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中生是附近一霸,都知道他不好惹,打架兇得很。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性子冷,父母走得又早,打了架,別人打不過他,轉頭背地裏呸一句天煞孤星。

高中生懶得搭理,心情不好時,轉頭就擡長腿一腳當胸踹上去。

他是有把人打進醫院的前科的。

他起初對受的印象僅停留在瘦弱,畏畏縮縮,低着頭,那雙眼睛永遠不敢和人對視,好像受了驚的兔子,戰戰兢兢,随時擔心周圍撲出什麽洪水猛獸咬他一口。

高中生情感淡漠,對這樣的人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讨厭。二人住在樓上樓下,擦肩而過時,樓道狹窄,高中生個兒高,肩寬腿長,無端襯得樓道越發逼仄。

受就會屏住呼吸,直到二人挨着肩膀過去。才會松口氣。

高中生有時能在受身上聞到香水味,味道淡,好像洗過了,堪堪殘留那麽一絲半縷,要用力嗅一嗅,才能聞得出來。

後來高中生無意看見了受直播。

高中生在附近的一個早餐店吃馄饨,附近都是熟人,老板娘從小看着高中生長大的,她有個女兒,和高中生年紀相仿,沒上學了,在學化妝。

那天她一邊扒着馄饨,一邊看視頻,高中生無意掃了眼,視頻裏的人穿着吊帶,肩膀瘦削,脖子修長,線條流麗纖弱,膚白,有種脆弱的漂亮。

高中生的目光在那截脖子上多看了兩眼,他記性好,乍一看只覺得眼熟,不過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他第二次看到,當即注意到了對方脖子上的一點小痣。

他想起他在什麽地方見過這顆痣了。

在受的身上。

高中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鬼使神差的,他在受直播的時候點進了他的直播間。

再後來,聽受的直播就成了高中生的日常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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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身上那種強烈的反差讓他蒙上了一層不可言說的神秘。

有一天下了大雨,風雨交加,高中生回家時天已經黑了,他發現他的衣服被吹到了樓下的陽臺,高中生盯着那個空蕩蕩的衣架看了會兒,一邊擦着頭發一邊踩着拖鞋就往樓下走。

他敲開了受的門。

受才洗了澡,頭發濕噠噠地貼着臉頰,有些無措地望着攻。老房子,房子小,高中生一眼就看到了裏頭齊整的陳列。

他的衣服吊在陽臺上,濕透了,隐約能見一角白。

受知道他的來意之後,松了口氣,忙不疊地跑去給他撿衣服。

受的陽臺種了一盆玫瑰,紅玫瑰,養的好,枝繁葉茂,探出了陽臺,高中生的上衣就挂在花枝上。

高中生看着他探身勾起衣服,衣裳濕透了,一揭,露出下頭的玫瑰花。

花了一整日,又經風吹雨打,花瓣瑟縮着,蔫蔫的,和它的主人一樣。

受有點兒怕樓上的鄰居。

那是個高中生,受和他打過幾回照面,對方高大冷漠,留着寸頭,鼻梁高挺,嘴唇抿緊,渾身都透着股子不好惹,不耐煩。

受害怕這樣的人,即便對方是比他小了近十歲的少年。

這裏是老城區,房子是老房子,一室一廳,受收拾的很幹淨,陽臺上種了玫瑰,綠蘿,生意盎然。

受回到家,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才松了口氣。他拉上了窗簾,将整個屋子遮得嚴嚴實實,燈光是暖黃色的,讓人感到舒适和放松。

受摘了眼鏡,慢慢地解開襯衫扣子,脫下長褲,袒露出白皙瘦削的軀體,身上那重重的無形枷鎖仿佛也在頃刻之間卸了下來。

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幾乎是迫切地換上了一條柔軟舒服的裙子,鵝黃色,襯得膚色極白,連裙子裏的內褲也換成了女士的蕾絲。

