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姐最終還是拿着小菜碟子往廚房去,就跟着。到拐角處,她和二春險些撞個滿懷。
二春傻愣愣地說,太太對不起。
秦三姐一把抱住她:"二春,我幫不了你才是!"說着,哭了起來。
二春也哭了--她先前像是個木偶,這會兒才有些人模樣。"太太,不是您的錯。您幫我,四小姐也幫我。是我的命不好,我自己的命不好,我不能再連累了阿牛......老爺今肯放他,我還有什麽不能做呢?"
秦三姐揉着二春的胳膊:"二春,好姑娘,好妹妹......可是你這将來......唉,你......你......你忘記了他也好,就當什麽事也沒有,好好兒地嫁了吧。做了奶奶,養個孩子,算是熬出頭了--都忘了吧。"
我聽不懂,然而二春卻突然冷笑了一聲,好像臘月裏一只巨大的冰淩子從屋檐砸到了地上:"忘?我忘不了。我死也忘不了。那王八蛋也別得意,我非叫他絕子絕孫!"
仿佛天崩地裂,蹦出一個妖精,口念咒語說聲"定",秦三姐、我,以及外面的花花草草,甚至蒙蒙的小雨都停住不動,只剩二春在咧着嘴笑。我見過,貓笑起來就是這樣陰陰的。要吃耗子。要一口一口吃掉天殺的劉大夫。
"絕子絕孫。"她又說。
秦三姐捂她的嘴:"千萬不要說胡話,這事......"
二春又是兩聲冷笑,掙開秦三姐的手,朝她自己的路上走了。
妖精的法術消失,我又聽見沙沙的落雨聲。
很想知道王七娘全家究竟怎麽樣了,我跟在秦三姐的後面找機會問。她拿着一大串鑰匙忙前忙後,開箱子為二春準備嫁妝,有皮子,有緞子,很多已經蟲吃鼠咬了,但瑞嫂說沒關系:"是嫁丫鬟,又不是嫁小姐。"
我找不着可以開口的時機。
怎麽辦呢?怎麽辦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打轉,我不知怎麽就到了家裏的藥材房跟前,聽到裏面淅瀝嘩啦的好大響動,探頭看看,原來是二春正在翻箱倒櫃。
"你幹嘛呢?"我問她。
"找東西。"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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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找什麽。
她說,找藥。
我說,你病了?
她說,你一邊兒玩去。
我傻傻的,心裏好難過:二春以前從來沒兇過我的,都是這個老色鬼劉大夫害的,他真該絕子絕孫--絕子絕孫呀,難道她是在找能叫劉大夫絕子絕孫的藥麽?有這種藥麽?
爹一定知道,我想,可惜不能問他。書裏又一定寫着,可惜不我識字。我就知道"蓇蓉",還是秦三姐那裏聽來的--蓇蓉呢!昨天老鼠臉說了什麽來着?好像什麽"食之使人無子",會不會就是吃了叫人沒有孩子的意思?
我一下子興奮了起來:這就去拔一大把蓇蓉,把劉大夫吃個絕子絕孫!
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院子裏,把那片只剩綠油油葉子的蓇蓉拔了兩大把,兜在衣服裏,又想:不知道該吃花,吃葉子,還是吃根?
書上一定也寫着呢,《山海經》,我決定捉五弟來替我看一看。
五弟膽子只有一丁點兒小,我威脅了他半天又答應給他偷東西吃,他才像只受驚的小貓似的跟我來到書房,手腳并用爬上書架,把《山海經》拿了下來,翻啊翻,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頁,道:"其葉如蕙,其本如桔梗,黑華而不實,名曰‘蓇蓉',食之使人無子。"
我湊上去瞧瞧--可不是!那旁邊畫了一幅插圖,就是蓇蓉。
我問:"怎麽吃才會叫人沒孩子?"
