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年輕的肖邦先生

安喬的确動過給他找陪練的意思, 但物色了不少,等對方看過葉唐的演奏後直言拒絕,都說自己的水平對他起不到多大的幫助, 後來就只能作罷。

不過聽到他這麽說,安喬卻也不顯得意外。

她只是點了點頭, 很溫和地問:“為什麽突然想要陪練了?你之前明明說要不要都無所謂的。”

“因為……”葉唐眨眨眼,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想找了,“兩個人一起會比較好?”

“不過他好像沒有怎麽學過,”葉唐想到這裏有點遲疑,“不然我教他好不好?”

安喬聽了他的話失笑, 向來陪練都是一個輔助教學的作用, 結果現在他要找的陪練不是科班出身不說,還拍着胸脯說要教陪練彈琴?

這到底誰是誰的陪練。

見安喬一時沒有說話, 葉唐有點急,想急于證明自己的想法沒錯,用自己的那一套邏輯跟對方擔保:“那這樣可以嗎?你先讓他跟我……不是, 陪我練一段時間, 如果我能在這次鋼琴比賽裏拿獎, 就繼續讓他留下來,好不好?”

葉唐絲毫沒顧上自己話裏一連串的矛盾, 還是充滿期待地看着她。

“那你想要一個怎樣的陪練?”安喬牽着他從琴行走出來,問他。

這個問題她以前問過葉唐, 但對方也沒法回答。

現在再問一遍,葉唐卻很認真地思索了起來。

“不用老師的水平, 不然就是找老師了。”葉唐一只手牽着安喬的手,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我只是覺得他好像除了沒有系統的技巧以外, 好像都很厲害。”

其實當時傅臨風彈的也不是多難的曲子,但葉唐想了想,還是這麽說了。

他也沒把握母親會不會答應,不過他甚至在這段時間想了想,要是父母不同意,他就去之前那個只上過一次課的老師那兒等他,借着學琴的理由找傅臨風再彈一次琴。

“好。”出乎他的意料,安喬沒有考慮太久就點了頭,只是說,“那既然是你自己找的,邀請也要你親自邀請。”

“沒問題!”葉唐立刻笑開,甚至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腳步,“傅臨風說他要回家了,他不是就住那個老師隔壁嗎!不如我們今天就去吧!”

安喬沒想到葉唐對這件事這麽執着,愣了一下,就被葉唐拽着手往前走。

她最終也沒制止。

從做完決定到抵達少年的家門口,攏共過了不到兩小時。

葉唐又聽到了隔壁交彙在一起的嘈雜練琴聲,安喬擔心他不自在,還是主動敲開了房門。

一開始門內遲遲沒有回應,等葉唐險些沮喪地要拉着安喬回家時,才終于聽見了門鎖響動的聲音。

幾小時前才見過的少年此時重新站在他們面前,不過與下午不同的是,他現在的眉眼看着要更冷一些,像沉默無聲的海島。

傅臨風無疑是驚訝的,放在門上的手指蜷了一下,僵硬半晌才說:“……請進。”

他的家裏勉強稱得上整潔,但還沒弄幹淨的廚房、虛掩着門的衛生間,似乎又暗示着眼前的一切不過是草草收拾後的結果。

“誰?”葉唐聽見一個尖銳的女聲。

他吃了一驚,下意識看過去。

沾了不知名污漬的沙發上坐了一個披散着頭發的女人,極瘦,裸丨露出的皮膚透着一種不正常的蒼白,背微微弓着,露出嶙峋的一對肩胛骨輪廓。

“我母親。”傅臨風一只手背在背後,解釋道。

雖然說是要葉唐親自邀請,但安喬也沒想到家裏還有其他人在,立刻下意識攬了一下葉唐,禮貌地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對對方笑道:“今天又遇到您的孩子一次,不知道他有沒有興趣,來我家做孩子的陪練?”

“次數的話,因為唐唐每天都會練,但主要還是看小傅自己的時間,每周的次數不固定,可以合理安排的。”安喬侃侃而談。

“對對,”葉唐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跟着自己母親後面補充,“來我家就好了!我可以放學後去他們學校那邊等他一起!”