他有些難為情,又有些自矜,小心地側過頭,望了眼鏡子裏的人,鏡中的人穿着鵝黃色吊帶裙,掐了腰,薄肩白膚,有種楚楚的風致。

受擡下巴,鏡中人也擡下巴。

受抿着嘴唇笑起來,鏡中人也笑。

八點的時候受開了直播,熟稔地往臉上化妝。

他話不多,偶爾回應一下彈幕的話。受直播有段時間了,他直播頻率不高。早些時候是自己錄化妝視頻發在網上,時間長了,也累積了一定的粉絲量。

後來開直播時,來看他的老粉居多。

都是姑娘,知道他是男人,卻依舊抱以善意,叽叽喳喳的熱鬧又活潑。

受喜歡她們的認可和贊許,仿佛自己不再是異類。

今天的裙子不太合身,稍微大了,肩帶往下滑,受勾了兩次,突然,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受愣了下,門又被敲響了,砰砰砰,多了幾分不耐。

受草草地說了一聲,起身走了出去。

他沒有開門,隔着門問了句,門外沉默了一會兒,受透過貓眼,發現竟然是樓上的鄰居。

那個高中生。

屋子裏安靜,只有屏幕裏發出的小小聲響,高中生盤腿坐着,右手握着刻刀慢慢在紅木上鑿修細胚,他抿着嘴唇,神情專注。

高中生喜歡木雕,他在這方面有着極高的天賦。

受在直播,穿着鵝黃的吊帶裙,細肩帶,鎖骨伶仃,又白又細。高中生聽着他直播的聲音一邊雕手裏的東西,他手裏的木是紅木,雕的是一匹奔跑的駿馬,四肢健碩,脖頸鬃毛在他修長的手指下慢慢勾勒得精細。

高中生漫不經心地擡眼看了看屏幕,就見受拿指頭勾了勾肩帶,動作小,高中生一眼就看見了。

他的目光頓了頓,手中的刻刀慢了下來。

受今天很漂亮,屏幕裏分外熱烈,粉絲刷着屏,一口一個老婆,一個漂亮姐姐,高中生臉上沒什麽表情,放下刀,探身過去,熟練地發出了打賞當即壓過了彈幕。

受抿着嘴唇笑,小聲地說了聲謝謝,卷曲的長發落在肩上,他握着口紅,細細地給嘴唇塗上了一層亮色。

登時整個人都明豔了起來。

高中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看着他嘴唇的顏色,看着他瘦削單薄的肩膀,這才慢慢拿起刻刀,打算雕完手中的野馬。

突然,受借着捋頭發時又不經意地勾了下肩帶,他面皮薄,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高中生手一錯,刻刀劃過了指節,鮮血滲了出來,洇入掌中紅木。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受看,過了幾秒,他扣上手機,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趿着拖鞋就下了樓。

高中生敲響了受的門。

受小心翼翼地問,“有什麽事麽?”

高中生沉默須臾,說:“我手切傷了,家裏沒藥。”

受:“……”

過了幾分鐘,受頂着一張濕漉漉的臉頰,胡亂地套着睡衣打開了門。

他睜大眼睛,問他,“切……切哪兒了?”

高中生面上不動聲色,舉起了被劃開了口子的手,受愣了愣,一時間竟似有些無言以對。

高中生看了眼自己那道血已經凝住的口子,心裏頓時有些懊惱,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受摸了摸鼻尖,說,“你……你等我一下。”

高中生嗯了聲,又補充了一句:“謝謝。”

受聽他一句謝,有點兒被吓到,樓道的聲控燈老了,突然閃爍了幾下就暗了下來,徹底壞了。

受猶豫了一下,看着高中生,說,“燈壞了,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高中生說:“好。”

受:“……”

受看着高中生指頭上的小劃傷,一時有些不知說什麽。

高中生那張臉長得鋒銳逼人,看着又冷又兇,偏偏因着那點傷口特意跑下來管他要創口貼,惡霸形象破裂,一下子讓受想起他還是個高中生,一個父母雙亡的高中生。

這是受聽說的。那天高中生像是和人打了架,臉頰帶傷,渾身戾氣,拎着書包在受身邊走過,旁邊幾個老人在高中生走後,面面相觑,竊竊私語。

這個說,又同人打架了,這樣可怎麽能行哦。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後來嘆了口氣,說,要不是他爸媽出車禍死掉了,也不會這樣的,就剩下他姑姑,管不了他的。

受突然覺出一種詭異的反差感,甚至想,他原來怕疼——這個人竟然會怕疼?!