五弟撓撓頭:"上面沒說。"
我不信,要他仔細看。他就指着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聽,前一句是"獸多什麽什麽熊什麽,鳥多白什麽赤什麽",雖然有幾個字不認識,但是說的是"獸"和"鳥",跟蓇蓉沒關系;後一句是"又西三百五十裏,曰天帝之山",五弟說,這是已經講到了離開蓇蓉很遠的地方了,顯然也和它沒關系。
那究竟要怎麽個吃法?我真不甘心,難道這寫《山海經》的人存心不想告訴別人嗎?他要是知道劉大夫有多壞,一定也會要罵"絕子絕孫"的。
五弟又撓了撓頭,說:"爹教我讀書,講過寫文章的規矩,照着規矩來看,這個‘之'就是說‘蓇蓉'了。那應該是整個兒吞下去吧。"
有道理,我想,可是,人又不是牛,怎麽才能叫他人把一棵蓇蓉整個兒給吞下去?
這種要動腦筋的事情,五弟可幫不了我。他說他要回去寫大字了,要我千萬別忘了給他偷油糕來吃。
說話不算話的是小狗,我說--且我本來就要到廚房去的,只有到了那裏,才能趁張媽不注意把蓇蓉混在青菜裏,或者丢進湯裏,或者塞進包子裏。
到了廚房門口,瑞嫂大概正要出門去洗米,捧着笸籮倚在門框上和張媽說話。我趕忙躲到水缸後。
張媽道:"你管好你的嘴吧,這事情外面的人說就算了,你在家裏說,不怕老爺趕你出去!"
瑞嫂叉着兩腳:"我怕什麽。我又沒說老爺的不是,我這不一直罵王七娘一家沒心沒肺麽!"
張媽道:"阿彌陀佛,要說打掉孩子這件事,的确也虧他們下得了手。不過我聽說城裏很多不正經的女人,專做些不要臉的勾當,一時肚子大起來,都是偷偷打掉的,誰也沒怎麽着。照這樣看,王七娘和她男人實在不應該被抓進牢裏去。"
瑞嫂道:"打掉孩子這種事當然不會下監,要等老天報應。抓他們一家進去--還有那個城裏女人--自然是因為他們誣賴老爺啦,姑爺怎麽會袖手旁觀?"
張媽道:"不錯,但是,要抓也應該只抓城裏女人,王七娘的四個娃娃現在都怎麽辦?"
瑞嫂道:"我怎麽曉得?我管不着。"
張媽撇了撇嘴:"不曉得你也說--阿唷,二春,你怎麽來了?"
我愣了愣,回頭一看,果然是二春沒一點兒表情地站在廚房門口。"劉大夫來了。"她說,"老爺讓我燒水沖茶。"
瑞嫂好像不相信似的看了她兩眼,又似乎非要從她臉上瞧出什麽東西來,半晌才笑道:"是來下定的吧?怎麽還使喚你呢?叫張媽幫個忙就好了。"
二春道:"老爺交代了,要我做就得我做,連火也得我燒。"張媽正好不想老在竈臺邊窩着,馬上笑嘻嘻地讓出位來。
瑞嫂好沒趣,嘟囔:"好心當成驢肝肺,我洗米去了。"然而沒有就走,還站在門邊,等二春進門,張媽出門,她就和張媽接着說話:"神氣什麽,還沒嫁出去,就和我這樣講話。原來叫她嫁的時候,她要死要活的不肯,現在可變得真快,擺起奶奶的架子來了。"
張媽搖搖頭:"叫你少說兩句,難道還少二兩肉?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你以為她心裏好受麽?"
瑞嫂道:"誰知道,也許......"
張媽要她小聲些,就拉着她往遠處走了。我趁機一貓腰鑽進了廚房。
二春被我下了一跳:"你幹什麽?"
"不......不幹什麽。"先前私奔那件事算是我辦砸了才把她害成這樣,現在我就悄悄地為她出一口惡氣,要等到大功告成才告訴她。
"沒事不要在這裏礙手礙腳的,一邊玩去。"她嚴厲地說。
我偏不走,看着她加柴,舀水,沒多久,鐵水壺裏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
"你怎麽還不走?"二春又趕我。
我眼睛一轉,聰明的腦瓜子裏有了主意,撒嬌道:"我要吃......吃......"手一指房梁,那挂了個籃子,裏面是地瓜幹。
二春顯得很不高興:"又不是沒東西吃,怎麽非要折騰那個?"
