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人商量能否共用一只,那人頭發上全是泡沫,便讓開在一旁繼續搓揉。
沈家媽連忙把梁鹂拉到水下沖洗,水很燙,皮膚很快像煮熟的蝦子發紅,她想逃,卻被緊緊抓住,外婆說:“你一跑開就被人家搶了。”
開始按低她的頭往水裏送,皆是碎頭發,打洗發膏,使勁地抓摳。
梁鹂緊閉着眼睛,只覺水流從四面八方往面部湧淌,最後彙集在一起往鼻子裏灌,又酸又脹,很快喘不過氣來,開始拼命掙紮要躲開,但沈家媽兩只手像鉗子般把她挾住,動彈不得,直到有人來問:“要擦背搓灰麽?一角銅钿包全身!”
“一角銅钿一大一小!”沈家媽讨價還價,手松了松。
梁鹂這才趁機逃出生天,不顧外婆在後大喊,跑到壁角站着大口呼吸,前面有個阖緊的窗戶,縱然如此,還是能感受到一絲涼意,這已經足夠了!
待她脫了一層皮的回到弄堂,走過竈披間時,發現姚老師站在煤球爐前,正用鋼盅鍋子煮東西吃,味道像中藥,聞起就苦。
外婆告訴她,那鍋裏黑黢黢的水,名字叫咖啡!
第拾玖章
姚老師端着鋼盅鍋子上樓,到門前才察覺梁鹂和沈家媽跟随在後,朝沈家媽點點頭,對梁鹂微笑:“阿鹂過來一道吃點心。”
梁鹂看看外婆,沈家媽道:“去姚老師家要懂規矩,不要亂跑亂摸!”算是答應了。
換了拖鞋進到房裏,地方不大卻拾掇的十分幹淨,最顯眼的是那架黑亮的可以照出人影的鋼琴。
姚老師拿出來雪青色印淺黃蟹爪菊的細麻桌布、抖一抖,平整地鋪在圓型紅木桌上,把鋼盅鍋子頓好,從玻璃窗櫥內取出三只瓷白燙花杯口鎏金的玲珑小杯子,用瓷勺舀咖啡到杯裏,再依次加方糖、細沙糖和奶精,指節分明的手捏着金色小匙劃圈輕輕地攪動,梁鹂看得目瞪口呆,她從沒見過這樣高雅繁複的吃法,充滿儀式感,令整個靈魂都震顫了。
“叫喬宇來吃咖啡。”
梁鹂奔到陽臺,陽臺是西式半圓型往外弧的,顯得很寬敞,大大小小橘紅的瓦盆種滿花草,開的五彩缤紛,靠牆還搭着紫藤花架,紫朦朦的一嘟嚕一嘟嚕串吊着。喬宇蹲在個瓦盆前用小鏟子松松土,拔拔草,梁鹂喊他吃咖啡,望見不遠處有幢老式洋房,一面牆滿是爬山虎,嘩啦啦綠波蕩漾,是風在飛過葉子。
喬宇洗淨手,和梁鹂坐在桌前,姚老師又拿來凱司令的栗子奶油蛋糕,一人一碟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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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人說上海人小氣,上海人卻覺得這是生活的小情調。
梁鹂和喬宇喝了口咖啡,苦得皺起眉毛,姚老師看着他倆笑了:“不好吃?”
他倆不約而同的點頭,姚老師便輕渺渺道:“宏森最歡喜吃我煮的咖啡,世家子弟家底厚,最懂的品味。”
喬宇默然沒有說話,梁鹂接着吃栗子奶油蛋糕,好吃,不過三兩口就沒了。
用罷點心,姚老師要往音樂學院去,梁鹂則送喬宇到樓下,竈披間裏薛阿姨的爐子上炖着銅盅鍋,篤悠悠飄着茶葉蛋的味道。
她察覺出他不高興,偏頭問:“你怎麽啦?”
喬宇低聲道:“姚老師講的話邪氣傷人自尊!”
“哪句話呀?”
“伊講我倆不愛吃咖啡,是根底淺的小市民,不如宏森有家當。”
梁鹂反應過來,噗嗤笑道:“陳宏森會喜歡吃咖啡?他一定是在演戲!”
喬宇想想也有可能,心底一寬,露出了笑容:“其實那咖啡我吃到第四口時,也覺得味道好了!”
梁鹂沒接話,她到現在胃裏還在泛惡心,她就是個土包子。
喬宇回到家中,因是亭子間,西照日頭毒,雖然電風扇賣力地呼呼作響,但吹出風是熱的,樓板是熱的,桌椅板凳是熱的,連床上鋪的竹席也是熱的。
喬母今朝有些頭痛腦昏,沒去上班,搖着蒲扇困覺,卻因太熱了,滿臉生汗,翻來複去睡不着,聽得紗窗門響,是喬宇回來,便索性坐起來,把浸在涼水裏的西瓜切了半只,裝滿一盤子擱桌上,又去拿來白底紅花的磁面盆用做吐籽。
“姚老師講你那首歌唱得怎麽樣呢?”喬母用筷子頭剔幹淨西瓜籽,再遞給他。
喬宇接過吃着,含糊地說:“姚老師講還可以,再多練幾遍會更好。”
“那就是不行!”喬母皺起眉,很煩惱的樣子:“後備主唱是哪一位?”
