了嗎?!”

方才慌亂的人群經過一番調撥又恢複了一定的秩序,蘇南的手下應聲而動,其他人紛紛跟上自己的長官,生死關頭誰也不敢造次。蘇南喘了口氣又坐了下去,擡頭看見曼提斯還一副氣急敗壞的神色站在他面前,忽然感覺有些無力。

“快滾吧,”他用沒傷的那條腿踹了曼提斯一腳,“下去以後替老‖子查清楚是不是有人放火,要是安德羅梅幹的,給老‖子弄死他沒商量。”

“蘇南!你他‖媽‖的……”

金棕色頭發的傭兵團長擡起頭直直地看着曼提斯,高大的男人在那視線裏生生住了嘴。蘇南随即露出了一個笑容,要塞裏的燭‖光倒映在他眼睛裏,一片璀璨。

“不然怎麽辦?”他往椅背上一靠,貌似無所謂地說,“你還真要老‖子滾着下山啊?”

“我背你。”曼提斯不由分說地在他面前蹲下。

蘇南嘆了口氣。“我的軍團還在這兒呢,曼提斯。”

“快帶着你‖的‖人走吧,佩洛多斯他們倆已經下去了。”

于是終于,最後,要塞的大廳裏一片空曠,只剩下了蘇南一個人和一屋子的燭‖光。

蘇南聽着外面的動靜,漸漸地所有的人聲消逝,只剩下火焰的燒灼聲。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拄着拐杖挪到要塞後門外,剛一出去就被嗆了個跟頭。離要塞比較近的樹木還沒有被燃着,但那只是時間問題,山下已經陷入了一片火海。撲面而來的滾燙熱浪仿佛要将他擠扁,煙塵混合着草木碎屑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站在這裏甚至能看到山下的平地,然而平時一首小曲都哼不完的山路,此時竟被拉伸成死亡與活着那麽遠。

他轉向唯一一面火勢沒有觸及的山崗,這一帶還相對比較安全,至少看得清路,還沒有那麽令人窒息的空氣。而且運氣更好的是,這是山體最平緩的一面。他覺得情況看來比自己預估得要樂觀一些,如果火能燒得慢一點,給他一個時辰的時間,他也還是能挪下去的。

他一點點往下走,很快就落得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然而令人絕望的是,他自以為走了很長一段路,往下一看卻發現不過走了一點點。

看來這下真是要完了,他的心一下子又落回了谷底。

正在這時候,他卻聽見不遠處傳來馬蹄的聲音,正在訝異,就看見熟悉的身影從山路的拐角裏閃出,直奔他而來。馬在他面前停下腳步,靈活地轉身,騎在馬上的騎士一邊穩住缰繩,一邊說:“我見到你最後一撥部下的時候他們已經快下到底了,所有人都很好,除了擔心你以外。”

安德羅梅朝他伸出一只手,又皺了皺眉頭:“實話說,我沒猜到你會做出這麽不理智的決定。”

蘇南看着他,從最初的驚訝變成如今的不知來由的輕松。方才坐在要塞大廳裏那種無力感消失了,他握住安德羅梅的手,有些艱難、但最終成功地爬上了馬背。安德羅梅讓他把被水浸‖濕的帕子捂在口鼻上,駕着馬沿來時的路往下沖去。

“你居然會來救老‖子。”蘇南的話裏透露出貨真價實的難以置信。

“是啊,不可思議。”安德羅梅聚精會神地看着前面的路,抽‖出空來回答了一句。

蘇南不由得一哂。“我還以為火會是你放的呢。”

安德羅梅看了他一眼,無不揶揄地說:“多謝提醒,可惜晚了一步。”

蘇南又笑出了聲。他發現自從見到安德羅梅之後,他的心情變得一片大好。

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樣,他湊到安德羅梅的耳邊開口道:“你知道嗎将軍,之前有個夜裏,老‖子夢見過這個場景。”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那天夜裏,黑衣黑鐮的蘇格蘭将軍策馬闖入他的夢中,身後千軍萬馬的燈火宛如烈焰經久不息。

安德羅梅問:“你是指我來救你?”