"我就要,我就要嘛!"我拽着她的胳膊亂扭。我就要她爬到高處,轉開了臉去,我好--二春被我鬧得不行。只得搬張凳子架到廚房的方桌上。看她踮起腳伸手夠籃子,衣服吊起來了,露出一截子腰--才幾天,她就瘦成這樣呢?我心裏又是難過,又是氣憤,又是痛快--将水壺蓋子一揭,把口袋裏的一大團蓇蓉統統扔進了壺裏。
二春也拿好地瓜幹了。"別處玩去吧。"她說。
這次我很聽話,一聲不響走出去--太陽下鳥兒在叽叽喳喳地叫着,聽起來就好像"蓇蓉,蓇蓉"。
嘿!我瞧一眼手心裏染上的淡淡的綠色汁液--差一點兒就被五弟這書呆子給害了,什麽"整個兒"吞下去呢?虧他還長在我們"濟世活人"的世家!爹給人開藥,從來都是,"根入藥"就是用根來煎水,"葉入藥"就是用葉子來煎水,"蓇蓉整個兒"入藥,不就是把整棵蓇蓉拿來煎水麽!
這下,不愁劉大夫不絕子絕孫!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嘴怎麽也合不攏,趕忙塞進一塊地瓜幹去,防備叫人瞧出破綻,接着一溜煙跑到花廳跟前等着看好戲。
我爹和劉大夫正坐着,和和氣氣地讨論着這種疑難雜症那種神奇草藥,老鼠臉笑得眼睛鼻子嘴都擠到一塊兒去了,滿面的皺紋好像刻出了兩個字--壞蛋!我心想,他現在越笑得開心,将來就會哭得越難看,我和二春就越解氣,看他還能得意多久!
沒多一刻,二春捧着茶盤來了,面上帶着笑容,叫我愣了愣:那模樣,好像是要去會阿牛一樣,真怪!
她走進了花廳,沒說話,先低頭,到了劉大夫的跟前,笑得更濃了,老鼠臉的嘴角都要挂下口水來。
二春把茶杯遞到他的面前。
他結結巴巴,嘿嘿地笑:"啊,啊,先給你家老爺才對......"
那怎麽成!我急得差點兒跳起來。不過二春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捧着杯子,直沖他笑。
"這......這......"劉大夫竟然也會臉紅,把眼看我爹。
我爹捋着胡須:"劉兄何必如此?人說女心外向,她就快是你的人了,眼裏自然沒有我這個老爺。我也不在這裏煞風景,你好好品茶吧。"說着,站起身,哈哈大笑着出了門。
我忙縮脖子貼着牆根兒不動,待他去得遠了,才又向裏張望,見劉大夫抓着二春的手,雞爪子一樣的手指在二春的腕子上摸來摸去。我恨得牙癢癢,不過忍住了,不出聲。
二春說:"劉老爺喝茶。"
劉大夫說:"是,是喝茶,喝茶。"一手拿杯子往嘴邊兒送,另一手還抓着二春不放,且從她腕子上一滑,摸到腰裏去了--我心口的那團怒氣呀,就像懷裏揣了個大爆竹,快要炸開了--二春是你摸得的麽?除了阿牛,誰也碰不得她!不過,我看到他喉嚨咕嚕咕嚕地動,把蓇蓉水全咽下肚了,那爆竹便炸出一團歡喜--他終于絕子絕孫了!
可是,蓇蓉的厲害也許不是立刻發作的。劉大夫用袖子擦了擦嘴,放了杯子把二春往懷裏拉。
二春推了推他:"大白天的,老爺饒了我吧。我再陪你喝杯茶好不好?"
劉大夫道:"好,好。"
二春就給他又斟了一杯,自己也拿起另一只杯子來喝。
這可急壞了我,見爹不在,就大聲叫道:"二春,別喝!"
