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鐘欣然?”林驚昙并未因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驚訝,反倒像是了然于胸一般,“知道了,這事我親自去一趟。”

甘棠剛來得及松一口氣,卻又聽他似笑非笑問道:“當時放手讓你們去做,是因為同是女性,更能理解彼此,怎麽勸來勸去,倒勸得她反悔了?”

鐘欣然是一位非常特殊的客戶,甘棠忍不住為她辯解:“她一個人打拼這麽久實在不容易,難得有個孩子——”

林驚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說的我都了解,我并沒有問責的意思,只不過提醒你不要犯了和新人一樣的錯誤。”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機,推門而出:“當心‘外交官綜合症’,你有時間不如準備個私人手機,談個戀愛,發洩一下積攢的情緒,別老投射在客戶身上。”

甘棠望着他的背影,啞然:“……果然又被教訓了。”

“——什麽是‘外交官綜合症’?”

林驚昙關上車門,微笑着看向正皺着眉頭向他提問的顧霆:“很多外交官都會過于愛護派駐國,以至于産生維護意識,會不自覺地為派駐國說盡好話。做NGO和我們這行的都很容易遇到這個問題。”

甘棠恐怕沒想到,被林驚昙斬釘截鐵欽定為下一任天王的顧霆,現在的正經業務不是跑通告,而是給林老師當司機。全世界恐怕也只有顧霆一個人會覺得這不是浪費,而是提拔,畢竟他這些年為了還債什麽活兒都做過,從重症護工到泊車門童,再到現在給林驚昙開車,好歹報酬豐厚。

林驚昙對他也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他保持好奇:“你才剛二十三,應啓明二十七都能重整旗鼓,你的時間長得很,以前的生活經驗對演員來說更是寶貴財富。”

顧霆會下意識觀察別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林驚昙還鼓勵他這麽做,将導航定位到鐘欣然的住所後,他平靜地開口:“這個案子很棘手?”

林驚昙托着下颔,從側面望着顧霆,審視他即将親手鑿刻的這塊大理石,他的大衛:“不算棘手,只是缺個推她一把的惡人,這角色還得我來做。”

顧霆沒聽懂,又慣性地皺起了眉頭,林驚昙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孩子長得是夠盤靓條順的,濃眉飛逸,眼神明亮,輪廓堅毅,帥得很親切,可以是射日的後羿,也可以是默默守護的竹馬,這張可塑性很強的臉能講出無數好故事——

但過往生活對他相當苛刻,因為太常皺眉,他眉心已經有了淺痕。

更別提他還習慣于對着陌生人一言不發,用充滿警惕的眼神盯着別人掃視,簡直連半分厲南亭當年的長袖善舞都沒有,這樣很難在圈子裏立足。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真像厲南亭第二,恐怕自己也不敢放心捧他。

念及此處,林驚昙又勾了勾嘴角,懶散地點了根煙,無視顧霆不贊同的目光,在吞雲吐霧中緩緩開口:“當初我獨自創辦‘同舟’的時候,沒有幾個藝人敢破釜沉舟跟我走,鐘欣然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她一咬牙堅持到了今天,所以不管她出了什麽事,我總是要去看看的。”

聞言,顧霆一邊開車,一邊沉默地回憶關于鐘欣然的信息。

林驚昙創立同舟時,鐘欣然也處于事業低谷——或者說,她當時根本沒有事業可言。

她是網紅出身,以大膽博出位的性感作風聞名,緋聞炒過,泳裝拍過,選美賽過,事業卻一直沒有起色,直到林驚昙接手。

顧霆面無表情道:“待在同舟難道不是因為她本來也無路可走?”

林驚昙饒有興味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雖然話不多,但很一針見血嘛。”

顧霆眼中仍有疑慮和警惕,自童年起便颠沛流離,使得他養成了不輕信任何人的習慣,哪怕林驚昙提供給他的是實現理想的機會,他也不會對這個浮華名利場內的任何人放下戒心。

林驚昙倒很欣賞他的野性,眼神中有懷念:“當年她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說只要能紅,做什麽都可以,每個字聽來都泣血。”

“她其實很有才華,你今晚回去可以看看她這幾年的片子。對她早年的選擇我不予置評,但她骨子裏确實有一股拼勁兒,如果不是這股勁兒,我再幫她也不可能有起色。“

“說來有趣,人人都對豔女且愛且恨,卻很少有男星走這條路,實話講,男人永遠能得到更多機會,哪怕開頭艱難,但那到底是一條路,而提供給太多像她們這樣年輕女孩子的路,在鮮花背後只有深淵。“

話音剛落,林驚昙便見顧霆略有詫異地望着自己,聳了聳肩:“不好意思,我最近很容易走神,看來我也有點外交官綜合症。”

對自己帶了這麽多年的藝人,他難免偏愛,立場絕對算不上客觀,他倒是有點期待顧霆的意見。

顧霆做事很仔細,既得了林驚昙的囑咐要保持好奇,在他說出地址之後,便開始檢索鐘欣然生平,在林驚昙系上安全帶的短短三分鐘內,已經将主要信息谙熟于心:“她剛剛和應啓明合作了《仙蹤》,挑大梁演女一號,成績不俗,已經獲得了足夠的商業認可,下一部你會安排她轉型嗎?”

