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到宅邸裏之後,冬薊一直觀察着阿爾丁的手下。他們把三月帶到了另一區域的客房,而不是帶去地牢,冬薊終于放心了一些。
想到阿爾丁說明天中午要“好好聊聊”,冬薊剛放松一點的心情又緊張了起來。
今天雖然兇險,但其實也沒出什麽大事。亡者獵人跑了,三月安全了,牧師沒有懷疑他們,阿爾丁好像也沒怎麽生氣……冬薊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緊張什麽。
這一晚他輾轉反側,根本沒睡踏實。
第二天,冬薊被邀請與阿爾丁一起用午餐。
冬薊坐在那思前想後的時候,阿爾丁主動開口,把之前發生的事複述了一遍。包括三月如何與冬薊交易、如何等待馬車、如何遇到亡者獵人,甚至還包括一些冬薊不太了解的,比如三月在旅行途中被獵人盯上的過程等等。
“您……都知道了?”冬薊一直握着水杯,沒心思去拿起餐具。
阿爾丁說:“基本都知道了。我是想和你溝通一下,又不是要審問你,你幹嗎那麽緊張?”
“是三月告訴您的嗎?”
“是的,早上卡奈和她談過了,”阿爾丁這麽一說,眼見着冬薊的神色更加緊張了,他接着解釋道,“別擔心,卡奈比我文雅多了,他更适合和女士談話。他和女法師一起吃的早飯,好像聊得還挺投緣的。卡奈還跟我說,別看那女的瘦,吃得是真不少,估計是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冬薊說:“抱歉,阿爾丁大人,我不小心給您找了這麽麻煩的事……”
“是‘不小心’的嗎?你是自願幫她,這分明是故意的。”
冬薊楞了一下,沒敢接話。
阿爾丁也不着急說下去,他吃下勺子裏的焗牡蛎,嚼完再喝一口淡果汁,這才接着說:“你出于同情心去幫她,這不怪你。冬薊,那個女的故意隐瞞了一部分細節。”
冬薊問:“一開始她确實沒說有獵人追殺她……”
“不止這個,”阿爾丁說,“她告訴你,她帶親人的屍體回故鄉,所以要喚起死屍。你猜,她成功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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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回憶了一下昨夜的情況。他們離開墓園的時候,那三具屍體還在各自的墓中。
“她多半沒有成功吧,”冬薊說,“如果她用的法術是‘喚起亡者’,在施法結束後,那些屍體會立刻站起來跟着施法者走,就像被看不見的繩子牽引一樣。昨天我們離開時,屍體似乎沒有離開墓穴。所以,她應該是沒能完成施法。”
阿爾丁輕輕搖頭:“你是精煉師。根據她使用的材料,你來判斷一下,她是只能施展‘喚起亡者’這一個法術嗎?”
冬薊說:“我給她的只是關鍵材料,她自己肯定還有一些已準備好的東西。但無論還有些什麽,既然她需要黑莨菪膏、伯勞心粉、儲法血珀,那麽她最有可能施展的就是‘喚起亡者’。雖然也有其他可能性,但那些法術要麽用不着屍體,要麽不能用人類的屍體,所以肯定不是她想要的。”
阿爾丁問:“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她施展了喚起亡者,但是屍體沒立刻站起來,這就說明她失敗了?”
“是的。”
“失敗後,屍體是不是毫無變化,仍然躺在墓裏?”
“是的。”
阿爾丁放下杯子,錫杯與石制桌面發出清脆碰撞聲。
“但是屍體不見了。”阿爾丁說。
冬薊吃了一驚。阿爾丁繼續說:“就在剛才,我剛剛收到的消息。清晨時,神殿的人發現有三座墳墓出現異常塌陷,其中一具屍體不見了。”
冬薊雙眼睜大。他當然知道是哪三座墳墓。
阿爾丁講道,昨天夜間牧師們只發現了老塔爾的墓被掘開,于是他們進行了簡單掩蓋,打算第二天白天再進行後續修繕。清早,兩個助祭帶着工人到公墓,發現昨天的掩埋痕跡又被動過,松土下的棺椁完全碎裂,裏面的屍體竟然消失了。
除此外,公墓中還有另兩座墓也出現了被挖過又鋪上松土的痕跡,屍體倒是還在。經過檢查,現場不僅殘留着濃重的死靈術氣息,還有一些力場法術的施法痕跡。
牧首和騎士們分析了一下,覺得是有人先用力場法術無聲地掘墓,然後施展死靈系法術,再用力場法術重新掩土。
這個死靈系法術絕不是“喚起亡者”。“喚起亡者”的效果不會延遲,屍體不會安安靜靜躺到天亮再走。
還有,老塔爾的墳墓塌陷方式也很不一般:不是從外部挖掘,也不是從內部鑽洞,更像是墳墓中有什麽東西掙紮着爆裂開來,直接摧散了掩土,導致棺椁破碎,土層塌陷。
按說這個變故發生在午夜之後、天亮之前,但神殿裏竟然沒人聽見任何動靜。
“你覺得這是什麽法術痕跡?”阿爾丁問。
冬薊低着頭:“神殿那邊怎麽說?”
阿爾丁擦了擦手,丢開餐巾:“不用管神殿怎麽說。你是怎麽判斷的?”