“不,我猜大概是來殺我,”他想起夢中安德羅梅仿佛浸染了血色的眼睛,笑道,“夢裏你就跟個異教神一樣。”

安德羅梅挑了挑眉毛。“我大概能猜到你想說什麽。雖然你的本意大概并非誇獎,但是,多謝。”他知道很多的所謂“異教神”,有的就跟信仰他們的帝美狄西亞一樣瘋狂。

蘇南沒有再往下說。他想安德羅梅絕對不可能明白他想表達的東西,因為安德羅梅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那個夢境,也就永遠不會知道夢裏那個騎士是怎樣的驕傲、強大和怎樣驚心動魄的美麗。他知道那就是安德羅梅,在安德羅梅高高在上地用刀挑起他的下巴的時候、一臉森然地命令部下不準動的時候、只剩半條命還提起刀要殺死他的時候,他都見過那個夢的影子。它讓本應恐懼的蘇南放棄了害怕,轉而去擁抱它。

所以他到現在最不後悔的一個決定就是,站起來走到安德羅梅面前,說,我們還是一起走吧。

蘇南到山腳下的時候,山上的大火依舊在熊熊燃燒,要塞已經被吞沒了。安德羅梅把他帶到了自己的營地附近,那裏他的兄弟和部下們已經被珀拉帶過來安置好,看見蘇南也平安到達,紛紛表示高興。安德羅梅站在這其樂融融的氣氛外圍,看着蘇南被圍在他們中間忙于應付一個個朋友或者部下,終于敢在心裏贊同多年以前提沙告訴他的話。

他也終于相信了那些先前嗤之以鼻的仇恨消弭的故事,畢竟就像蘇南說的,世事無常,什麽都會變化,一切都要看人為,沒有什麽既定的關系或者宿命。

——既然如此,一個優秀的對手,為什麽就不能成為一個好的朋友、甚至更親密的人呢?

安德羅梅一直等到屋裏的溫度稍微回落一些以後,才發話問他們接下來準備怎麽打算。

“不知道,”蘇南聳聳肩,很坦白地告訴他,“你有什麽建議嗎?”

安德羅梅摸了摸下巴,說:“我認識一個不錯的醫生,他大概能治好你的腿傷。不過他的住處離這裏有點遠,在愛丁堡。你有興趣跟我過去嗎?”

蘇南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眼裏湧現出驚訝的神色,最後一切都在一個頗為愉快的微笑中化開了。

“好啊,為什麽不呢。”

作者有話要說: 蘇南部分結束剩下就只有一個加赫裏斯部分啦。原先覺得應該80章以內能完結的,但是現在蘇南篇爆了字數,加赫裏斯篇還不知道會不會爆……不過85章以內完結應該是沒跑兒了。

感覺這個番外篇寫得相當舒爽啊XDDD

希望大家也能看得開心:)

☆、番外 異鄉人

【九】

安德羅梅帶着他的“戰果”回來的時候,愛克菲洛要說一點都不生氣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也并沒給安德羅梅什麽實質性的懲罰,只是責備了他幾句,丢下一句“自己的爛攤子自己看着辦”就拂袖而去了。安德羅梅明白他話裏真實的意思以後,甚至有些驚訝這處理的寬大程度,他原本以為蘇南他們會不得不放棄他們原先的部下,但是沒有,愛克菲洛只是簡單地收編了他們,并且連“收編”這件事的具體操作都交給了安德羅梅處理。

無論如何,蘇南他們順利地在新的地方待了下來,并且一年以後完全融入到了整個蘇格蘭的防務體系中。安德羅梅沒敢冒險讓他們留在愛丁堡,而是經過一系列手續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邊疆區,處在和潘德拉貢王國接壤的位置。

