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會保護你的
“我現在不讨厭巴赫了。”
回憶戛然而止, 葉唐坐在琴架上，撐着膝蓋正色道：“不過我還是堅持認為，李斯特寫那麽難, 就是為了報複車爾尼。”
“嗯。”出乎意料地，傅臨風這次點頭表示贊同, “說不定呢。”
他說完，随手淡笑着彈了一段狂想曲節選。
提到往事的時候很自然，自然到葉唐甚至一下都沒想起來，現在居然已經是兩人分別的五年後。
似乎當兩個人坐在鋼琴旁邊時，氛圍就會這樣。
“你……”葉唐有點驚訝, 但話到嘴邊就又咽了下去。
他想問傅臨風怎麽還能彈得這麽流暢, 還能清楚地記得樂譜。
“有時候還是會練練。”傅臨風知道他想問什麽，停下來淡淡說了一句。
“噢。”葉唐憋了一會兒, 最後笨拙地說了一句，“挺好的。”
至于什麽時候會練，練多久, 練什麽, 仿佛沒有問下去的必要。
是挺好的, 他無不遺憾地想，畢竟在事實已成定局後, 現在這樣已經是不錯的結局了。
當然還有其他想問的。
比如他這五年究竟是怎麽過的，他的母親現在怎麽樣了, 還會不會動不動就指責他、嘲諷他，又或者是精神不穩定地抓住他, 說要跟傅臨風相依為命。
于是葉唐又覺得，現在還是不一樣了。
他與傅臨風認識十年，前五年把他當作自己撿到的珍寶, 是偶然發現的天才，是自己永遠放在第一位想要追上的目标，是無論自己說什麽做什麽都會沉默包容自己的存在。
等到了後五年，又成了一個失落失望的符號，是自己拼命不聽不看想要丢掉的過去。
不過現在的他卻學會了斟酌和思考，總歸是跟之前不同。
正想着，遠處傳來清脆的手機鈴聲，兩人俱是一愣。
“不是我媽又打來查崗吧！萬一她要視頻怎麽辦！”葉唐緊張兮兮。
傅臨風走過去給他把手機拿過來，卻發現來電人不是安喬，而是另一個號碼。
替他按了免提，葉唐看見來電人有些吃驚。
“郭老師？”
電話那頭是葉唐之前讀書時候的班主任。
“是小葉嗎？”對面的男聲淳厚溫和，“我聽你母親說你從國外回來了？”
“對，怎麽了郭老師？”
“過段時間咱們音樂附中有個校慶，想邀請之前畢業的一些同學來參加，其實我們當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你了，不過你當時沒回國就只能遺憾作罷，現在聽說你回來了，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回附中一趟？”
“啊？”
“如果你願意的話，還是想邀請你在校慶上演奏一下，畢竟你現在可是優秀校友。”對方笑着說了個時間，“本來想明天再聯系你的，但聽說你回來有些激動。”
“這個……”
葉唐低頭看了看現在的自己。
跟一個手機差不多高，接個電話還要開免提，今天還經歷了一場小推車驚魂……
他其實是想去的，畢竟這麽多年沒回來，又是校慶，總歸有些懷念。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變回去。
對方聽見了他的遲疑：“沒關系，實在不方便演奏也沒事，不過也還是很歡迎你作為一個曾經的老同學來參觀。”
“知道了，謝謝郭老師，”葉唐還是不想直接拒絕，“我挺想來的，先給我登記一下怎麽樣？如果到時候實在到不了，我再重新通知您。”
“好！”對方很幹脆，“那我就先記下了，也不用特意勉強。”
挂了電話，葉唐就耷拉在手機上。
過了一會兒，又擡頭看着一旁的傅臨風。
“我不是附中的學生，可能沒法……”他的意思是這次自己可能沒法替他上。
“我知道。”葉唐嘆口氣，“不過我還是挺想回去的。也不知道學校的琴房是什麽樣子。”
“那到時候如果沒法變回去，就當參觀一下怎麽樣？”傅臨風問。
“也只能這樣了。”葉唐說，“好了，繼續繼續！”
他聽見傅臨風重複了一下剛才彈過的幾個小節，不過加了新的和聲，又改了一個和弦。
“這段怎麽樣？”他問。
葉唐怔了半晌：“很好！就是這個感覺！快快快你再彈一遍。”