有高中生在,受沒法再繼續直播,只能說了聲就下播,匆匆地卸了臉上的妝換了衣服才去給高中生開門。

受的屋子收拾的幹淨,高中生擡腿進去,面色波瀾不驚,毫無半點不自在。

受蹲在櫃子前翻,高中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會兒,才慢慢移開目光。受的卧室門緊閉着,仿佛關住了所有不可言說的绮念,無聲地誘惑着他。

高中生搓了搓傷口,凝固的血漬推開,又滲出一點血珠。

受的腳步聲漸近,他拿了碘伏和創口貼,在高中生的身邊坐下,剛想開口,高中生已經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過來。

受愣了愣,看着高中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沉默了片刻,認命地拿了棉簽給他清洗傷口。

高中生也不說話,二人安安靜靜的,他一直看着受,目光若有實質,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說,細白的指頭都抖了抖。

他皮膚白,穿着棉質睡衣,扣得緊,露出一截白脖頸,耳朵在柔和的燈光下泛着剔透的紅。興許是卸妝卸得太匆忙,眼皮上還殘留了淺淺的陰影,嘴唇都分外紅。

高中生喉結動了動,受拿着創口貼貼在他劃傷的傷口,小聲地說:“不要碰水,這個你先拿回去用,等好了再還給我就好。”

高中生看了眼手上的創口貼,哦了聲,卻沒有動。

受疑惑地看了高中生一眼,高中生站起身,他個兒高,陰影籠罩着受,受蜷了蜷手指,努力讓自己不閃躲對方的目光。

高中生說:“謝謝。”

受:“……哦,不,不客氣。”

高中生一眼不錯地盯着受,受仿佛被猛獸窺伺的小動物,頭皮都發麻,險些後退,所幸高中生說:“我先回去了。”

受如釋重負:“好的。”

“……”高中生抿了抿嘴唇,說,“早點睡。”

受睜大眼睛,讷讷道:“……好的。”

高中生這才擡長腿朝門口走去。

受松了一口氣。

突然,高中生又回頭看了看受,受心又懸了起來,神色警惕,透着一股子懼意。

高中生皺了皺眉,不吭聲,直接走了。

高中生握了握拳,手背繃緊,創口貼也繃緊了,他拿指頭壓了壓,将堪堪掉落的創口貼又按了回去。

自從高中生管受借過創口貼之後,二人比以前生疏如陌路人稍稍近了幾分。

高中生的目光一落在受身上,受就會停住腳步,不尴不尬地點個頭,幹巴巴地問一句好,高中生便也開口回他一聲,而後陷入沉默當中。

高中生今年讀高二了,準高三,對于他而言,高二還是高三都無所謂。他是學校裏的刺兒頭,兇名昭彰的校霸,孤僻不好相處,身邊有幾個朋友,都是一起長大的。

正當盛夏,驟雨頻頻,筒子樓的樓道裏又潮又濕。

高中生頂着雨跑進去時,身上已經濕透了,校服貼着少年精壯結實的軀體,他甩了甩書包,一擡頭,就見外頭雨幕裏受打着一把傘往家裏走。

雨大,風也急,受艱難地撐着傘,雨水濕透了他的褲腿,黑軟的頭發也沾了水汽,貼着素淨的臉。

不知怎的,一下子讓高中生想起他那天看到的,濕漉漉的臉頰。

受猝不及防地看見他,有些驚訝,杵在雨裏有一瞬間的遲疑,沒等高中生開口,還是邁了進來。

二人擠在上樓的樓梯口,受不自在地收起了手中那把濕漉漉的雨傘,含糊開口,說:“放學了?”

高中生嗯了聲,直勾勾地盯着受看。

受擡起眼睛,看了眼攻,高中生又錯開了目光,受越發無措,他不善和人交際,只是和高中生這麽站着,就覺得心裏忐忑難安。

受說:“你先……先上去吧。”

高中生卻側過了身,道:“你先。”

“……”受看着高中生,低着頭說了聲謝謝,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梯。樓道昏暗無光,受一上樓,高中生也跟了上來,二人一前一後,只有腳步聲和呼吸聲分外鮮明。