“我考慮了一下,還是邊疆區更适合你的情況。”蘇南臨走的時候,安德羅梅這麽告訴他。

“老實說這還真讓我驚訝,”蘇南有些詭異地看着他,“我以為你不會樂于看到我脫離你的控制。”

“這我倒無所謂。重點是那邊天高皇帝遠,你可以胡作非為。” 安德羅梅一本正經地說。雖然有點誇張,但的确如此,蘇南在那邊的行為就算不夠收斂,就憑他的保護人在愛丁堡而且叫安德羅梅,他也不容易受到什麽陷害,反倒比在龍蛇混雜的愛丁堡來的安全。安德羅梅就是基于這種考慮,才如此決定的。

蘇南咧嘴一笑,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你怎麽這麽懂老子啊!”

這麽決定了以後,蘇南那幫兄弟和老部下們自然第一個贊成,安德羅梅在愛丁堡也過得比較踏實。蘇南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一副渾不吝的樣子,但其實也是個明白人,過去以後一直約束着自己的手下,沒給安德羅梅惹出什麽事。唯一一次算得上麻煩的,大概就是在與潘德拉貢王國的戰争中被高汶俘虜那一回了。

安德羅梅為了盡早把他解救出來,甚至想到了用高汶的弟弟加赫裏斯去跟他換這種損招。對加赫裏斯他有一些不連貫的印象,就憑這些印象,他覺得意氣風發、才華橫溢、年輕有為這些詞兒都可以用來形容他。

比方說,安德羅梅至今都記得一個奇特的場面——在某一個夜裏,加拉希爾斯城外30裏的地方,他去支援受困的友軍,但卻來遲了一步。他到的時候,正好看見加赫裏斯銀色的長槍穿過那名騎士的身體。他銀色的盔甲反射着溫柔的月光,靜止的那一瞬間幾乎令人感到一絲聖潔,可是随即幾滴鮮血濺到了他的頭盔上破壞了這一切。然後他突然精準地望向安德羅梅藏身的方向,那時他們的距離近得讓安德羅梅能看清他的表情,也就看見了他微微揚起的下巴,和含着倨傲與一絲挑釁的明亮的藍眼睛。

安德羅梅幾乎能聽見加赫裏斯的聲音問他:我就這麽殺了你戰友,你打算一直旁觀嗎?這個聲音和這個眼神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整整一夜,第二天在戰場上再遇見加赫裏斯,安德羅梅才給出了他的答複。

“我來挑戰你。”他對加赫裏斯說。

那天戰場上的結果是安德羅梅擊退了加赫裏斯的軍隊,不過将軍本人并不是非常關心這些,他只是确認了敵軍的确是往城裏撤退并且不打算再卷土重來,之後也就不再窮追猛打了。畢竟他今天的目标只是俘虜旁邊這個,好吧,精力充沛的家夥。

剛戰勝加赫裏斯的那一刻,他的內心無疑是無比愉快的,既有為昨天死去的戰友報了仇的揚眉吐氣,又有擊敗了一個曾經兵臨愛丁堡城下的、屢戰屢勝的對手的成就感,更何況對手又那麽光彩奪目。他知道加赫裏斯出身高貴顯赫,又是圓桌騎士團的元老,舉足輕重又有才華,他覺得這樣的人一定是不堪折辱的,被俘這件事肯定會大大傷及他的自尊心。懷着一種奇特的惡意,安德羅梅想好好看看他的笑話,于是他在打敗加赫裏斯以後故意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用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對他說:“煩請您跟我走一趟,加赫裏斯閣下。”

加赫裏斯反問他:“我以為你之前的意思是誰輸誰死?”