“聰明。”林驚昙絲毫不吝誇獎,“她下一部要接的片子原名《登山者》,現在改名為《孤峰》,以第一位北坡登頂珠峰的女登山家為原型,是絕對的大女主電影,而且實地取景,需要做很多專業體能訓練,懷孕狀态并不适合這樣劇烈的項目。”

哪怕是從角色塑造而言,原型作為一生未婚的女登山者,她的理想和她作為普通人的生活之間也矛盾重重,拒絕結婚生子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條,她會因此和父母爆發激烈争吵,如果出鏡的女演員反而被人看出處于懷孕狀态,可想而知鼎聲的公關部會怎麽大嘲特嘲。

鐘欣然能翻身,多半是靠拼命三郎一般的敬業精神,如果她真的反悔,以懷孕狀态出演,或者因此錯過《孤峰》的邀約,恐怕此前所有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顧霆握着方向盤,眉頭不經意間又皺了起來,暗自回憶方才匆匆浏覽的鐘欣然生平,試圖從中總結出林驚昙為她打造的路線:“你是靠一部文藝片扭轉了她的口碑,公關的過程中還得罪了不少鼎聲的女演員,她是争議加身,只能不停前進,稍有頹勢,就會被打落塵埃。”

“沒錯。”林驚昙滅了煙,長舒一口氣,“所以我聽到她懷孕的事吓了一大跳,還以為是跟應啓明在《仙蹤》劇組……”他面上難得露出了鮮明的厭惡,“只要不是沾上了應啓明這個混賬就好。”

顧霆暗暗記下:林驚昙好像很在意應啓明,連提都不能提,比厲南亭更甚。

當年林驚昙為鐘欣然打出的人設是:豔女易得,尤物難遇。

這危險的人設之所以能成功,多虧了有能夠模仿的前輩——厲南亭旗下的一代豔星,有豐滿身材更有演技,以性感形象和精彩情史聞名兩岸三地的顧燕燕,顧霆的親生母親。

顧燕燕原名顧敏燕,經紀人覺得不夠朗朗上口,也不夠旖旎,便改成了“燕燕”,從此抹除她的靈敏,剪斷雙翼,鎖入金籠,她最終自高樓一躍而下,再也沒能飛上晴空。

林驚昙曾目睹過這一切發生,因此他給鐘欣然的方案已經足夠小心,每個細節都是親力親為,他找了有黑道背景的鬼才導演戚忌來拍鐘欣然,拍了片卻不放,反而神神秘秘地打造成“傳說中的禁片”,大家只能看到精挑細選過的劇照,和男主深情地對着回眸一笑的女主告白的片段:“你不僅是美人,你是一顆豔星,比流星更難得。”

“戚忌那家夥的水平我是知道的,拍喜劇片和B級片稱得上是鬼才,一認真拍文藝片就會變成災難,只有鏡頭可取,所以成片其實不過爾爾。我們放出了不少煙霧彈,一會兒聲稱該片在有情色藝術傳統的日韓大受好評,一會兒聲稱連荒木經惟都想和她合作,并堅稱‘該片被禁是對藝術的侮辱’,以挑起輿論争議,還找了不少創作者進行二次創作,将她和白光等舊日明星混剪對比,幫她安上光環,這就是制造流星的工序。“

顧霆緊抿唇角:“無論如何,她成功了。”

林驚昙知道他心裏不舒服,他很難接受自己的母親逝去之後還被後來者“蹭熱度”,為了給鐘欣然制造話題,林驚昙确實也刻意制作了不少“懷念顧燕燕”、“鐘欣然就像顧燕燕再世”之類的煙霧彈,這是他虧欠顧霆的事之一。

他倒是可以講“我怎麽照顧欣然,也會怎麽照顧你”,但只怕顧霆聽了都會發笑,他只管得到事業,還不是百分百靈驗,這空頭支票還是不開的好。

當年鐘欣然确實争氣,口碑稍有好轉後便立起了謙虛人設,秉持大膽作風,不斷進組拍戲、勤奮學習的同時誇張自嘲:“我确實不怎麽會演戲,輪到我的戲份的時候大家要是忍不下去可以換臺,看看廣告也行,我下一部戲争取能讓大家少換幾次臺!”

林驚昙一邊給她接戲,一邊仗着和鼎聲已經鬧翻,拿同組的鼎聲演員一起開涮,除非對方确實優秀,只要稍有露怯,通稿一定會被嘲諷:“科班出身被力捧,演技卻比不上連廣告都不敢拍的網紅”。

當年林驚昙沒少膈應鼎聲力捧的小偶像們,世間事一飲一啄,皆有報應,如果鐘欣然一路凱歌,按部就班國際大獎拿下去,走她應該走的演技派道路,那自然高枕無憂,但若中途折翼,那便再無翻身之日。

幾年前定下方案時,林驚昙便和她說清了其中利害,包括失敗的可能:“我現在争取不到鼎聲那樣的資源,一次炒作不能吃一輩子,能不能憑演技出圈,得到導演賞識,要靠你自己。我會盡最大努力替你公關,但如果你沒有展翅高飛的能力,最終結果可能是被鼎聲打壓到退圈,你真的想好了?”

當日鐘欣然鬓發蓬亂,眼圈紅紅,目光卻堅定得像要去攀爬珠峰:“這些事從我選擇跟你合作的時候就明白了……我只想知道,如果真到了絕路,你會不會陪我跳懸崖?”

林驚昙灑然一笑,合上文件夾,同她握手:“當然,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他并沒有半個字欺瞞,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定,縱然被打斷腿骨,亦要爬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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