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8章
厲南亭真真切切地嘆出一口氣,寂靜的雅室內,他只聽得到自己低沉的聲音:“這麽多年……是我錯看你。”
他還是第一次對着林驚昙承認自己的挫敗,林驚昙壓下心頭的荒謬感,同他飲了一杯茶:“以你的眼光,怎麽會看錯人?你只是太小看我。”
厲南亭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若在從前,譬如林驚昙剛和他決裂、要求獨立時,他能笑着想出數百種方法斷了對方的後路,但現在他望着林驚昙,只看到一片深淵。
若他再不退讓,只會兩敗俱傷。
林驚昙同樣回望着他,像在暗暗告誡自己:不要變成這樣。
他不用把難聽話都說盡,厲南亭本身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對林驚昙就是如此,他能等十年來确認對方是真的不愛自己,也不知該說是自信,還是過度傲慢。
應啓明一個人不算什麽,但他會煽動許多對鼎聲深有意見的藝人和工作人員,自家知自家事,厲南亭從創業發家時起,便不是清白如水的好人。
如果上天将時間倒撥三年——不,哪怕是一年,他都有足夠的魄力和耐力鎮壓下被揭開的瘡疤,但現在就算他撐得住,厲長風也決計撐不住的。
林驚昙緩緩開口,只覺厲長風的預判真是沒錯,他聽起來像極了欺壓白雪公主的惡皇後:“厲長風的性子……恐怕獨立會遇到不少阻力。”
厲南亭面色遽沉,顯然也是認為兒子不争氣:“別的不會,只會得罪人!”
林驚昙輕笑:“別這麽說,年輕人有理想是好事,只要有後盾,他就能盡興施展才華。”
“你不必激我。”厲南亭深吸一口氣,“我清楚得很,把他直接丢到狼窩裏搶食,只會餓死……如果不是我和程鳴在後面兜底,他恐怕連戚忌的本事都沒有!”
林驚昙破天荒誇贊了戚忌一句:“那家夥慣會見風使舵,保命的能力很不錯。”
說罷,又一笑,像極了勾魂攝魄的豔鬼:“我知道你不舍得讓厲長風受磋磨,我好歹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圈裏那麽多出不了頭的導演,用不着多他一個。”
“早點讓你兒子接手吧,他從小就仇視我,又憋着一口氣想反抗你,只要加以引導,他一定會針對同舟的,你可以放心。”林老師也沒有做壟斷的野心,那太累了,也不利于行業良性發展,他還想偷空回家給顧霆多上幾節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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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南亭望着他唇邊笑意,目光中的占有欲幾乎要化為實質,然而林驚昙坦然至極,任他打量,如高僧入定,佛心巋然不動,半點看不出談的是紅塵俗事。
厲南亭冷笑:“這些年你誤導他誤導得還不夠?他是會為了我的認可而努力,但他身邊的人太容易被你鑽空子。”
林驚昙聳了聳肩:“現在開始隐退,你還有替他篩查的機會,臺面上仍然是我們兩個在交鋒,禍不及小輩——如果你執拗到底,那我說不準真會送十個八個雙面間諜,畢竟我也好奇鼎聲十層的檔案很久了。”
這話無異于在宣稱:再不退休,你兒子會任我宰割。
話說到這裏,林驚昙亦起身告辭,頭獅退位是注定的事,但總該留給對方舔傷口的時間,厲南亭沒風度,他可不一樣。
厲南亭卻忽然再次問了同樣的問題:“……你真就這麽恨我?”