安德羅梅輕快地否決了:“不。我還得請您去告訴您的兄長,把我的人還給我呢。”

于是加赫裏斯恍然大悟,這才一聲不吭地被帶走了。

然而沒過多久,安德羅梅就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心理承受力的估計完全錯誤。

“這是非常拙劣的行為,安德羅梅将軍。你在亵渎騎士守則。”加赫裏斯大義凜然地責備他。

安德羅梅不由得覺得有點新奇。“任誰聽您現在還能這麽說,就會知道我沒有虐‖待您。事實上我也不打算那麽做,為了讓我要交換的人不受傷害,我必須也要保證您的全須全尾,這點您就放心吧。”

他的話似乎勾起了加赫裏斯的好奇心:“您要用我交換誰?”

“我的一個朋友,被您兄長俘虜了。”蘇南落得個全軍覆沒這件事依然讓安德羅梅感覺不是很舒服,因此他不打算多說。

加赫裏斯抓住機會嘲諷了他一把:“哈,你們蘇格蘭的騎士也就這麽點能耐。”

此時兩人似乎都忘了他們是俘虜與被俘虜的關系,本來應該冷面相向、不發一語,就算說話,也應該是針鋒相對、唇槍舌劍的。然而他們之間卻被一種獨特的“和諧”氣氛充滿了,雖然表面上也在吵,但安德羅梅的內心竟然沒有絲毫的攻擊意味。

“真抱歉,閣下現在被我綁着。另外,我們都不是聖白騎士團的。”他悠悠地反擊了回去。

也許現在他自己沒發現,但周圍的蘇格蘭士兵全都意識到了目前局面的詭異——他們的将軍正在和一個俘虜、一個圓桌騎士,聊天。

他們不約而同地決定都不說話,只在邊上默默地走着。

“哦,怪不得你會幹出這樣的事情!”加赫裏斯舉起了他被繩子綁住的雙手,語氣裏頗有一絲幽怨。

安德羅梅看他這樣,莫名地覺得有些愉快:“看來您很介意啊。那麽,您之前就應該小心不被我打敗才對。”

加赫裏斯不再說話了。隔了一會兒,他才低聲說:“我下一次會打敗你。”

而這次安德羅梅沒有再接下去,因為他剛剛發現了這番對話的奇怪,決定就此打住。他在腦海裏回放了一遍剛才短短幾分鐘發生的對話,加赫裏斯絲毫沒有他預想中的要死要活,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現實,甚至還跟自己辯論了一番,而且在辯論的過程中,自己的心情竟然也極為輕松。他覺得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跟一個剛接觸的人說這麽多話,而且氣氛和平、沒有吵起來;但這人居然是個敵人。他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

當然,最後他的交換人質計劃沒能實施,加赫裏斯就被原封不動地放回去了。如果是20年前,沒遇到過蘇南的安德羅梅可能直接就把這個敵人殺了;但是現在,跟蘇南在一起待久了之後,他也染上了一些對方的習慣。蘇南從來不屑于在非戰場的地方暗殺掉敵方的将領,他說那很沒意思也很掉價,安德羅梅這會兒能比較真切地體會到他說的那種感覺了——是的,他又想起了加赫裏斯月光下的那雙眼睛,還有他跟自己的雙刀奮力交戰的身影;他期待再一次在戰場這個舞臺上堂堂正正地遇到它們。

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到了分別的地方,加赫裏斯卻對他說:“安德羅梅,等不打仗了來圓桌騎士團吧。”

安德羅梅聽得很清楚,所以他有些驚訝。

“我是認真的。如果我們不是敵人,我可能會有點喜歡你。”加赫裏斯又說。

加赫裏斯有一雙非常鮮豔的藍色眼睛,安德羅梅覺得那裏可能有一片海,或者一整片天空。他試圖通過察言觀色來仔細揣摩一下這話背後的含義,然而說話的人的确有如長天大海一樣坦蕩明淨的眼神,裏面沒有掩藏什麽秘密,就這樣理所當然地看着他、毫不拐彎抹角地提出驚世駭俗的邀請。