受還聽到了自己紊亂的心跳聲,他攥緊手中的傘,局促不堪,陡然,腳底多了一束光,高中生打開了手機的燈。

受愣了愣,短短二十幾級臺階,受卻覺得分外漫長又極具壓迫,大氣都不敢喘。

高中生看着他的背影,緊張防備從四肢百骸和每一個毛孔裏鑽出來,高中生想,他很怕自己。

高中生不自覺地捏了捏手上的創口貼,目光下移,滑過他緊繃的脊背,裹在褲子裏的屁股。受今天穿的是黑色褲子,腰很細,一擡腿上樓,勾勒出飽滿的臀。

高中生沉默而肆無忌憚地看着他,突然,受停了下來,一雙鹿也似的眼睛望着他,猶豫了一會兒,說,“再見。”

高中生看着受的臉,還未開口,突然聽見對面傳來哐當的碎裂聲,緊接着,又是幾聲吵嚷罵叫,那是住在受對面屋子的一對情侶。

年輕,三天兩頭的吵架,高中生和受都見過。

對面的門一下子被粗暴地打開,是個年輕男人,看見二人正看着他,頓時有點挂不住臉,罵道:“看什麽!”

話還沒說完,衣襟就被人攥緊了,高中生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兇戾冷漠。

對方心裏打了個抖,奮力搡開高中生,不幹不淨地呸了聲,罵罵咧咧地往樓下走了。

高中生回過頭,就見受睜大眼睛正看着他,高中生手指不自然地緊了緊,有點兒懊惱,開口,說:“再見。”

說罷,滴水的書包甩上肩膀踏着黑暗走了。

受關上門,心跳還有些急促。

高中生攥着對方衣襟擋在他面前,手臂肌肉結實,豹子似的,充斥着爆發力。他保護性的姿态讓受驚訝,可其中透出的暴力兇狠卻讓受心驚膽戰。

受畏懼暴力,甚至恐懼暴力。

受來到這個城市已經三年了,這是他換的第二個屋子,他沒有固定的社會關系,還沒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又換了工作,到了另一個角落。

這麽多年,他一直游走在社會的邊緣,躲避着周遭人的惡意或善意,心驚膽戰地生存在城市的角落。

在現實裏,即便是他人的善意都會讓受感到不安。

受又想到了高中生。

他辍學那一年,正和高中生差不多的年紀,他爸拿着棍子指着他,氣得臉紅脖子粗,神情憎惡,仿佛他是什麽惡心的蛆蟲變态。

他讓他滾,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

受無助又驚惶,手臂後背一道一道的,都被抽紅了,他攥着陳舊的書包,眼淚簌簌往下掉。

他爸看見他哭,更厭惡了,說,一個男孩兒怎麽會是這樣?

男孩兒怎麽會是這樣?

這是受聽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話,無論是學校,還是在家裏,好像他是個異類。

受的手指神經質地哆嗦起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拿幹淨的玻璃杯灌了幾杯水下去,急促的呼吸才慢慢變得平靜。

受是怕高中生的,怕這個比他小了七八歲的少年,其實與其說他怕高中生,不如說他怕像高中生這樣暴力,兇狠的人,就像是叢林中的兔子,本能地畏懼虎狼。

受在一家連鎖超市做理貨員,他文憑不高,又不善和人打交道,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受戴着工作帽,蹲在貨架面前理着架子上的貨物。

天氣熱,飲料的添置頻率就變得高了。

店裏的收銀員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圓臉,紮着馬尾,叫秋秋。晌午天熱,她點了兩杯奶茶,大大咧咧地拿了一杯給受。

受有些受寵若驚,說,“不……不用了。”

小姑娘說:“客氣什麽呀,給你的,我戒糖——只能喝一杯!”她一邊說着戒糖,一邊又快樂地吸着奶茶,眼睛期待地望着受,說,“喝嘛,很好喝的。”

受局促地道了聲謝,将貨架上的飲料擺得齊整,又搓了搓汗濕的手心,才去接那杯冰涼的奶茶。

小姑娘眼睛彎成了月牙,受耳朵都紅了,小姑娘頓時驚叫起來,“你竟然臉紅了!”

她說:“小陸哥,你臉紅起來好可愛!”