花廳裏的兩個人都愣了愣,二春卻并不把杯子放下。
我顧不得了,三步并作兩步飛跑進去:"二春不能喝!"
劉大夫笑嘻嘻地望着我:"四小姐,你怎麽這樣闖進來呢?你是不是舍不得二春呀?她跟我吃了茶,就不是你家的人了,呵呵。"
我可不理他,跳起來要奪二春的杯子:"不能喝!不能喝!"
二春躲閃着,茶水都潑出來了,呵斥着我:"四小姐別鬧了,我要告訴太太了。"
這節骨眼兒上,反正老鼠臉喝都喝了,說出來大約也沒什麽關系。我就喊道:"就是不能喝,那茶裏有......"
劉大夫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瞪着我問道:"你說,茶怎麽了?裏面有什麽?"
"有......"我還沒說出下文,突然見他的小眼睛朝眼眶外突了出來,好像要掉下來似的,吓得我"啊"地一聲尖叫,跌坐在地上,接着,我看他的眼眶裏淌下血來,鼻子裏,嘴裏也都跟着流出了血,後來連耳朵裏也滴滴答答朝外湧,我就連叫也叫不出了,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朝後躲,并喃喃地叨念:"我也不知道......蓇蓉......蓇蓉這麽厲害......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二春......怎麽辦?怎麽辦?"
二春不答應我,我聽見茶杯摔碎的聲音,覺得心口好像叫人猛然掏走了什麽東西,擡頭一看,二春正笑呢,牽扯着嘴角,一線血,凝集到了下巴上。
"二春!"我吓得張大了嘴。
二春只是笑,哈哈哈,呵呵呵,咝咝咝,然後她的身子好像抽筋似的扭曲起來,四肢亂蹬--我見到過有一年發雞瘟,那些雞病得厲害時都這樣。
我拖着哭腔:"二春......你......你別吓我呀......"
可是二春這時已經說不出話了,連笑也笑不出了,直挺挺地倒了下來--本來倒向劉大夫的方向,她拼命地把身子朝後挺,才終于後腦勺着地,沒和劉大夫倒在一起。
我滾爬過去:"二春,二春!"但她已經不動了。
我就呆了呆,接着"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快來人啊!二春死了!二春死了!"
這以後的事情我描述不清。我記得秦三姐第一個跑了進來,然後是我二姐、三姐,她們的臉色一個比一個怕人,看來模糊成一片,像死的。爹也來了,咆哮着:"怎麽一回事?"而我只會哇哇大哭:"不關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爹怒吼:"你不知道什麽?鬧出人命來了,你還不快給我說清楚!"
我就開始交代,關于絕子絕孫,關于蓇蓉,關于《山海經》。颠三倒四。
但是爹還是聽出了端的,叫人立刻把五弟"這個小畜生"給找來。
二姐、三姐便去了,帶五弟來,也是一進門就哭:"不關我的事,四姐逼我找給她看的......"
爹上去一個耳光把他打翻在地:"你四姐說了你就聽,我說的你怎麽都不記住?"
五弟在地上打着滾兒嚎啕。我還沒聽分明他嚷嚷些什麽,爹的巴掌已經抽到我的臉上,我耳朵裏好像"轟隆"一響,兩眼直冒金星,也摔将下去。
這就更亂了,二姐、三姐七手八腳來按住五弟,秦三姐抱着我,說:"打孩子做什麽,還是快報官吧!"
爹在原地打着轉--其實我不知道是他真的在打轉,還是我眼花了,看着什麽東西都打轉。"報官,報官來抓這兩個小畜生還是抓我?都是你寵的!"
他的聲音就像燃着的爐膛。也難怪他生氣,我闖了這麽大的禍,我害死人了,害死了二春了--我也死定了!