安德羅梅用他心裏最強大的冷靜包裹消化了他的驚訝,讓自己得以再一次抽離得置身事外,作壁上觀。因此他也就能在心裏對加赫裏斯的話嗤之以鼻,決定不予置評。

他的冷淡成功把拒絕的信息傳遞給了加赫裏斯。“我真是昏頭了,”黑發的卡默洛特騎士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發言多麽不妥,“那麽,安德羅梅将軍,戰場上再見吧。我說過,我會打敗你。”說完,他調轉馬頭,向戰場另一邊很快地消失,再也沒回頭。可安德羅梅卻一直站在戰場邊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見,腦海裏關于他的思考也沒有停止。

他下一次見到加赫裏斯是一個多月以後了,那時候他們雙方正在秘密商議聯手驅逐西哥特将軍薩丹。他去見加赫裏斯的時候是個上午,加赫裏斯指名要他一個人來,他就真的一個人來了。在他離對方駐守的要塞還很遠的時候,他就看見加赫裏斯登上了城牆,顯然他也看見了自己。安德羅梅沒有調整馬的速度,但也沒有收回放在城牆上的目光,眼看着距離一點點地拉近,然後在近到可以看清彼此面容的時候,他看見加赫裏斯移開了視線,轉身從城牆上消失了。

安德羅梅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加赫裏斯顯得好像有些緊張。

不過當那個藍眼睛的年輕人出現在打開的城門後面歡迎他時,他的一舉手一投足就又都是完美的了。恰到好處的微笑令人覺得親切而又不至過于熱情,優雅流暢的動作和話語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對此早有準備,然而安德羅梅清楚,這對他而言不過是習慣成自然。

任何人都得承認,跟這樣一位有風度的騎士交往非常令人舒服。即便現在的立場是敵人,安德羅梅也不打算刻意回避這一點。那些良好的修養、得體的措辭、與人交往的游刃有餘,這些東西他可能要靠不斷地跌跟頭才能逐漸領悟到一些,但卻是加赫裏斯這樣的人身上渾然天成的。

安德羅梅是個徹頭徹尾的平民,但他從來不仇恨貴族。相反,他欣賞、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喜歡加赫裏斯這樣的帶着“貴族氣”人。蘇南的身上并沒有這些特質,他也從來沒打算過多地去要求;但一旦遇到這樣的人,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合作愉快,安德羅梅将軍。”告別的時候,加赫裏斯向他伸出手,而安德羅梅握了上去。

他現在有些明白加赫裏斯當時告訴他的那種感受了。看着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他想,如果不是敵人的話,也許他也會挺喜歡對方的。

然而終究他們雙方還是敵人,這場戰争最後還是要分一個勝負。安德羅梅可以為愛丁堡守衛到只剩他一個人,但是他沒想到愛克菲洛會把他叫到書房裏,給他一封信和一把權杖。

當他接過那兩樣東西的時候,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沒有把信紙撕碎揉爛。連問愛克菲洛話時,都不禁帶上了一絲責問的色彩:“王,指揮官和士兵們奮戰到如今,最後的戰役還沒有打響,很多人懷着奮力一搏的最後希望,而您卻要我在事後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嗎?”

“奮力一搏,”愛克菲洛毫無感情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擡起眼睛望向他,“有了他們的‘奮力一搏’,戰争就能贏嗎?”

安德羅梅聽得心裏蹿起一股火,做軍人的最不喜歡聽這種悲觀的先知一樣的論調。然而他不能對愛克菲洛生氣,所以只能說:“戰争的輸贏在它結束之前沒有人能知道,我不能給您任何的保證。但是還沒開打就為失敗做準備,我認為是不可取的!”

愛克菲洛看了他兩秒,忽然笑了。“好吧,你說什麽都行,”他從倚靠着的書桌上離開,微微伸了個懶腰,顯得鎮定自若,“只是我必須得找個人安排好這些事,因為萬一打不贏,那會兒我就已經死了啊。”他提到自己的死亡時顯得非常無所謂,甚至有些輕松。

“您要……”安德羅梅不由覺得心裏一緊。

愛克菲洛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別問了,這跟你沒關系。你要管的只是,萬一我死了,替我把沒做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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