傅臨風依言又彈了一遍。
“完美！”葉唐又重新興奮起來，“我當時怎麽就沒想到這個方向。”
他一開心，剛才那一點傷春悲秋的念頭就又消失無蹤。
這種興奮感不亞于當年聽見傅臨風願意跟自己參賽時的感受，他甚至想習慣性地往傅臨風身上挂，結果發現自己現在就小小一個，但為了表示喜悅，還是一個跳躍，跨到了傅臨風的手上。
葉唐完全忘了自己剛才還在感慨什麽，不吝惜地誇他：“天才！”
“謝謝。”跟以前不同的是，傅臨風也不再沉默了。
“好想趕快變回去，想先弄個初版出來。”葉唐現在滿腦子都是怎麽完成接下來的內容。
“變大的事情變大再說。”傅臨風把葉唐抓在手裏，站起來，不由分說地把琴蓋合上，“那這幾個小節磨出來了，現在先去睡覺。”
“你這是借體型優勢的霸權！”葉唐不滿地憋在他手掌裏嚷嚷，“要不是我現在還小……”
“是挺小的。”傅臨風接了一句，“但你變大了也不見得能——”
“閉嘴！”
葉唐被他放回卧室的桌上，很不爽地抗議。
“行了，你今晚睡哪兒？”傅臨風忽然開口。
“……”葉唐噤了聲，是個好問題。
他忽然覺得原本那個粉色的床羞恥歸羞恥，但還真挺舒服的。
已知公主床已經沒法睡了，傅臨風想了想，給了他幾個選項：“我用你那個……小浴缸給你多鋪幾層墊的，被子還能将就用。”
“誰睡覺睡浴缸啊！”
“那給你拿個杯子？”傅臨風頂着葉唐越來越不滿的眼神繼續侃侃而談，“還是說，碟子？小碗？咦你剛才買的裝麻薯的小盒子就很不錯……”
誰他媽睡覺還要聞到麻薯味兒！
葉唐恨恨道：“能不能想個正常的？”
傅臨風靠着桌子說：“那不然你睡我床？”
葉唐看着傅臨風那張高了現在的自己好幾倍的床，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當時那個夢。
他睡在高聳的床墊上，跟童話裏的豌豆公主似的。
什麽古怪的聯想。
“客房好久沒換過了，不然我幫你剪個小枕頭，你睡旁邊？”傅臨風似乎覺得這個想法可行，繼續道，“這樣你有點什麽事也能及時叫我。”
雖然兩個男人睡一起好像沒什麽毛病，更何況現在的自己幾乎不占什麽空間，但葉唐還是狐疑地盯着他。
“哦，我會穿睡衣。”傅臨風又打了個補丁。
只是打完這個補丁以後葉唐的臉色反而變得更臭了。
可是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不是說你穿不穿睡衣的問題！”葉唐一邊搖擺一邊警覺，“但萬一你要是翻身壓到我怎麽辦？！”
傅臨風幹脆把他拎起來看自己床的大小。
要是覺得別扭都還好，誰知道他擔心的是這個。
葉唐此刻像個難纏的甲方，繼續挑刺：“而且你床這麽大，我會不會滾下去啊？”
“……”傅臨風幹脆地舉手投降，“我就是這麽一建議。我去給你拿你那個小浴缸。”
“算了！”這次換葉唐叫住他，“将，将就。”
反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變回去。
現在搞那麽多複雜的總覺得十分怪異。
“知道了。”傅臨風起身給他找枕頭，“葉少爺。”
“你別學盛嘉他們這麽叫我！”
這一天經歷的事情太多，等傅臨風給他墊好枕頭，葉唐幾乎再沒空胡思亂想，沾床就睡着了。
不過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即使變小了，标準的八小時過去，他還是準時準點睜開了眼睛。
葉唐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睡這麽好。
畢竟現在這個床墊的高度并不低，結果一夜無夢，一覺醒來還精神抖擻。
他戚戚地瞥了一眼高高的床墊，無厘頭地想了一句，看來自己果然還是當不成豌豆王子。
他側頭看了一眼，身旁已經空了，也不知道傅臨風是什麽時候起的。
他打了個哈欠，因為擔心直接跳下去會摔到，赤着腳，還是小心地慢慢扶着床沿下了床，這才揉着眼睛，找到了自己的小滑板車，蹬着往客廳走。
葉唐聞到一陣香味。
