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合一

傅臨風這次答應得這麽爽快, 反倒讓葉唐有了一種心虛的感覺。

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表現得不那麽明顯,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指了指自己放在一旁的手機, 示意傅臨風打開:“在裏面,你先聽一下。”

“行。”傅臨風站起身, 拿了葉唐的手機,“你等等。”

話音剛落就把葉唐抓在手裏,往書房走。

他把琴打開,讓葉唐坐在琴架上。

“就一會兒。”傅臨風的語氣好像是在跟他商量,但下半句話就完全不是一個味道, “你昨天一晚上沒睡, 把這幾個小節确定了就去補覺。”

“好吧。”葉唐悻悻,“可是除了C段, 前面也有幾個……”

“那就一天五個小節。”傅臨風沒跟他讨價還價,直接下了定論,“磨完就睡覺。”

“……噢。”

畢竟現在自己變小了, 對方還是在幫自己, 好像掙紮也沒什麽用。

葉唐癟了癟嘴。

傅臨風坐在鋼琴前, 葉唐則坐在琴架上晃蕩着腿,有點不自在地等對方聽完。

畢竟輔修作曲都是這幾年的事了, 那時候兩人都已經沒說過話,現在自己一來就讓對方幫忙……

算了。葉唐在心裏說, 他不是說了和好嘛。

“這一段?”傅臨風正跟着錄音熟悉着,察覺到某一段不夠利落的地方, 手指停了下來,問他。

葉唐忙不疊點頭:“對對對。我有幾個想法,但都覺得欠缺點什麽……”

“我試試。”

傅臨風手指很流暢, 一連給他彈了三種版本,主旋律沒變,只是和聲的變化大不相同。

即使只是簡單的幾個小節,他也完全沒有敷衍。

等到他換成第四個版本,彈完時葉唐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那幾個複調的和聲一加……”葉唐想了想開口道,“怎麽說呢,就挺巴赫的。”

不過說完又補充道:“但意外的居然挺合适。”

“你當年不是不太喜歡巴赫?”傅臨風停下來問他。

“哪兒啊!”葉唐提到這個就有點急,“我那是短暫的不理解!而已!”

“嗯,是。”傅臨風附和得很認真,但葉唐就是覺得他話裏有話。

“而且我那不是為了……”葉唐欲言又止。

為了跟你找話說,讓你不那麽沉默麽。

他完全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跟傅臨風說的——

葉唐是十歲的時候見到他的。

那時候他剛過了音樂附中的考試,終于能稍微放松一小段時間。

他其實沒想過自己會走上這麽一條路,契機也不過是小時候安喬練舞的時候,他對其中某幾首音樂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而已。

當時安喬也只是試着讓他學一下,沒想到還真能一直堅持下來。

他能在鋼琴旁一坐大半天,連幼時就練舞的安喬都說,自己曾經也沒他這麽坐得住。

“有天賦”“肯努力”是他聽過最多的兩句話。

他當時不知道這兩句話孰輕孰重,直到很久以後回想,才覺得“有天賦”不過是能入門的基本要求,他的确是比一般人有天賦得多,但那也只是局限于一般人,只有肯努力是真的。

他的鋼琴啓蒙是每周會造訪兩三次的私人音樂教師,他布置什麽葉唐都會盡力完成,第一次彈土耳其進行曲時手還小得不能完全跨八度,後來不過兩三年,就已經是同齡人追不上的水平了。

後來第一個鋼琴老師出了國再沒回來,安喬正四處重新找新的老師,本來想讓老師上門試課,可父親的觀點是,也讓葉唐多接觸接觸同齡人,安喬就試着帶他出去找老師。

新的鋼琴老師頭銜并不算多,只是一個音樂學院畢業從事音樂教育的中年人,但勝在價格合理、性格溫和,就在普通家庭裏傳了開來。

安喬也只是打算帶葉唐去試試,只預約了兩節課,因此能遇見傅臨風完全是個意外。

那是葉唐第一次去那個老師家。

鋼琴老師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教琴的教師,一百多平的地方,其中一個卧室擺了一臺三腳架,用來單獨授課,剩下幾個房間全部打通,分不清廚房客廳起居室,裝修簡單的地板上搬來四架普通的國産珠江鋼琴,供等候上課的孩子和家長練習。