所有的邀請都是針對傅臨風的,而他本人卻依然直直地站在客廳不遠處,沒有離開,但也沒有走近。

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只是垂着頭,于是葉唐便又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沙發上的女人半晌沒有開口。

不自在的氛圍在客廳蔓延,過了大約三分鐘,那女人才站起來,對着客人笑了笑。

“臨風,你覺得呢?”她看着兩人笑,卻把問題抛給自己兒子。

“我……”他這次擡起頭,看向一旁滿眼期待的小孩兒。

葉唐一直一直目不轉睛地在看他,終于對上眼了,立刻用一種更熱切的目光望向他。

答應我,答應我……

傅臨風眼神閃爍,第一次張口沒能發出聲音,他便失落地抿了一下嘴唇,低聲說:“我沒有怎麽學過……可能不行。”

“是啊,我家孩子也就是時不時去隔壁聽一聽而已,你看我家連琴都沒有,怎麽去做您家的陪練嘛。”那女人賠笑,“他不行的,沒那個水平。”

“不要水平。”這次葉唐搶在安喬之前開了口。

“不要水平的,我今天聽過了,他不是不會。”葉唐揪着自己的手指,撒了個謊,“我也是剛剛才學,這才叫我媽媽給我找陪練的。”

像是怕再被拒絕,葉唐幹脆自己往傅臨風那邊靠,仰頭看他:“行不行啊?”

“至于報酬,我們可以給到比一般陪練多一倍的價格,只要小傅願意。”安喬補了一句。

那女人當着面就數起數來,然後笑着對傅臨風說:“那每周抽幾次去?只要次數多一點,兩個月你就可以自己買琴了。”

而被她點到名的人依舊一言不發。

“那讓他自己決定吧。”女人像是覺得無趣,又自己坐回沙發上,“謝謝你們的邀請啦。”

“你媽媽都說了随便你了!”葉唐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你時間不夠也沒關系,一周只來一次也行,怎麽樣?”

“你巴赫彈得很好,比我好。”葉唐眼睛亮晶晶地誇他,“真的。不會也沒關系,我還有鋼琴老師呢,他教我,我就偷偷教你。”

安喬其實有些想叫葉唐回去,但想要開口的時候,又沒出聲。

最終,在葉唐找了不知道第幾個條件後,站在牆邊的少年才終于開了口:“好。”

雖然最後答應了下來,不過傅臨風第一次上門的時候,還是很堅決地沒有要安喬的報酬。

那天給了聯系方式後兩人沒有多留,直到一周以後,傅臨風主動打電話來,說以後可以開始做陪練。

傅臨風第一次上門的時候有肉眼可見的拘謹,不再穿着初中校服,而是換了一套很新的衣服,幾乎是有些僵硬地踏進了門。

相比之下葉唐就十分興奮了,先帶他吃了安喬準備好的茶點,等對方稍微放松些許後,才帶他到鋼琴面前。

他現在還記得,傅臨風第一次按上琴鍵的模樣。

不是單純的喜悅或者驚訝,而是一種摻了複雜情緒波動的表情。

葉唐一般一周上兩次課,剩下的五天裏,傅臨風差不多會有三天過來。

一開始傅臨風總是很沉默,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但也許是相處得久了,他才終于稍微活躍了一點,按照葉唐爸爸的話說,“那孩子好像終于有了點人氣”。

他對其他的事還是很冷淡,但每次上門,都異常認真。

而跟葉唐想的一樣,他确實沒有受過任何的系統教育。

剛來的時候他的手指非常僵硬,手型也有些問題,連基本的指法練習都彈的不太流暢,甚至一些基本記號也說不上來。所以他并不能彈太快或者太複雜的譜子,但很神奇的是,他居然能在不理解那些記號的情況下,能勉強彈出原本曲目想要的內容。