我大約更加使勁兒地哭了起來,不僅是眼睛在流淚,是全身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肉都在流淚,自己就像一塊浸飽了水的抹布,被擰啊擰啊擰啊,變小了,變幹了,變輕了,飄了起來,出花廳,到了二門內。
聞到了血的味道,死掉的魚,爛掉的青蛙,大毛裝在罐子裏的小弟弟,又聽見有人悶着鼻子哼哼唧唧,我的汗毛直豎起來,因為我聽出那是我娘的聲音。我死去的,親娘。
娘啊,娘啊!我哭着朝哼唧聲傳來的地方跑。可是道路變得很狹窄,周圍好像突然生出了牆壁來,又仿佛我是一頭鑽進了罐子裏,就像大毛的小弟弟一樣。很黑,很怕人。
娘啊,娘啊!我看見黑暗的盡頭處有一個出口,娘在那裏,半躺在床上,滿床的血如洪水一樣,迅速地湧進罐子裏來。我兩腳亂踢亂蹬,娘在很遠的地方朝我伸出手。我用力去抓,卻竟然是無根的,拔得動,湊到眼前看看,是一把蓇蓉。
娘啊!救救我呀!我拼命地哭。而被我扔掉的蓇蓉就在血泊裏繁茂地生長,最後織成了像鳥籠一樣的東西,綁住我,再也逃不了。
"小夏,小夏!"
"四小姐!四小姐!"
這都是誰在叫我?
是在叫我嗎?
我的名字難道不叫"蓇蓉"嗎?
獸多什麽什麽熊什麽,鳥多白什麽赤什麽......有草焉,其葉如蕙,其本如桔梗,黑華而不實,名曰蓇蓉。食之使人無子......
嘿嘿,嘿嘿,食之使人無子呀!
"這......是撞邪了,還是吓傻了?"有聲音在議論。
我眼睛好疼,哭不出,就笑了。
我确信自己被塞進了黑罐子裏,不過罐子是躺倒的,可以從口兒上看到外面。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男的,每根胡子都兇巴巴的吓人,一個女的,低眉順眼,但是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
男的說:"前世造了什麽孽!"
女的說:"別着急,這肯定和小夏沒關系,蓇蓉是吃不死人的。我娘說她以前吃過,在梨香院,接客之前喝蓇蓉茶,就不會留下孽根禍胎,後來是因為斷了藥,才懷上我。我原不信真有這種東西,如今既然書上也這麽說,想來是錯不了。既然我娘吃了沒事,小夏那幾根蓇蓉,怎麽會毒死人?"
男的說:"這我還能不知道?《山海經》裏盡是離奇古怪的東西,就連‘食之使人無子'這一條恐怕都是胡話。但是現在明擺着姓劉的被毒死了,而且還是在我們杜家的宅子裏,難道要請衙門的仵作來麽?張揚出去,我杜家還有什麽臉面立足鄉裏?"
女的說:"可是人都死了,遮是遮不住的。小夏不是說了麽,二春早上還翻藥房來着,恐怕是她要和劉大夫同歸于盡。七孔流血,應是砒霜。"
男的怒道:"廢話。可是二春畢竟是我杜家的下人,她先前和那個野男人做出的醜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如今又毒殺親夫,我杜某人有幾張老臉夠她丢?"
女的被這一吼,聲音小了些,說:"什麽親夫呀,都還沒嫁呢,連聘禮都還沒下。況且,她死都死了,也算是自己給劉大夫抵了命,孽債還清,怎麽會鬧到我們家頭上來呢?"
"呸!你懂什麽!"男的跺起腳來,"我杜家世代書香,以禮傳家,豈能讓這樣一個丫頭抹黑?還有你--你娘的事情提也不要再提,要是叫人知道你是梨香院裏來的,這日子就不要過下去了。"
女的愣了愣,聲音打起了顫:"既然嫌我是梨香院的,為什麽還要娶我進門?"
男的沒說話。
女的繼續道:"我就是梨香院裏生的,難道你瞞住了天下人,我就成了大家小姐麽!"