聽見小滑輪跟地板的摩擦聲響，客廳原本背對着他的男人轉過身來：“去刷牙，然後吃飯。”
“夠不着洗手池。”葉唐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地表示。
“……”傅臨風沉默地走過來，拎着他的睡衣，把他帶回衛生間，放上去，還順便弄好了洗漱的工具，“那你蹬個車過來幹嘛？”
“過來看看。”
行，傅臨風也不跟他計較。
他站在衛生間旁跟林傑打電話，安排今天的工作。
等他洗漱完了，他又揪着他回了餐桌。
早餐居然是田雞粥，傅臨風給他切了一小塊腿肉，混着醬汁拌在粥裏，盛在小小的骨瓷碗中，遞給他。
葉唐早就被蒸騰上來的香氣俘虜，舔了舔唇，不客氣地開始喝粥。
等他快吃完的時候，聽見對面的傅臨風問他：“今天我要出去，你是跟我一起，還是在家裏等我回來？”
“你今天去哪裏啊，有好玩兒的嗎？”葉唐捧着粥問。
畢竟變小了實在太無聊。
“地點不是游樂場，恐怕沒有。”
“噢，”葉唐悻悻地點頭，想到什麽，又問，“對了，我之前看了好幾次，你秘書都要給你帶早餐，你是不是以前上班都不吃早飯？”
“葉唐，食——”
“食不言，但我現在吃完了，”葉唐炫耀似的給他展示自己的空碟，“那你現在怎麽開始弄早餐了？”
“……”傅臨風這次幹脆直接轉移話題，“不過我今天不去公司，要去一趟電視臺。”
葉唐想起安喬也告訴過自己她要去電視臺錄制，雖然傅臨風這次去不一定遇得上他，但也比在家裏有意思：“那還是帶上我吧，我不想跟三三打架。”
一旁也在吃早飯的貓咪忽然對着客廳龇牙咧嘴地喵了一聲。
“都行。不過在外面的話，你又帶不了手機……”傅臨風說，“那就把手表帶上。”
“我……”
葉唐剛想拒絕，但一想到昨天要不是自己變小的時候兜裏手表還在，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最後只能答應：“知道了。”
只是他沒想到——
臨出門的時候，葉唐盯着那個東西遲遲不動：“我不背！”
“不背就不帶你出門。”傅臨風比他還堅決，“以防萬一。”
他的表情十分正經，只是手裏的東西……
買給他的小神童電話手表被拆了兩邊的表帶，傅臨風不知道從哪兒找了一個很小的雙肩小書包——葉唐私以為是他逛母嬰店的時候順手買的——傅臨風把表裝進小書包裏，堪堪能放進去還能拉上拉鏈。
饒是葉唐上了這麽多年學背了那麽多年書包，現在看着這一幕還是出離憤怒：“你把我當小學生！”
“沒有。”他矢口否認，然而寸步不讓，“背上。”
“不背！”
“背上了今天陪你多試三個小節。”
“……噢。”
葉唐被迫妥協。
他變小了以後還是很瘦，而這個書包又真的只能裝得下手表，因此即使他背上多了一個東西，卻依舊不占什麽空間。
不過這樣揣進口袋容易被看出來，這次傅臨風把他放進了包裏，不過為了怕他撞到，還是貼心地墊了層毛巾。
葉唐就這樣生着悶氣跟傅臨風出了門。
到了電視臺，林傑風雨無阻地等在那兒，看今天傅臨風破天荒還帶了包，立刻十分有顏色地走上去：“我幫您提。”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傅臨風微微側身。
“好的。”林傑也不糾結，“演播二廳有個初彩，嘉賓沒齊，不過基本流程已經走完了，十分鐘後開始，您到時候跟着進去看就行了……”
“好。”傅臨風點頭，“那我十分鐘後過來。”
葉唐被他提着，在包裏搖搖晃晃地有點想睡，剛聽見林傑的聲音清醒了一些，傅臨風就帶他到了兩個演播廳中間的化妝間。
他所在的二廳又已經準備完畢，又因為現在時間還算早，剩下幾個廳的人還沒來準備，因此這裏目前空空如也。
葉唐從他包裏爬出來，新鮮地欣賞着化妝間，問他：“怎麽了？”
“你要不要在這裏等一等我？”傅臨風問，“隔壁有個彩排，我怕我那個位置聲音太大，對你耳朵不好。是初彩，走個流程就行，不會花太多時間。”
他正好想睡回籠覺，發現傅臨風的包意外适合，于是不怎麽介意地點了點頭：“行啊。”