預約的時間也不會特別準時,全看老師給上一個學生教課的時長。所以一些人會先去客廳等待,随意連着還課的曲目,等老師一個一個叫進去上。

葉唐剛進去的時候覺得很新奇。

客廳裏的四架鋼琴都被人占着,前來學習的孩子從五六歲到高中生不等,練習的曲目也從湯普森車爾尼到莫紮特不一而足,延音踏板弱音踏板混踩,還有等在一旁的家長正互相交流着,人聲和鋼琴聲都混在一起,嘈雜不已。所幸房間隔音勉強還行,不會完全影響到卧室內的單獨授課,不過條件也就僅此為止。

安喬怕葉唐覺得吵,剛想說唐唐不然咱們還是換一個老師,就見葉唐自己找了一架剛剛空出來的琴坐下,似乎完全不受周圍嘈雜環境的影響,只是有些緊張地開始練今天預約上課的曲子。

以他現在的年紀,能彈出這種水平已經十分少見,不一會兒,原本吵吵鬧鬧的客廳就安靜下來,無論是家長和來上課的孩子都聚在他的鋼琴旁邊,無聲地看他彈。

等到後來鋼琴老師在裏面也聽見了,驚訝地走出來,問,這是今天來預約的新學生嗎?

安喬連忙說是的。

那老師連忙讓兩人進了單獨一間鋼琴的卧室。

葉唐跟着懵懵懂懂地坐了進去。

他坐在裏面,重新彈了一遍之前的曲子,毫不例外地又欣賞了一遍老師贊嘆的眼神。

“是這樣,”那個老師背有點駝,看了一眼安喬的行頭,先從頭誇了一遍葉唐,等葉唐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才賠笑道,“夫人,我這邊的教學水平可能達不到您孩子的要求。”

“啊……”安喬意料之中地點了點頭,不過沒立刻就走,“但既然都預約了兩小時,那就好好上完,沒關系的老師,有什麽指導或者建議都可以跟我們說。”

“這樣吧,”老師想了想說,“您是想找私教老師麽?我有兩個朋友應該還不錯,我留個聯系方式給您?”

“好。”

葉唐又練了兩首別的,等老師跟安喬交換了新老師的聯系方式,這才停下來,等他們聊完。

他個子還太小,彈琴的時候需要把琴凳下調一些。他就着這個有點矮的位置,擡頭百無聊賴地往窗外望。

卧室有個很大的落地窗,連着外面的露臺。

大約是沒空打理,露臺上種着的植物看上去有些蕭條,被陰霾的天空一籠,就顯出另一種別樣的落魄感覺。

而他沒注意到那些,他只看見了露臺上站着的一個少年。

少年的五官很優越,只是淩亂的頭發遮住了一半眉眼,沉默得有些怪異。

對方看樣子比自己大幾歲,穿着一件有些皺的公立中學校服,身材很高,但很瘦,被風一吹更顯得單薄。

察覺到葉唐發現了自己,對方的眼神立刻閃躲地別開了。

“啊,那是隔壁鄰居的孩子,有時候會在我這裏看看。”鋼琴老師解釋道。

“也是來學琴的麽?”安喬也注意到了對方,順口問道。

“沒有,”老師搖搖頭,“根本沒怎麽學過。”

“他們家……”那老師頓了頓,“沒買琴,就偶爾在我這裏随便練練。”

安喬足夠聰明,從老師的态度和話裏大概猜了一二。

“有時候這裏的琴空下來了他會來試一試,不過也就是試一試。”那老師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那夫人,您看……”

“知道了,”安喬摸摸葉唐的頭,沒再問,“走吧,唐唐。”

幾人聊天的功夫,那名少年仍在露臺上站着,低下頭,仿佛沒聽見他們讨論的人是自己一樣。

“那您會教他麽?”一直沒說話的葉唐忽然開頭,單純不解地問,“如果他想學的話。”

“啊,這個……都是鄰居,只要他想的話,當然……”那老師下意識頓了頓,然後揚聲朝露臺那邊說,“風風!你今天要不要來練一練!”