林驚昙瞬間便意識到,對方一定又在自我開解:“別想多了,我變成今天這樣是為了保護在意的人,具體而言,是為了顧霆,不是你。”
他又不是厲南亭的兒子,犯不上為了老男人的認可耿耿于懷一生,恨意也不是他成長的最主要動力。
厲南亭怒極反笑,撫膝朗聲而笑:“從前你也保護過應啓明,然而今天你告訴我,你手裏有應啓明的把柄。”
他目如鷹隼,狠戾而不甘地攫住林驚昙的身影:“針對顧霆的殺招,你會布在何處?如果我是他,定會畏懼你。”
林驚昙亦被激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來對你不适用。”
他本來還想安慰厲南亭幾句,終究還是不歡而散。
林驚昙離開後,厲南亭獨自飲盡了一盞冷茶,并通知于堯海,準備和同舟的合同,茶盞中映出他面無表情的臉,鬓邊白發已見蕭瑟。
有些人彼此洞明了然,但注定錯過——
只有在決裂的一瞬間,才稱得上一句:知己。
十月末,驚雷獎即将頒發,顧霆每天倒數着日子上工,越是期待越不敢輕舉妄動,對自己的要求更加嚴格,生怕這是一場表現不好便會醒來的美夢。
應啓明領過的獎太多,全然沒有顧霆的緊張,在片場看見顧霆,眼中便不自覺帶了輕視。
程鳴卻是一臉笑眯眯,對顧霆很是慈愛,顧霆猜測他本人确實愛好帶孩子,不然也不能忍受厲長風這個小刺頭這麽久。
程鳴興致勃勃為顧霆傳授經驗,譬如每年的冷餐會上什麽餐點好吃,哪位大導喝醉了會耍酒瘋,千萬別答應跟他一起走……等等,特意當着應啓明說,醉翁之意不在酒:“知道你期待,不過還是要收收心咯,領了獎還是要回來拍片的,有好作品才能百日花長紅啊。”
顧霆瞥了應啓明一眼,心知這話不是說給自己聽,但仍乖巧應下,是長輩看了會心花怒放的好學生。
程鳴也看着應啓明,嘆了口氣,他感覺得出來,應啓明是發揮得很好,但沒用全力,而顧霆天天都在思索角色,根本不為外物所動,背詞的時候專注到好幾次走路撞柱。
誰來找他讨論角色的次數更多,一目了然。
對應啓明而言,這不過是日常工作的一項,拿錢辦事而已,應啓明是有天賦,可他逐漸開始停滞不前,照本宣科演個情緒極端的“勾踐”不難,難的是如何突破自己、和角色一起窯變。
然而片場人人都知道,明哥忙得很,只要不是在拍戲,就是在打電話、談合同。
程鳴本來已經認了,畢竟他用應啓明之前就知道對方汲汲于名利,但有了顧霆這麽一株茁壯生長的新苗在旁對比,他難免心生不滿。
厲長風也看得出這點,對顧霆雖然還是嘴上沒好話,但行動上并未為難,算是表示了對他專業水平的認可,只是仍對林驚昙挑剔無比。
林驚昙來探班,他便諷刺:“真是深情好金主,好會演哦,攝像機看了他都自動開機呢!”
林驚昙不來,他便趁機給顧霆做思想工作:“你看看,一準是把你忘了!”
每逢林驚昙來探班,應啓明也态度微妙,眼珠子一動不動,只盯着林驚昙轉,為此林老師只能盡量少來,免得影響程鳴的進度。
顧霆本以為直到拍完都只能如此,沒想到某日收工極早,天色未晚,林老師親自來接他收工,當即很是驚喜。
應啓明望着他向林驚昙奔去的身影,難得地沒有出言諷刺,反而發揮所剩不多的風度,沉默着走到林驚昙身邊,投來一個安慰的眼神。
“……你今年還是一個人去?”
此刻,林驚昙不會拒絕來自別人的善意,哪怕只是僞裝也好,因此笑了笑,沒有回答。
應啓明略放下心,今日是林驚昙母親的生日,也是他從小到大難得能見母親一面的日子,哪怕只是隔着慶生宴會遙遙一望,或為了母親的面子上臺演奏鋼琴,以娛來賓。
盡管母親已逝,他還是會在每年今日拜訪母親生前最後所居的四合院,或是給院中綠植松松土,喂喂金魚,亦或是什麽都不做,偷得浮生半日閑。
只有叩開過他心門的人,才能瞥見他眼中無限惆悵,獨立黃昏院落已斜陽。
顧霆笑得璀璨,只有今天應啓明不覺得他礙眼,反而希望他繼續一無所知地笑下去。
哪怕林驚昙始終孤獨一人,也比帶別人去的好——去過那座“清涼院”,就相當于正式得到了林驚昙的男友認可,再往下走,會成為他的家人、親人。
看在應啓明今天表現得還像個人的份上,林驚昙沒有多說什麽,只帶着顧霆匆匆告辭,掩飾性囑咐:“我先送你,有個新劇本找你。”
應啓明眯起眼,用力摁了摁酸痛的太陽穴,懷疑自己是被眼前這一幕刺激到眼壓上漲。
轉頭一上車,林老師便若無其事道:“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
顧霆好奇:“什麽地方?”
林驚昙回首,眉目靈動,不見哀傷,只見溫柔,仿佛雨後山間初霁,萬物新生——
“能把我小時候照片看個夠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