陳宏森的名字在唇縫間欲出又咽回去,他首趟對姆媽撒了謊:“我不知道!”
喬母想想道:“我記得除你,還有個叫曼妮的丫頭唱得還行,不過比你差遠了。”
她又愉悅起來,繼續剔西瓜籽,擡眼望見牆面缺失的獎狀,問道:“阿鹂把獎狀還你沒有?”
見喬宇點頭,她擦手去拎過他的書包,打開取出卷起的獎狀,一封書信也跟着掉落出,喬宇一眼看見了,連忙放下西瓜過來拿,但喬母已捏在手裏,不在意地撕開封口,把信紙抽出來。喬宇道:“這是我寫給爸爸的信,你別看!”伸手要搶,喬母奇怪道:“有什麽是我不能看的?這麽神秘。”
喬宇脹紅了臉,上前抓住她的胳臂:“姆媽,你快還給我。”喬母就不給他,打開來高高舉着,偏問:“是不是寫了我的壞話!所以才不讓我看!”
她擡眼看了一行且念出來:“爸爸您好,我沒有一天不在思念你!”誇張地咯咯笑起來:“真是養了一只白眼狼,我天天盡心盡力的養育侬,侬還天天想着伊!我圖的什麽呀!圖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又道:“你想着他,他可不想你,該結婚結婚,該養兒子養兒子,和你我再沒有瓜葛了。”
喬宇突然放手不再搶奪,小手攥成了拳頭,他道:“曉得你看了要生氣,你偏要看!”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喬母大聲道:“我是你的姆媽,有什麽我看不得?走走走,走了就不要回來啦!”她賭氣的把那封信仔細看完了。
喬宇下樓,一陣穿堂風過,倒比家裏涼快些,橫七豎八的晾衣竿曬的衣物把弄堂裏的陽光又遮去許多,一條條老虎紋搖晃着,他看見爺叔在面盆裏種的青蔥青蒜長勢喜人,就想起姚老師陽臺上的寶石花,不知不覺又走回去,推開門,靜悄悄地,梁鹂竟然還在竈披間,坐小板凳上,手裏有個碗,碗裏有兩只茶葉蛋,在等涼下來。
梁鹂也看見喬宇,笑着道:"你快來,薛阿姨給的茶葉蛋,我們一人一個。"
喬宇滿腔的郁悶瞬間消散了,他搬來小竹椅和她坐一起,蛋殼在煮時為入味已經敲破,很方便剝掉,倆人舍不得吃,咬起來小口小口,梁鹂道:“我覺得這個比栗子奶油蛋糕好吃。”喬宇沒有附和,他問:“我和陳宏森誰唱歌好聽?”
“當然是你!”梁鹂答的斬釘截鐵,更況她也沒聽過陳宏森唱歌。
喬宇很高興,眉眼發亮,陽光透過發黃的玻璃照進來,一尾鹹帶魚頭朝下,挂在窗戶插鞘上風幹着,淡淡腥臭混着竈披間的油蚝味兒,卻鑽不進他們的鼻息。
他們吃着茶葉蛋,咕咕哝哝有說不盡的笑話和有趣的事情。
暑假至月末時,陳宏森夏令營回來了。
第貳拾章
寶珍上夜班回來,在醫院洗過澡,翻箱倒櫃找出吹風機,轟隆隆對着鏡子吹幹披肩發。
梁鹂在做夢,上海的夜晚依舊溽暑蒸騰,她翻來覆去許久才困着,正和幾個夥伴爬上劉叔叔的拖拉機,她們又跳又鬧,戈壁灘的大風卷着黃沙撲面,雖然臉頰被硌的慌,但實在是涼快,阿孜古麗頭上小帽披墜的紅紗被吹的高高揚起,拖拉機不知怎地動起來,像脫疆的野馬越駛越快,她滿耳皆是柴油機突突突的巨響.......
猛得從床上坐起,迷糊的打量四圍,白裏泛灰的牆壁、半新不舊的家具,電風扇搖頭一夜顯得很疲憊,小姨換了件黑色寬松睡袍,左肩印朵大花,有些像印度女人,手裏拿着笨重的吹風機,梁鹂才恍然夢中聲,是這怪東西發出的。
她揉揉眼睛,透過陽光可以看見對面半開的老虎窗,青黑的細排瓦片晾着一雙鮮紅小巧的繡花鞋,還有一條條長長的裹腳布,莫名覺得可怕,外婆說那房裏住着位小腳老太太,夫姓魏,以前是國民黨軍官的太太,走時把她丢下了,風吹雨打裏也活到這把歲數,無兒無女,孤獨一生,神經有點問題。
沈家媽端着一鋼盅鍋青菜泡飯上樓來,粗着喉嚨道:“輕點呀,就顧着自己,不管人家還在困覺!”寶珍沒有說話,但滿臉的不耐煩,摸摸發梢幹了,把電線一圈圈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