少年聽見他說話一驚,甚至在原地愣了半晌。

不過他反應過來後朝這邊走了幾步,沒看葉唐,只是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低聲說:“不了,叔叔。”

“您看……”老師攤手,仿佛在證明不是自己不想教,而不是他家裏沒買琴、或者付不起課的其他原因,“風風他性格不太親人。”

安喬點頭,也不再多問,領着葉唐就往外走:“那今天謝謝老師了。”

“沒什麽沒什麽,”對方立刻說,“您家孩子天賦好。”

葉唐跟着安喬走,只是還是忍不住一步三回頭地往露臺上看。

那名少年還保持着剛才拒絕的姿勢,低着頭,像永遠看不出情緒。

葉唐再見到傅臨風,是在另一個琴行。

不過這一次不是在琴行裏面,而是在擺着漆光锃亮鋼琴的櫥窗前。

之前那名老師給的聯系方式安喬試過了,但水平都不太行,好在這次找到了一個新的私教老師,這次完全只是路過,而葉唐總喜歡在路過琴行的時候逗留一會兒。

他剛報了一個青少年鋼琴比賽,今天穿着很帥氣的小西裝,還別了一個黑色的小蝴蝶結,頭發稍微打理了一下,穿了一雙小皮鞋。

他當時只是想去試一試那一架看上去很酷的琴,結果剛走過去,隔着一面玻璃櫥窗,葉唐看見了外面的人。

還是上次那個站在露臺上的少年,依然是一身校服,不過這次頭發剪短了,看上去更精神了些。

他的手指微微向前伸,指尖蜷着,而兩人在這一刻隔着玻璃櫥窗對視。

只是那股沉默勁兒還在。

又一次跟葉唐撞上視線,對方依然是習慣性的躲閃,不過這次安喬正在隔壁買衣服,一時半會兒不會拉着自己走,葉唐自作主張時膽子就大了不少。

他趁着對方發愣的功夫,從琴凳上下來,敲了敲玻璃窗,朝他做口型,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見:“你先別走啊。”

對方果然沒走,不過也只是站在原地。

葉唐不氣餒,幹脆朝他招招手:“你不進來嗎?”

少年見葉唐居然想讓自己進去,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寬大的舊校服。

見他遲疑,這次葉唐幹脆幾步走出琴行,然後把他拉進來。

“你喜歡彈琴啊?”他問得很直白。

其實葉唐自己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但就是覺得,對方當時看了自己這麽久,總之一定不會讨厭的。

加上後來回家安喬跟自己說了一下她的理解,葉唐忽然就懷念起那個露臺上的身影了。

沒想到還能再遇見。

“對了,忘了介紹,”小學還沒畢業的孩子學着大人一樣老神在在地伸出手,“我叫葉唐。你呢?”

“……傅臨風。”對方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試探地用手指碰了碰。

見有了回應,葉唐開心地彎起眼睛:“那初次見面,我給你彈一首歌吧!”

“……好。”

彈什麽呢?

葉唐很認真地想了想。

彈那些太炫技的不太好,彈得最熟的練習曲又不怎麽好聽……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腦海中靈光一閃。

他坐下來,然後彈了一首很輕快的歌。

《倫敦橋要塌了》。

簡單又輕快的童謠旋律,葉唐彈得很輕松。

他也不指望自己彈完能收到什麽反饋,但出乎意料地,對方聽得比他彈得還要認真,再非常誠懇地誇了一句:“很好聽。”

葉唐學了這些年音樂聽過的誇獎也不少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彈了一首最簡單的歌,然後被這麽認真地誇獎,忽然就讓他有點臉熱。

“那你在那個老師那裏待了這麽久,你也會嗎?”他問。

“會一點……”傅臨風遲疑着說,不過很快就自我否定了,一旁的手指輕輕攥成拳頭,“不對,應該是不怎麽會。”

“那,”葉唐盯着他問,“你要不要試試?”