“那我先過去。這裏現在不會有人來。”傅臨風跟他交待，不過還是謹慎地把包放在一個比較隐秘的位置，謹防萬一真的有人，葉唐不會被發現，“等結束了帶你去別的地方。”
葉唐打了個哈欠：“好。”
傅臨風再三檢查了以後才關門離開。
葉唐窩在他的包裏，上方的拉鏈是拉開的，能給他足夠新鮮的空氣，但又不會進來太多光線。他把書包從後背抱到前頭來，然後開始舒服地往後一靠，準備睡覺。
結果眼睛還沒閉上，就聽見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傅臨風放的位置很隐蔽也很安全，即使葉唐悄悄探出頭來也不會被人發現。
他好奇地看着門口，原本以為能看見什麽電視上的主持人或者明星演員，結果進來的卻算半個熟面孔。
居然是上次停車場堵傅臨風的那個人。
叫黃什麽，黃清奎？
葉唐看着他鬼鬼祟祟地進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沒人，這才掏出手機，也不知道是給誰打電話。
“喂，是齊總嗎？對對，我是小黃，”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谄媚，“我現在就在電視臺，對，傅臨風他們果然在彩排。”
葉唐豎起了耳朵。
這人不是上次還信誓旦旦想要跳槽過來的嗎？
“我知道，我上次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進去，其實那時候我早就打算簽寰億了，這點您放心……”
寰億是傅臨風的對手公司，葉唐睡意全消，抿緊了唇，緊緊盯着對方。
黃清奎說了不少他不太懂的詞彙，但綜合起來的內容他還是聽懂了——這人想竊取流程內容，然後偷給寰億搶先用了，等這邊發出來之後再來一個栽贓，說這邊剽竊，說不定還可以拿到一些把柄。
“行，那就這樣，我等會兒再去找一找傅，萬一他這次能讓我進他公司了也是好事。”
“您放心，我肯定是向着寰億這邊的！”
等黃清奎走了，葉唐才完全消化完他話裏的意思。
就因為傅臨風瞧不上自己，他就自負得想要聯合對家弄他？
他在心裏呸了一聲，等确認對方不會再回來以後，毫不遲疑地坐了起來。
葉唐被保護得太好，這種事都不常見，此刻嚴肅地取下裝着手表的小書包，直接按了上面的一鍵通話。
從他打通電話不到三分鐘，傅臨風就從隔壁走了過來。
“怎麽了？”他走到葉唐面前，“打了我電話叫我過來，是有什麽事？”
“上次那個停車場堵你的！你還記得吧！”葉唐靠後看了一眼，确認他關了門，才說。
“是啊，怎麽了？”傅臨風點頭，不過并不太在意。
“你怎麽還這麽不上心！”葉唐有點急，連忙把剛才自己聽見的看見的事無巨細全都說了出來。
其實他說了一半傅臨風心裏就有數，他知道那種人肯定沒那麽好打發，但那些伎倆他也早就想到了，甚至還叫林傑做了反制措施，就算寰億真的會做點什麽，也不需要太過擔心。
但他看着面前的小人……
“哎這種人怎麽這麽壞！”葉唐說完以後憤怒地總結，“你不要被他整到！不然我跟我爸說一聲？雖然不算一個行業，但他開口應該是沒問題的，這樣也能解決……”
他越說越亂，生怕傅臨風會被這麽一個卑劣的人影響到，又忍不住像多年以前那樣安慰他：“總之你別怕！我是會保護你的！”
“什麽？”傅臨風原本安靜地聽着，此刻卻打斷他。
“啊？”葉唐怔了怔，以為他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他說着，還順便站到了傅臨風的肩膀上。
“知道了，我不會有什麽的。”傅臨風說道。
只是在葉唐看不見的地方，他還是沒能忍住情緒，很輕地勾了勾嘴角。
那麽小一個人，洗手池上不去，在屋裏還要用小滑板車代步，每次最大食量不過一個小籠包，有時候連貓也打不過。
可就是這樣一個還沒自己手掌大的人，現在站在他的肩膀上，說要保護他。
“嗯，”他輕笑着拍了拍葉唐的背，“那就拜托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