受姓陸。

受越發無措,小姑娘一邊捧着奶茶,嘀嘀咕咕,說現在會害羞臉紅的男孩子可太少了,一會兒又問受有沒有女朋友?不等受說,自言自語道,肯定沒有,小陸哥你這麽害羞可不行,要受欺負的。

受完全招架不住,捧着奶茶,讷讷的。

突然,外頭進來一個人,是和小姑娘換班的,說,打架了,有一夥人在巷子裏打起來了,哎呦,打的好兇,還拿家夥,要死了要死了。

小姑娘問,誰打架啊?

她說,不知道,看着像附中的學生,有兩個還穿着附中的校服。

受眼睛微睜,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了高中生。

打架對高中生來說是家常便飯。

尋釁的是學校的人,帶了幾個校外的堵在了高中生去學校的路上。動手是不假思索的,從小到大,他就沒有少和人動手打架。

高中生打起架來兇狠不要命,一股子能把人往死裏打的架勢,手裏的書包已經丢在了地上,拳頭砸在肉上發出悶響,混雜着慘叫喝罵,分外刺激。

高中生臉上也挨了一拳,顴骨青的,寸頭,一雙眼睛陰郁森寒,撂倒一個人截了對方手裏的棍子就砸了下去。

對方當即捂着手臂慘叫着在地上打滾。

晌午日頭盛,逼得人心浮氣躁,越發激出年輕人骨子裏的兇性。

高中生背上也挨了一下,踉跄了一步,手裏的棒球棍反手就要甩上去,突然餘光掃見巷口出現兩個身影,當中一個格外熟悉,眼皮跳了跳,頓時就收住了手。他腰上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混亂之中,高中生就被按在了地上,拳腳也落了下來。

巷口有個女孩兒舉着手機大叫,“你們幹嘛呢!我們已經報警了!”

對方猶疑着停了下來,左右對視,心不甘情不願地跑了。

高中生撐着地面坐了起來,他眯着眼睛,看着巷口,受滿臉驚懼地望着他,想近而不敢近的樣子。

過了幾秒,受還是走了進來,小聲問他,“你沒事吧。”

高中生說:“沒事。”

他想站起身,眉毛卻皺了皺,掌心被擦破了,滲出血珠,顴骨也泛着青,身上校服印着腳印泥灰,狼狽不堪。

受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抓着高中生的手臂,“我扶你。”

下一瞬,高中生的手直接搭在了他瘦弱的肩頭,撐着站了起來。他個兒高,半個身體都壓在受身上,受低哼了一聲,腳下都變得沉重。

高中生垂下眼睛,看着受,他還戴着工作帽,壓住了柔軟的頭發,脖頸白皙幹淨,耳朵薄,挨近了才看見有小小的耳洞。

高中生想,受會戴耳飾。

他見過,那天受穿的是一身黑色露肩裙,鎖骨伶仃,化了妝,神态多了幾分成熟冶豔的風情,可一開口,又是細聲細氣的,溫柔腼腆。

高中生跟着受回了超市,他坐在凳子上,小姑娘在櫃臺叽叽喳喳,“小陸哥,你們認識啊?”

受一邊給他擦傷口,低頭嗯了聲,說:“他是我的鄰居。”

鄰居,小陸哥。高中生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小陸,小鹿。

高中生知道受姓陸,知道他的名字。

受給他處理了能見的外傷,問他,“還傷着哪裏了?”

高中生半點都不客氣,說:“身上還有。 ”

受:“……”

受說:“我看一下。”

高中生看了眼超市裏聒噪不休的女孩兒,又看向受,受愣了愣,說:“我們去,去裏面。”

高中生不願意在店裏脫衣服,受看着高中生面無表情的面容,心想,難道他還害羞麽,或者是要面子?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好像都好面子,不肯在人前丢臉——這麽一想,竟然覺得高中生看着,并非那般吓人了,甚至還有點兒這個年紀的可愛。

可這兩個字一冒頭,對上高中生直勾勾的目光,受又生生按了下去。

裏間有員工休息室,受才把門關上,一轉頭,就對上高中生結實赤裸的胸膛。

高中生竟已經把衣服都脫了。

受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耳朵一點一點的紅了,瞪着高中生,半晌都說不出話。

高中生臉色平靜地和受對視,受登時如被燙着了似的,結結巴巴道:“……還,還有哪兒疼?”