男的拍桌子:"無理取鬧!還嫌家裏不夠亂麽!你不要成天管東管西,就把二門裏的事管好便天下太平。小夏這孩子就是你縱壞的,她現在滿口胡話,想來是痰火內盛、肝郁氣滞。等我把二春的爛攤子料理完,再來給她下針開藥,你可一定要看好了她,別叫她胡說八道,還要把瑞嫂也盯牢,要不然,明日就傳得盡人皆知了。"
女的好像還要說什麽,可男的一甩手,出門去了。女的只好搖搖頭,嘆了口氣,朝望我這邊望了望。
我從罐子的口兒裏瞪着她。
她走過來,手伸進罐子,摸我的頭,說:"小夏,你餓不餓?"
我說:"小夏是誰?"
她說:"小夏是你。"
我說:"你是誰?"
她說:"我是你娘。"
我說:"你騙人。我娘死了,我是蓇蓉,吃了我就會絕子絕孫。"
女人就哭了起來,把我拉出罐子,抱在懷裏,叨念道:"蓇蓉,蓇蓉,蓇蓉......"
我呆呆的,麻木的身體好像被她揉搓得血脈暢通了,心裏一閃:難道她真的是我娘麽?不會,我娘死了......我娘是生八弟時流了許多血才死的,絕對沒錯--假如她不生八弟,就不會死了......假如她吃了蓇蓉,不能生小娃娃,就不會死了......我是蓇蓉,她吃了我,多好呀!
就摟着女人的脖子,說:"娘,吃了我吧。"
女人只是哭得更傷心了。
日子沒天沒夜,我張開眼睛,或者閉上眼睛,都只看到一團團的蓇蓉和一片片的污血,好多人走來走去,滾來滾去,有的下跪,有的相互抱在一起。還有小油雞,胖麻雀,一望無際的田野,下起毛毛小雨......
有時也看到房子,看到窗戶,聽見人和人說話。
男的說:"總之現在全推到他一人身上,既全了我杜家的臉面,也算給二春留個死後的好名聲。"
女的說:"可是這樣......"
男的打斷了她:"我決定的事,輪不到你插嘴。而且,這也是為了小夏好,老五将來要繼承家業,前程無限,所以我不能不把傻事都算到小夏頭上,不過,說成是阿牛威脅小孩,事情也就不是小夏的錯了。等她病好了,你要好好說給她聽,前因後果......"
"什麽前因後果!"女的冷笑,"你這不是編了一套謊話把阿牛往火坑裏推麽?上次打了他二十大板,聽說他躺了好多天都爬不起來,這是可不把他逼上死路了?"
男的怒道:"他自己造的孽,怨得我麽?"
女的道:"他造了哪門子的孽?要不是劉大夫,他和二春早就成了親,生了孩子,現在他家破人亡,還要......"
"住口!"男的一聲暴喝,跟着甩手抽了女的一耳光。"啪"的脆響,好像烏雲裏打下的霹靂,我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們都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們,說:"蓇蓉,蓇蓉。"
男的愣了愣,說:"你看看你寵出來的麻煩!"接着,出去了。
女人則有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好像想伸出一萬只手來抱住我,撫摩我。我就嘻嘻笑:"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這以後又不知過了過久,一日低眉順眼的女人同着另一個年紀挺大的女人一起把我抱下了床。她們給我梳頭換衣服。年紀大的女人對低眉順眼的女人說:"太太,這裏有我就行了,您自己也要打扮打扮--您是頭一次上縣裏吧?姑爺可威風了。"
低眉順眼的女人不作聲,笑得很難看。
年紀大的女人就擠了擠眼睛,說:"太太,老爺這次告阿牛,也不能算是冤他,您想,四小姐老早就口口聲聲說要幫他和二春私奔,這次又鬧什麽蓇蓉的事來,不是他教的還有誰?二春本來規規矩矩一個姑娘,也是叫他教壞了的。我知道您是菩薩心腸,看不得他吃虧。我想老爺也不會把他怎麽樣,最多打一頓,不過是要他出來認了罪,保了杜家的名聲就好啦!"