傅臨風下意識地搖頭。

他甚至有點抗拒地後退了一步,逃避似的想走:“我要回去上課了。”

“你騙人,”葉唐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比聰明,“今天周六,還快要晚上了,你身上沒背書包沒帶筆,肯定不是去上課的。”

這次換傅臨風抿了抿唇,沉默着。

“試一試嘛,我想聽聽,”葉唐試圖跟他讨價還價,“要不等下我把我媽媽買的冰淇淋拿給你。”

“我不要。”傅臨風這次拒絕了,不過拒絕的居然是冰淇淋。

因為他真的坐了下來。

他學着葉唐剛才的樣子,完整地彈了一遍,甚至還加了左手的和聲。

雖然指法一塌糊塗,手型也徹底垮了,但卻不得不說,幾乎沒有錯處——因為唯一彈錯的地方是他不熟悉怎麽用指法,最後一不留神按到了隔壁的黑鍵。

等葉唐目瞪口呆地聽完,才發現自己身邊和多了一個人。

安喬買完衣服走過來,拍了拍他:“怎麽了唐唐?”

她把冰淇淋遞給他:“這周的第二個。吃完這個不能再買了噢。”

葉唐接過來,然後順手遞給還坐在琴凳上的少年。

傅臨風受寵若驚地擺手。

“說到做到嘛,我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葉唐說得很正經。

他仰頭看着比自己高了許多的少年,非要遞給他:“算你剛才給我彈琴的報酬。”

畢竟安喬還在旁邊看着,傅臨風最後還是接過來了:“謝謝。”

安喬笑盈盈地問:“唐唐的新朋友?”

不等傅臨風否認,葉唐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唐唐給你吃冰淇淋是應該的。”安喬溫和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當然也記得那天的事,“是想來試一試音嗎?”

“嗯。”

傅臨風雖然沉默,背卻挺得很直。

“那媽媽再去逛一逛,你在這裏再等我一會兒好不好?”安喬跟琴行很熟,直接把東西暫時放在了這裏,然後便側身又走了出去。

葉唐拉着傅臨風又說了一會兒話。

“所以你只是聽過,但沒怎麽練過,對吧?”

“算是。”

葉唐以前都是自己練琴,能說得上話的人實在不多,盡管他也不知道面前這個人到底跟自己有多少共同語言,但還是忍不住跟倒苦水一樣開口。

“那你有沒有聽過巴赫?”葉唐找話題,“我當時學琴最怕遇到的就是他,炫技的好多,關鍵是……”

他聲音有點小,不好意思地說:“不太好聽。我當時甚至都不知道我彈的對不對,因為實在太難理解了。”

巴洛克風格要讓一個剛了解音樂不多的孩子适應确實需要些時間。

哪知傅臨風露出一點迷茫的神色:“你說的是……”

他沒有受過系統教育,甚至不知道賦格怎麽說,但手指在琴鍵上滑了幾下:“是這個嗎?”

葉唐沒想到對方原來這個都聽過。

“老師上課的地方有人彈過。我聽他們說他們也不太喜歡。”傅臨風說。

“但是……”

葉唐話沒說完。

但是傅臨風彈得算是流暢,而且居然……聽上去也沒那麽不好聽了。

就好像他天生就有自己的理解一樣。

安喬再一次回來的時候,傅臨風已經離開了一會兒。

“唐唐跟新朋友聊得怎麽樣?”她是故意支開的,現在回來才問他。

葉唐還坐在剛才的琴凳上,在這一個傍晚他似乎想了很久。

“媽媽,不然……”他說得有點僵硬,但又實在很想提出這個想法,試探着說,“我可以要一個陪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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