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吹風機上,拉開抽屜擱進去。BB 機一直在響,之前是被噪聲掩沒了,她看了看,揿掉扔到沙發上。
沈家媽講這個月水費漲了許多,讓梁鹂拿了杯子牙膏牙刷和毛巾到弄堂的公用自來水洗漱,梁鹂曉得是支開她有悄悄話講,她其實怪聰明、有眼力見。
待房間無人,沈家媽邊盛泡飯邊問:“你昨晚往慶文家裏去談房子事體事情,伊拉他們哪能講?”
寶珍沒有說話,把電風扇固定對準她坐的位置,拿筷子搗泡飯,泡飯裏有昨晚餘的一點排骨湯一道煮,表面一層浮油,一搗開,熱氣騰騰地冒,皺眉道:“燙嘴巴,哪能吃法子。”捧起碗擺到電風扇跟前吹涼,沈家媽拿過一個小碗,裏面有四塊黃燦燦的點心,寶珍沒見過問:“這是什麽?”
“那阿哥講這是蜂窩糕。店裏廣東師傅的拿手絕活。”沈曉軍在光明邨做廚師。
寶珍撇嘴不屑:“又是人家吃剩不要的,我才不吃。”她是醫院護士,在這方面有講究。
沈家媽不以為然:“吃剩又哪能,又沒動過筷子,原樣端上去,原樣端下來,有啥可厭鄙的。你不吃算數,我和阿鹂一人兩個。”
寶珍氣鼓鼓開始吃泡飯,還是燙,順着碗邊沿吃,沈家媽把八寶辣醬挪到她面前,又擡手讓電風扇轉起來:“對牢對緊吹容易痛風。”
寶珍低着頭忽然道:“我要和趙慶文分手。”
“又講氣話!天天喊狼來了,狼來了,當心有天狼真的來!”
“這趟狼是真的來啦。”
沈家媽聽她語調不像賭氣:“一準又是侬作天作地尋事體。侬講,為啥要分手?”
寶珍咬着嘴唇:“就為房子還能為啥!趙慶文同伊爺娘父母一定要把其表叔的那套房買下來,日後把我們結婚用,或者讓伊阿哥蹲過去,我們睡閣樓,讓我們兩選一,聽聽實在火氣大。”
沈家媽道:“我教侬的話沒講麽?讓伊拉在浦西、哪怕買的稍遠點,不夠的銅钿我們來補貼。”
“講了!”寶珍道:“他們跟中了邪似的,一定要買那棚戶區房子,且講兩家皆是工薪家庭,存點錢不易,留着往後有大事體好傍身,此趟能不勞煩就不勞煩了。”
沈家媽也有些生氣:“啥叫大事體!婚姻大事不算,還有啥麽算大事體!我看小趙蠻通情達理的,怎麽爺娘倒是紙糊的欄杆,靠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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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珍吃了兩口泡飯,食之無味,賭氣道:“無論是住棚戶區還是小閣樓,我皆不肯,倒不如分手算啦,我又不是尋不着。”
聽她這樣講,沈家媽又有些肉麻舍不得,到底他倆人談戀愛也有三年快了,小趙又是瑞金醫院醫生,年輕有為,人賣相脾氣皆出衆,自己閨女幾斤幾兩她心中有數,嬌驕二氣,慣壞了!她想想說:“我去見見伊拉爺娘父母,看能不能勸說的動。”
“沒用場,他們鐵了心的。”寶珍嘀咕。
“不管有沒有用場,我總得去一趟,問問清爽清楚。”沈家媽是急性子,站起身就去抽屜裏把一罐樂口福、一罐菊花精放進手提袋裏,這兩樣東西還是上次趙慶文送來的,此趟又送過去,她想了想,多添加一袋葡萄幹,等到趙家附近再買點蘋果,這樣一份禮算得體面了。
沈家媽見寶珍去漱口,她道:“碗筷你不用管,等我回來洗。”推開紗門下樓,正巧看見陳母站在門口和孫師傅講閑話,她笑道:“小陳,得麻煩侬一樁事體,我以在出門一趟,中晌恐怕趕不回來,寶珍上夜班要困覺,最起碼到兩三點鐘不會醒,阿鹂中飯要麻煩侬照顧一下!”
陳母笑起來:“侬盡管放心去!不過阿鹂真有口福,中晌,宏森夏令營回來,我買了交關很多小菜,正同孫師傅讨教哪能燒好吃呢!”
“陶阿姨不在麽?”陶阿姨是陳家請來買汰燒做家務的保姆。
“陶阿姨在崇明的兒子結婚,請假走了。”
沈家媽“哦”一聲,道過謝繼續往樓下去,孫師傅接着講:“我燒的糖醋小排,阿寶講同光明邨賣的味道一色一樣,我講把侬秘決,旁的人我不屑講.......”
是個陰霾天,晾衣裳的竹竿照舊滿滿當當一層又一層,穿堂風逼得緊,吹得內衣外衫獵獵做響,一件白色胸罩不慎掉落下來,搭在阿寶的肩膀高頭,阿寶一把扯下來,仰起脖頸往樓上吼:“冊那上海話中口頭語,啥人啊!我要翻毛槍生氣啦!”
