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有入職“同舟”的新人都會被問到同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們公司的名字有什麽含義?”
從前起步艱難,沒有幾個藝人敢把前途賭在林驚昙身上,他只能一磚一瓦、赤手空拳地苦幹,往往是在忙得頭都擡不起來的間隙親自面試,但無論多忙,他都不會忘記提出這個問題。
也正是這個問題,幫他招攬到了如今麾下幹将,令“同舟”由名不見經傳的公關事務所躍升為業內頂級的綜合經紀公司,甚至能與行業龍頭“鼎聲”遙相對峙。
現在他很少親自提問,但他的高徒們紛紛繼承了老師的喜好,面試新人時還是會特意問一句,以驗證對方是否可造之材。
林驚昙隔着落地窗,笑微微注視着會議廳內的二人,他的高徒、如今“同舟”明面上的主理人甘棠正在面試這一批校招裏最被看好的一位青年:“随便說說看你的意見,不用緊張。”
青年明顯沒有太相信面試官所謂的“随便”,深吸一口氣,謹慎地思考後作答道:“對于我們這個行業而言,我的想法可能和标準答案不太一樣——”
甘棠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不用說套話,這個行業沒有标準答案,如果你追求安穩,最好現在就走人。”
甘棠染白金色短發,一身寶藍色香奈兒套裝,對客戶熱情微笑時紅唇如玫瑰,此刻眼神凝凍後,又像一位來不及抹去唇角血色的女戰士。
作為公關及經紀人行業的佼佼者,她毫無疑義地信奉壓力教育,尤其是對待看重的好苗子。
好在年輕人沒有被她吓到,大概是“同舟”從絕境中一路逆行的傳奇名聲在外,讓他深深領悟到這家公司的內幕只能對“自己人”敞開,面試官越是對你彬彬有禮,你越是有可能在第一輪被涮掉。
如果說名利場中信息就是權力,那麽信任就是最昂貴的硬通貨,無怪乎這些經紀公司會變得像一個又一個遠古的秘密結社,用隐私結盟,用牢不可破的信息繭房為大衆編織美夢,在夢裏,每位愛人都忠貞,每位英雄身後都沒有陰影。
面對尖銳的甘棠,年輕人看起來反而更加自信,微笑道:“我們和藝人以及公衆之間的關系,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甘棠目露欣賞,這小子很能随機應變,看起來抗壓性不錯:“很好。對藝人我們一向是講‘同舟共濟’,然而大家都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圈子裏風向随時會變,大家坐一條船,既是合作也是互相制衡,好聚好散便罷,推我下水,你也一樣濕透——”
她點了根煙,笑道:“永遠不要忘記你真正的客戶是誰,是那片看不清深淺的汪洋。”
說罷,甘棠叼着煙起身同對方握手:“歡迎你正式入職,去人事部報道一下,今天就來上工,我們永遠缺人。”
浮華永不眠,這話是真的。
年輕人面露剎那喜色,瞬間壓住,看起來十分沉穩,只是忍不住看了看桌上“禁止吸煙”的牌子,眼神略有猶疑。
甘棠忍不住大笑,一擡手推翻了那塊牌子:“這也是測試的一環。”
她點了點年輕人:“我入職時林老師告訴過我幾句話,現在我也教給你。如果你深入了解過我們的客戶,就會發現也許天王名不符實,也許巨星唱歌走調,但在搞砸自己的事業這方面,他們可個個都是災難藝術家。”
“你會遇到包括但不限于以下的種種問題:家暴、出軌、嗑藥、酗酒、車禍、詐騙、潛規則,你會發現很多才華洋溢的客戶粗暴、無知、虛榮,而且通常無可救藥地自戀,說謊話極流利,鼻子還不會像童話中一樣變長。”
甘棠眼前恍惚浮現出林驚昙平靜對自己說出這段話時的模樣,但她還沒能達到老師那處變不驚的境界,講出來仍帶着騰騰殺氣:“而你只應當、也只能對他們的事業負責,哪怕他們殺了人你都得幫着埋屍,還得知道怎麽教客戶對律師說謊。所以——下次再看到客戶在不該抽煙的場合抽煙,要麽藏起警示牌,要麽掐掉煙,別表露出你的個人情緒,這對工作沒有半點好處。“
說罷,甘棠深吸一口指尖纖長的女士香煙,揮手趕人:“你可以走了。”
年輕人已經聽得怔住,聞言連忙微微欠身,臨走時不忘将抽煙警示牌順手放進了懷裏,甘棠忍不住笑出聲來,望向窗外旁觀的林驚昙:“這小子有點意思。”
林驚昙只是路過公司,沒打算久待,淺咖色圍巾還沒解下,搭白風衣,乍一看倒像是初出茅廬的學生:“你又開始自由發揮了,我可沒教過你最後那句話。”
他推門走入,甘棠聳了聳肩,起身讓位給他:“你和我行事風格不同,但既然你現在天天想着退休,那公司就得按我的作風來辦事。”
林驚昙一向不吝于給屬下最大限度的自由,畢竟只有這樣才能激發出最瘋狂的創意,如果說他們的行業有光明面的話,那就是造夢,造出一個又一個星光璀璨、不可動搖的美夢,為此非得學會抽煙,也學會說謊才行。
然而對着同甘共苦到現在的高徒,林驚昙偶爾還是會規勸兩句:“少抽點,也別那麽吓唬新人。”
甘棠對他做了個鬼臉:“還不是老師教得好!你當年把我吓唬個半死!”