低眉順眼的女人好像沒有聽見,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呢:她們把我打扮得這樣幹淨,就是要帶我去吃掉麽?
穿戴停當了,她們果然帶了我出門,坐車行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個四周很吵的地方。一個挺着大肚子但面黃肌瘦的女人飛撲來抱住我,說:"小夏,讓我看看--你好了沒?"
她的胳膊像木柴,肚子就好像是一個布口袋,裏面包的也是木柴。我瞪着她:"你是誰?"
她說:"我是你大姐呀。"
"騙人。"我确實地知道我有一個大姐,但是她很美麗,才不是這個吓人的模樣。
這女人望着我哭了起來。年紀大的那個勸她道:"大小姐,當心動了胎氣。四小姐會好的,案子了結了,就會好的。"
便有一群人就把我們簇擁了進去。低眉順眼的女人和大肚子女人一道說話,年紀大的女人四下裏亂瞅,沒人顧着我,我就走出了房門去。
蓇蓉,蓇蓉,為什麽這裏的院子不長蓇蓉呢?天下間的每一個地方都應該有蓇蓉的,肯定躲藏在某一個角落--我像一只追尋氣味的狗,沿着人眼所看不見的線路搜索,這線一直領着我到一扇門前,窄窄的,推開看,是熱鬧的街道,對面的路牙子上坐了群衣衫破爛的的小孩子,有幾個拿着碗,嚷嚷道"行行好",還有一個正用竹竿杵着地--動作看起來很熟悉,好像舞動一把木頭削成的刀--是誰呢?
拿竹竿的小孩看見了我,走過來,說:"我聽說你傻了,真活該。"
我說:"你才傻了呢。"
他說:"你要不傻,你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蓇蓉。"
他冷笑:"那我是誰?"
我脫口而出:"你是大毛。"
他呆了呆:"難道你是裝傻?"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麽話。
他又說:"反正你不是好人,你們全家都不是好人。別以為你姐姐裝好心給我吃的,我就饒過你們,我咒她生個孩子沒屁眼,我咒你們都絕子絕孫。"
絕子絕孫。我對他說:"吃了我,就一定絕子絕孫了。"
他瞪大眼睛瞧着我,倒退了兩步:"原來你真的傻了。"
我只是笑。
這時突然就有一只手從背後抓住了我,另一只手将小孩狠狠推開:"小兔崽子,你竟然紅口白牙咒人--你是不是又想拐了我們四小姐走呢?"是那個年紀大的女人來了。
小孩挺着胸:"還用我咒你?老天爺還有眼呢,就不信你們不遭報應!"
年紀大的女人怪笑:"喲,你也曉得老天爺有眼?先就要報應你爹娘,居然弄死自己的孩子,現在被我們姑爺關起來了吧?你這小兔崽子,不見棺材不落淚,跟我上堂見老爺去!"
小孩把竹竿一掄:"有本事你來抓我!"
年紀大的女人道:"小兔崽子,你當奶奶我不敢?"說着就伸出了手去,可是小孩的竹竿"呼"地一晃,結結實實地打在她胳膊上。女人哎喲哎喲地哭嚎起來,路牙子上的破爛毛孩子們全都哈哈大笑。我也覺得好笑,瞧着她那張老臉,"嘿嘿嘿嘿"個不停。
年紀大的女人很是生氣,放開我要去追拿竹竿的小孩。可是小孩跑得飛快,轉眼就過了街,混雜在一大群破爛衣服中,一哄而散。
年紀大的女人捂着胳膊直跺腳,對我道:"四小姐,你看你,我叫你不要亂跑,險些又叫這些小蟊賊給拐了去,好在我發現得早......哎喲,你看你把我害得!"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就是覺得她的樣子好笑。于是,笑個沒完。
年紀大的女人就嘆氣:"唉,小祖宗,到了堂上你可不能這模樣--回頭你姐夫,也就是縣大老爺問你話,你就要好好照我前幾天教你的說出來,知道不?"
我說:"知道,知道。"--她教我什麽話?難道是那句--我是蓇蓉,吃了我就絕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