高中生轉過身,幾道鮮明的淤紅烙在脊背,還有泛青的,看着有幾分觸目驚心。受眼睫毛顫了顫,臉色都發白,許久沒動,高中生偏過頭,看了受一眼,眉心微皺,說:“怕什麽。”

受抿了抿嘴唇,攥緊手中藥油慢慢走近,想起高中生怕疼,低聲說:“可能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高中生一怔,嗯了聲,垂下眼沒有再說話。

他長得高,坐在凳子上,赤着上半身,寬肩窄腰,一具介乎于成年男人和少年之間的軀體。受掌心都是汗,鮮少和人靠這麽近,控制不住的拘謹又心慌。他動作慢,高中生也不催,只安靜地聽着受一起一伏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受微涼的手掌貼上高中生精壯的脊背,高中生一下子繃緊了,受小聲問他,“對不起,是不是很疼?”

高中生語氣生硬地說:“不疼。”

受說:“我輕一點。”

高中生道:“沒事,我不疼。”

受的手指抖了抖,只覺掌心下的肌肉緊繃僵硬,卻透着股子野蠻的力量感。藥油是涼的,化開了,卻泛起辛辣的滾燙。

二人都沒有說話,受的掌心滑到高中生後腰時,高中生突然回過頭,抓住了受的手,他掌心被汗打濕了,有些狼狽,“好了。”

受無措地望着高中生,高中生手心發燙,熱極了似的,眼神壓迫力強,受咽了咽,沒來由的,也覺出幾分熱。

明明超市裏還開着空調,冷氣足。

受下意識地看了眼空調,讷讷地噢了聲,手指蜷了蜷,想抽回手,可高中生攥得太用力,他竟一時沒有抽出。

高中生一眼不眨地看着受,受忍不住小聲說:“你別盯着我。”

高中生應了聲,又看了會兒,目光才挪開。

受說:“松開我。”

高中生看向受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拇指不經意地搓了搓,才緩緩松開,說:“謝謝。”

受:“……啊,不,不客氣。”

高中生:“我請你吃飯吧。”

受忙擡頭看着高中生,拼命搖頭,“不,不用。”

高中生不由分說,直接道:“要。”

“我放學就來找你,”他看着受,補充道,“你想回家吃也行。”

受:“……”

高中生硬了。

受的手抹了藥油微微發涼,貼上緊實皮肉,卻像火星子跌熱油裏,刺啦刺啦瞬間蹿起了火。

高中生尴尬又僵硬,好在校褲寬松,不至于太丢人。他一直走到學校,脊背上仿佛還殘留着對方手掌的觸感,讓人頭暈目眩。

高中生是校霸,還是個學渣,班上的科任老師對他都已經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高中生安靜地坐在角落裏把玩着手裏的一截木頭,初具雛形,是朵綻放的玫瑰。

他記得受陽臺上那支蔫蔫的玫瑰花。

高中生孤僻冷漠,周圍的人都不敢同他說話,又是盛夏,窗外蟬鳴陣陣,他吹了吹花瓣上的木屑,才發現才過了兩個小時。

時間似乎都在蟬鳴聲裏變得緩慢了。

高中生又想起他放學之後的約會,約會——高中生想起受無措的神态,心裏竟然多了幾分期待。

自高中生父母車禍去世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期待過什麽了。

車禍發生那一年,高中生十歲,轉眼之間生活就天翻地覆,高中生也變得沉默寡言。那時高中生還小,在姑姑家住了兩年。

可到底是寄住,高中生後來搬了出去,生活于他而言,就成了毫無波瀾的一灘死水。

受是闖入他生活中的那支玫瑰。

有所期待的感覺熟悉而又陌生,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煎熬,卻又能咂摸出一點甜味兒。

高中生擡頭看了三回鐘表,終于等到了下課,想也不想拎着書包就往外走。

沒走兩步,就被人攔住了,是高中生的朋友,二人從小一起長大。

他是來叫高中生一起去打球的,高中生說,不去。

高中生想起什麽,目光落在對方身上,說,有幹淨的衣服麽?