" 阿芳,又是侬,侬可是歡喜我啊,今朝襪子,明朝奶罩、整天介整日裏往我身上掉,是啥意思,幫阿哥我講講清爽!"
那叫阿芳的姑娘脹紅臉罵:“歡喜侬個只鬼,我眼烏子瞎了!”
阿寶吹了聲口哨:“不歡喜我是哇,這奶罩我不還了,拿來當口罩。”
“十三點!”阿芳把窗戶呯呯關上了。
“喲,玩笑開不起!”
沈家媽恰出門,笑道:“這種玩笑好開呀!人家清白大姑娘,被侬羞色特被你羞死了!”她接過遞給竈披間的薛阿姨,讓伊有空還把阿芳去。
公用自來水旁邊曬着一排刷幹淨的馬桶,但總有股子淡淡的臭味從一個鼻孔進,又從另個鼻孔出,幾只綠頭蒼蠅嗡嗡的爬。
兩個婦女泡了一大腳盆衣裳,先洗內褲襪子這些小件,邊講話邊搓揉,有人騎自行車過來,車後放兩只竹編簍子,自家吃苞谷粟米野菜養大的公雞,還有用黃泥包裹的紅心鹹鴨蛋,一個婦女問:“鹹不鹹,太鹹齁嗓子!”
那人一口蘇北話:“買回去吃就不鹹,多耽幾天會得鹹。”把車子停牢,掀起筐蓋,從裏拿鹹鴨蛋兩只出來,跑到水龍頭下沖洗,黃泥巴落在水門汀地上,一條條像黃鳝往下水道鑽,鴨蛋露出青皮殼,殼裏浸一圈黃暈,遞到她們面前:“個頭大,還是青皮。”
又走過個婦女來淘米,好奇的看兩眼,插話進來問價钿,她觑眼将他打量,突然叫起來:“喲,你是張紅旗?不記得我......我是阿慶嫂啊,我們在村裏前後戶,你都長這麽高了,你爺娘父母身體可好?”
梁鹂在旁邊刷牙,同她一起蹲在下水道旁的,還有牛肉面老板娘的二兒子建豐,建豐和她年紀相仿,他和喬宇陳宏森關系可以,卻不大理睬她。
那人顯然不太認得這位阿慶嫂,但她說的有理有據,如坐實一般,也只有半信半疑的信了,:“阿慶嫂,你住在這裏?阿慶哥呢?”
阿慶嫂道:“阿慶在這片箍馬桶、磨剪刀,磨鏡子,有時也修修自行車換換輪胎,做些小本營生糊個嘴。”她擡手朝天上一指:“就那幢樓五樓的亭子間。” 那人虛妄的擡頭看看,皆是窗戶格子。
阿慶嫂又朝另兩位婦女推銷:" 張阿弟老實人,他說好一定好,那你們買點嘗嘗,要是歡喜,下趟再買。"又朝那人道:“你價钿便宜些,總要比農貿市場便宜,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減掉兩角。”
那人額上直冒熱汗,擡起手抹了把,指上還有洗鴨蛋時殘留的黃泥印,在眉心像點了顆痣:“使不得,虧本哩。”
阿慶嫂道:“什麽使不得,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來做主,減掉兩角,那買不買,不買是戆大傻瓜。”
上海的弄堂女人,皆算盤珠子撥的哧溜響,哪想不到占了大便宜,衣裳也不汰了,把濕手在圍裙上擦擦,就圍攏過來挑搶鹹鴨蛋,路過兩位也頓步,看上了大公雞,叫嚷着要便宜。
阿慶嫂同樣又作主減了價,那人滿臉發紅,汗水趟趟滴,眉心的痣也要化了,嘴裏直咕哝:“虧本,一分不賺,白養雞,白包蛋!”
阿慶嫂喊道:“快來買,便宜啊!”順便把兩只洗淨的青皮鴨蛋塞進褲子兜裏。
梁鹂吐掉嘴裏的泡沫,給建豐說道:“這個阿叔太老實啦!所以被人欺負。”
建豐朝她橫眼睛:“我曉得你看不起鄉下人,我還看不起你呢!”氣咻咻地臉也不洗,就走了。
第貳壹章
梁鹂湊近水龍頭洗好臉,弄堂女人們皆笑吟吟的,那人調轉自行車,跨腿騎上去,差點歪到下水道裏,簍子裏空了,他的表情也是空空如也。
梁鹂覺得他怪可憐,惡狠狠瞪了阿慶嫂一眼,沈家媽走過來交待:“阿鹂,早飯在桌上,我要出去一趟,幫宏森姆媽講好了,中晌中午你去她屋裏吃飯,還有,不要吵着小姨,輕手輕腳走路, 她來得會發神經!”把滑到胳膊肘的包帶拉回肩膀,撫平腋下布料褶皺,穿的還是那件紫葡萄真絲襯衣,胸前繃掉的紐扣已經牢牢釘上。
上海女人總有為數不多的幾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