有時候葉唐在學校琴房待得久了,司機就會去把傅臨風接過來,傅臨風在等他的時候,也會在琴房那邊試着練習一下。

時間久了葉唐纏着他說的話題就多了起來,葉唐教他認譜、給他打節奏、帶他聽古典樂的唱片、給他說自己剛學琴的事。

巴赫已經被他吐槽了好幾遍,不過沒過多久,當傅臨風完整流暢地把之前他吐槽過的那幾首複調全部彈了一遍後,葉唐張着嘴,說:“我突然覺得之前的三部也沒那麽不好理解了。”

他沒想到自己就教了陪練一年半,後面的日子傅臨風還真的起到了陪練的內容。

他給傅臨風抱怨:“我覺得,李斯特把曲子寫這麽難,一定是為了報複車爾尼。”

後來傅臨風就去練了他的帕格尼尼練習曲。

葉唐張着嘴看他演奏完,改了口:“沒事了,感謝車爾尼!”

連安喬都覺得不可思議,畢竟一開始她的初衷只是想找一個孩子喜歡的同伴,第一眼看着傅臨風覺得不錯,也沒在意過他的水平。

結果對方後來真成了陪練。

她清清楚楚看過好幾次,比如唐唐在因為練習新曲目瓶頸時,對方雖然說不出什麽系統或者專業的術語,卻能用自己的方法給葉唐指點迷津,或者是情感的演繹,或者是更深一層的理解。

藝術是共通的,盡管她沒有好好學過音樂,可本人也是藝術工作者的安喬敏銳地察覺,她兒子撿回來的這個陪練,似乎真的不太一樣。

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生來就有音樂天賦,更欣慰他不浮躁的練習。

但即使她算半個外行,在這一兩年裏都能看得出來,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天賦比一般“有天賦”的人還要高得多。

就好像,他對一些音樂和曲譜的理解是與生俱來的。

她看過兩人一起練習的模樣,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麽。

盡管傅臨風仍然沒有收過她一分錢,但她還是以對方教了她孩子兩年為理由,買了一架琴送到了傅臨風的家裏。

傅臨風跟着葉唐陪練兩年的時候,那時的葉唐已經連續兩年拿了國家少兒鋼琴比賽的獎項,第一次季軍第二次亞軍,而這一年在傅臨風的陪練和他自己的努力下,連他的老師都滿意地說“這次更進一步的希望更大”。

這年報名的時候,安喬正在給他找照片填資料,原本正在跟傅臨風練習的葉唐忽然神神秘秘地走過來:“媽媽,跟你商量一個事。”

“我們給傅臨風也報一個名吧?”

那時候的傅臨風十六歲,正好能卡在青少兒的上限,能參賽。

“小傅嗎?”安喬說,“那你有沒有問過他?”

“問了,他好像不太願意。”葉唐說到這裏有點惆悵。

“那對方都不願意了,你為什麽要給他報?”即使已經猜到了葉唐的想法,安喬還是耐心地問。

“因為我覺得他就是很厲害,很厲害,”葉唐用了兩個“很”字,“特別厲害,只是我每次說了,他每次都不相信。”

“真的!媽媽你應該看過好多次!”葉唐說到這裏就很激動,激動過後甚至有一點沮喪,“我比他早學這麽久,但他就是追得很快。”

“他現在已經比我厲害了,我想追上他。”

“那你覺得小傅比你厲害,為什麽還要替他報名?老師說了你這次希望很大,萬一小傅真的去了,他得了獎而你沒有拿怎麽辦?”安喬摸了摸他的臉問。

“那不一樣!”葉唐激動地說,但一下又不知道怎麽形容這種不一樣,結巴了兩下,“就是……就是……他這麽厲害,我們一起報名才好!他拿了獎我也高興,不對,他只要去了,就一定會拿獎。”

“我當然也會好好練的,萬一我這次能超過他了呢?”

葉唐想到什麽,原本興奮的模樣又耷拉下來:“可是他不覺得他厲害。所以……我想給他證明一下,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厲害。”

安喬繼續耐心地看着他。

“而且他其實不是那麽不願意去。”葉唐說,“他是怕自己去了拿不到獎,又要被他媽媽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他都還沒去,怎麽就知道結果了呢!”