等高中生到受工作的超市時,受正在往貨架上更換标簽,手指沾了點黑墨,沾在簽上,他抿了抿嘴唇,搓了搓指頭,墨跡暈開,他低頭吹了吹,一偏頭,就對上了高中生的目光。

高中生站在貨架邊,安靜地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受手一抖,似乎是沒想到高中生竟然真的來了,他結結巴巴道:“我還沒下,下班。”

高中生一眼不錯地看着受,說:“我等你。”

他這話說得篤定又平靜,受眼睫毛顫了顫,壓在工作帽沿下的耳朵一點一點紅了。

高中生看着,不自在地捏緊一旁的貨架,目光錯開,生硬地補充道:“不着急。”

受無措的啊了聲,慌得差點将标簽都貼錯。

10

從來沒有人靠近受,說要請他吃飯,受心裏既惶恐又忐忑,這種情緒直到高中生走後的一個下午都一直纏繞着受。

五點半,高中生出現在了超市裏。

受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可高中生一直看着他,看得受面紅耳赤,手指都在抖,幾乎不敢擡頭看高中生。

高中生分明沒說話,可他往那兒一站就存在感十足,不容忽略,何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受身上。

受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緊張的,慌的,空調的冷氣也無濟于事,後背都出了一層薄汗。

等他終于直起身,擡起眼,直接撞上了高中生專注又直白的眼神,他心跳了跳,不自覺地錯開眼,小聲道:“你再等我一下。”

高中生點了點頭,“好。”

受換下那身工作服,摘了帽子,又握着玻璃杯喝了大半杯水,緊張的心情才堪堪減輕了幾分,可一到門邊,心又提了起來。

他抿了抿嘴唇,索性心一橫,上斷頭臺似的,直接走了出去。

高中生靠在超市的櫃臺邊等他,二人目光乍對上,高中生說:“走吧。”

正當太陽将落,酷暑的燥熱變得緩和,受跟着高中生前腳才踏出超市,眼前就多了一根雪糕。受眨了眨眼睛,擡起頭,看着高中生,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漆黑的眼睛裏卻映出受無措的模樣。

他發着愣,高中生皺了皺眉,說:“不是熱麽?”

“……哦,”受指頭蜷了蜷,接過了那根冰涼的雪糕,低聲說,“謝謝。”

高中生看向街邊次第亮起的路燈,沒說什麽。

受看着手中的雪糕,巧克力片裹着奶糕,透着沁人心脾的涼,他看了眼高中生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舔了口,甜膩又冰冷。

二人一前一後地走着,高中生問受,“想吃什麽?”

受:“……都,都可以。”

高中生:“……”

他慢了步子,二人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并肩而行,酷暑天,雪糕不耐熱,沒吃幾口就要化了,黏黏糊糊的奶白濃汁滴在受的手背。

受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又想起什麽,就對上高中生的目光,頓時窘迫地胡亂擦了擦手背,可越擦,雪糕化得越厲害,整個人都變得慌亂局促,臉頰也紅了起來,

高中生将他手中的雪糕拿了過去,說,“不吃了。”

受讷讷無言。

高中生也有點懊惱,心想,買什麽雪糕。

他買了瓶幹淨的水,對受道:“伸手。”

受只覺心慌得不行,滿腦子都是逃回家的念頭,動作都變得遲緩,高中生抓住了他的手指,水淌出了瓶口,滴在了受的手背。

受打了個激靈,如夢初醒,看着高中生輪廓冷峻的眉眼,喉頭動了動,竟鬼使神差地沒有動,只用力地搓着自己的手指。

水流連在受的手指間,根根細瘦白皙,搓得用力,泛起了紅。

水跡蜿蜒漫入花叢。

受聽高中生問他,“有忌口的麽?”

受:“沒……沒有。”

高中生道:“能吃辣麽?”

受小聲地說:“能的。”

高中生擡起頭,道:“就那兒吧。”

受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個露天的大排檔,做的是晚間的生意,糖水燒烤夜宵,紅藍的塑料椅子,冒着熱騰騰的煙,時間還早,只有兩三桌客人,操着本地話說說笑笑,透着股子煙火氣。

受還沒說話,就聽高中生補充道:“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換個地方。”

受當即搖頭,又點頭,“不,不用了,這裏挺好的。”

高中生說:“他們家開了很多年了,味道還不錯。”

受看着高中生,高中生竟有些不自在地錯開了眼睛,受下意識地搓了搓指頭,被高中生抓過的手指仿佛還殘留着他灼熱的體溫,莫名地發起了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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