林驚昙施施然坐到了會議室的主位上——這也是他這些年來的習慣了,哪怕現在已經隐于幕後,也要搶占先手,骨子裏的驕傲是遮掩不住的:“那是因為當初鼎聲死盯着我們,我自身都難保,招來的人非得有幾分殺性不可。現在情況好得多,你也沒必要太嚴苛。”
甘棠不以為意:“說是這麽說,但五六年前造星成本可不比今日,我們這行最成功的作品就是藝人,現在想輕易複刻奇跡可是難于登天……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你今天怎麽有空來視察?”
甘棠眯起眼,笑得有幾分調侃:“不會又是為了你新撿到的那條小狼狗吧?帥倒是夠帥,交給我,怎麽也能讓他紅一兩年。”
對着懂行的人不說假話,沒有哪位經紀人或公關能天才到保證旗下藝人永遠走紅,能整合資源做出按年算的成績,而且不要求任何才能作為前提,已經是豪言壯語了。
林驚昙挑眉,鳳眼淩厲,唇邊分明含笑,卻讓人莫名屏息:“一兩年?不夠。”
他一擺出這種氣勢,連甘棠也不敢造次,只得老實拿出手機,開始翻看資料:“他叫顧霆是吧?确實是你一向喜歡的類型……就是要下大力氣捧,你也得把人領過來給我相看相看啊,最近人人都猜你要有大動作,連鼎聲都派人來打聽,你是不是準備出山了。”
甘棠說着說着,悚然一驚:“等等,鼎聲——!”
她拿起手機,仔細盯着小氣的老師發來的唯一一張顧霆正面照,又翻出了鼎聲老板厲南亭的活動照,來回對比,望向林驚昙的眼神越來越恨鐵不成鋼。
林驚昙倒是從容,手指輕敲桌面:“你想多了,我沒有那個意思。”
甘棠飛快地找出厲南亭二十多歲的照片,“啪”一聲放在林驚昙面前:“真像啊,這是你這麽多年找的最像的一個,都是濃眉大眼的英氣款,不是我說,都五年了,譬如那個選秀出來的喬沛然,他換過的女朋友都能湊天罡地煞一百單八将了,你就這麽一個前任——哪怕他是厲南亭,你就不能徹底走出來?!”
林驚昙無視徒弟憤憤不平的眼神,從她的煙盒裏摸了根女士香煙,手勢極娴熟地點火,徐徐吐息,口吻比薄荷香氣更冷淡:“我欠這小子一點帳,幫他,一是因為我讨厭欠別人,二是因為他是可造之材。”
“他的作品我會發給你,鼎聲那邊随便他們打聽,我的确打算親自帶他。”林驚昙轉了轉指尖的煙,眼底不經意流露一絲狡黠,“不過不是出山,而是收山,我要留一件最傳奇的謝幕作品。”
甘棠眼瞳遽縮,情不自禁地顫栗起來:“下一個應啓明?!”
應啓明,被稱為“本世代最後一位天王”,大器晚成,歌手之路不順,二十七歲才在林驚昙手中重放光芒,而後展示了全方位的才能,橫掃國內電影電視劇主流獎項,去年終于在三十歲憑借新作獲得數個國際A類電影節男主角提名,并在柏林和威尼斯拿下了影帝桂冠。四年來發售的兩張專輯都是不得志歲月裏的積攢,明珠除塵,如今重見天日,迅速變成人人傳唱的曲目,獲得業內外一致肯定,要說星途,近年來不會有比他更順的人了。
他甚至連事業上升期的決定都做得很聰明,他認為林驚昙不能提供給他更大的空間,轉頭和鼎聲簽了經紀約,他是林驚昙最得意的作品,卻被厲南亭坐收漁利。
這是和厲南亭分手以來林驚昙遇到的最大挫敗,甚至因此漸生退意,甘棠對應啓明咬牙切齒不是一天兩天,對他的恨甚至還排在厲南亭之前,但在商言商,還是要保持關系笑臉迎人,她偶爾也覺得累,但望一望永遠面色不變、仿佛被當胸刺中亦不會流血的老師,便暗自提醒自己:你是專業的,不要慌,權當自己是在做戲。
然而今天的林老師似乎有些不同,他眼神中多了幾分少年時的鋒芒:“不,誰規定男明星一定得以應啓明為榜樣?顧霆會完全超越應啓明。”
如果由別人說這話,甘棠只會報以嗤笑,但手裏握着大半個娛樂圈不能見人的密辛的林驚昙這樣講,她看向顧霆那張眉眼英毅、嘴唇緊抿的照片時,便不由得生出幾分敬畏——
這個看起來完全不屑于讨好鏡頭的倔強年輕人,是否已聆聽過命運女神的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