“我們給他報一個名吧,好不好?”

葉唐人生中第一次先斬後奏,就是趁傅臨風不知道,悄悄替他遞了報名表。

上面的照片還是他從傅臨風的學生證上找的,膠片上的少年還未長開,眉眼沉默安靜。

直到收到報名成功的回執,葉唐才小心翼翼地在一次陪練後跟傅臨風說了這件事。

“……”

他忐忑地等着傅臨風的回應。

沒想到對方像是沒聽到這件事一樣,問他:“那你選好了初賽彈哪一首嗎?”

見傅臨風想轉移話題,葉唐不依:“那你呢!”

“我不知道。”

“你一說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到時候肯定不會去。”葉唐十分不滿,“我就知道!”

“你教過彈過那麽多!自己一次都沒在別人面前彈過!他們都不知道你有多厲害……”葉唐越說越沮喪,“當時你答應當我陪練的時候也是這樣。”

葉唐說到這裏忽然靈光一閃。

當時自己也是一直盯着傅臨風,對方最後才答應的。

好像這兩年也是這樣,如果自己再多磨一磨……

他開始把自己對付安喬那一套試着挪到傅臨風身上,包括但不限于每天不厭其煩地提這件事,說什麽後面都要帶一句“那就去比賽嘛行不行啊”,最終在周末一次練習結束後,對方拗不過他,終于答應。

不過傅臨風答應的時候嘴唇還是抿得很緊,沉默得很,只是在葉唐不知道多少次煩他以後,說了個“好”。

但這并不影響小少爺的快樂,他幹脆整個人挂在傅臨風身上晃來晃去:“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拒絕我!”

最後兩人挑好了上場的曲目,葉唐是匈牙利狂想曲,傅臨風選的是肖邦的夜曲。

甚至為了擔心傅臨風臨陣脫逃,葉唐幹脆壓着他最後在自己家裏住了兩天,說什麽都要一起去。

最後連衣服都是葉唐給他挑的。

時間很快就來到了比賽當天。

按照抽簽順序,傅臨風要比葉唐先上場。

場地選在某個酒店的露天場地,中間是比賽用的鋼琴,被一圈水池圍繞着,看着十分賞心悅目。

這天天氣正好,除了坐在第一排的評委,剩下的位置也座無虛席。

葉唐跟傅臨風在後臺等候區坐着,聽前面的選手一個一個演奏。

“雖然說這個不太好,但我聽了覺得你還是最棒的那個。”葉唐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比賽了,心态很好,因此還在見縫插針毫不吝惜地誇身邊的人,“真的!”

只是感覺到身邊的少年還是很僵硬,緊張得很,一言不發。

好在葉唐習慣了,繼續絮絮叨叨:“所以你不要怕……”

他捏了捏對方的手心,還好,幹燥的。

那應該不影響發揮。

幾分鐘後,傳來傅臨風做準備的消息。

“好了!快去吧!”葉唐比他還要激動,可是鼓勵的話早就說夠了,一下子不知道再說些什麽。

他想了想說:“我剛練琴的時候就知道李斯特和肖邦的故事了,你說,要是沒有李斯特,那肖邦還要過多久才能被公衆知道?”

像是不明白葉唐為什麽忽然這麽說,傅臨風怔了一下,說:“他那樣的人,就算沒有李斯特,應該也不會等太久。”

“嗯,因為肖邦是天才嘛。”葉唐晃着腦袋說,“可是天才也是需要人發掘的。”

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催促,傅臨風被迫站起來,往前面走。

“等下!”葉唐最後一次叫住他。

當時還青澀的少年踮起腳,親手給他系了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領結。

葉唐看着穿上白色西裝的傅臨風錯愕的表情,只對着他笑。

“那快上場吧,年輕的肖邦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幾分鐘!但也很肥呢!

下章寫回現在

古典樂方面不要較真,都是作者瞎搞的,自己的理解罷了otz

(哈不過巴赫是真的童年陰影)(沒有說巴赫不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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