冬薊沉默着,阿爾丁也不催促,只是欣賞着他臉上表情的千變萬化。
好一會兒之後,冬薊問:“三月她……她還好嗎?”
聽冬薊這樣問,阿爾丁想,這個半精靈肯定是想到什麽了。
阿爾丁回答道:“她吃過早飯後就越來越不舒服,現在在客房睡覺呢。”
冬薊點點頭:“她昨晚還好好的,現在……她是不是逐漸變得很虛弱?我猜,她應該會臉色蒼白,眩暈,身體發冷。如果有醫師來檢查一下,應該會發現她的症狀類似于大量失血,但她身上并沒有能導致失血的外傷,也……也不是因為女性的特殊原因。”
“确實如此。”這時,卡奈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卡奈走進小議事廳,随便扯了一張椅子坐下,投向冬薊的眼神有些複雜:“剛才死靈師把她用的法術告訴我了。她只說了個名字,沒解釋。看她虛弱得說不下去,我就讓她先休息了。看樣子,你也猜到那個法術了?”
冬薊點點頭:“煉血術……”
卡奈與阿爾丁對視了一下。三月說法術的時候口音不太一樣,但差不多是這個詞。
“它具體能幹些什麽?”阿爾丁問。
冬薊解釋說,他只在書上讀到過這個法術,在現實中,還是第一次見到疑似有人使用。
煉血術十分古老,是一種幾乎已經失傳的“巫祭法術”。“巫祭法術”起源于遠古時期,據說與煉獄位面有關,它與現在的奧法體系不太一樣,比起施法,它更像是一次次或大或小的獻祭。
巫祭法術的效果幾乎都是攻擊和詛咒,完全沒有提供防護或應用元素的類型。因為它的應用範圍不廣,施展也比較困難,所以漸漸消失在了施法者們的歷史中。
直到今天,死靈學派、異界學派仍然與巫祭法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如今的施法方式和效果都有了很大變化,不能等同于巫祭法術。
也有少量的巫祭法術流傳至今,它們被塵封在不知名的隐秘高塔中,奧法聯合會不允許別人學,心智正常的法師也沒人想去學。
而煉血術,就是流傳至今的巫祭的法術之一。它能用屍體制作出特定的不死生物。這種不死生物被稱為“誓仇者”。
根據記載,誓仇者的骨骼、皮肉、毛發、殘留衣物等等都會化為焦黑,只有雙眼血紅。誓仇者可以在虛體與實體之間按需轉換,力氣比人類和普通不死生物都要大很多,而且它們不畏懼聖物,不會被刀劍殺傷,能免疫大多數奧術攻擊,強大得不可思議。
制作需誓仇者要很多前提條件。
首先,屍體不能是病死或死于意外,必須是死于紛争,并且在死前對仇敵心懷怒火。
其次,施法者要與屍體生前關系密切,具體有多密切說法不一,據說是血親最佳,是長年認識也有可能成功,但總之不能是陌生人。如果條件不滿足,法術就會失敗。
在施法時,除了必要的各類耗材,施法者還會損失掉大量體內血液。
随着法術的詠唱,血液由虛空之中借道,奔湧向屍體的身體各處,在其皮肉之下靜默地燃燒。屍體會先充盈起來,然後一點點變成焦黑色,最後化作虛體,原地消失。
屍體消失後,會在一定時間後重新出現。這段時間長短不定,至少需要數日,甚至多則幾個月,具體取決于施法者的能力和屍體的情況。
在誓仇者出現之前,施法者的身體會越來越虛弱,甚至有死亡的風險。
如果施法者虛弱而死,法術也就會随之失敗;只要施法者能撐下去,撐到與誓仇者見面,那時施法者的身體就會恢複健康。
雙方見面後,施法者可以詢問誓仇者三個問題。問題必須和他的生前經歷有關,他的回答都必然是實話。
回答過問題後,誓仇者就正式被啓用,同時,他也會失去人類的語言能力,變成沒有思維的傀儡。
他會先去為自己複仇,仇人死亡後,它就回到施法者身邊,成為絕對忠誠的保镖與奴仆。
聽過解釋後,阿爾丁問:“那女人歲數也不大,她上哪學的這玩意?”
卡奈說:“她告訴我了。是北方。她去北方學的。”
“她不是本來就是俄爾德人嗎?”
“是更北方。希瓦河以北。”
聽聞之後,阿爾丁嫌棄地撇撇嘴,而冬薊縮緊了肩膀。
希瓦河以北,那地方不屬于這塊陸地上的任何國家與城邦,是一片寒冷、邪惡、遠離一切秩序的霜原。那裏不僅生活着蠻族原住民,還盤踞着一群殘忍的死靈師。
其實在冬薊這樣的精煉師看來,死靈學派和其他學派一樣,原本也沒什麽,但霜原的死靈師們不太一樣。他們遠離文明,至今仍然蓄奴,還創造出了很多不知名的扭曲怪物。
小時候,冬薊聽母親講過關于那些死靈師的事。母親說過,千萬別去沾染那邊的人和事,但她對涉及死靈學的東西并不避諱,該做的實驗一個不少……因為母親态度飄忽,年少的冬薊也一度有些迷茫,不知道到底怎麽做才是對的。
長大之後,他也大概明白了,畢竟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後來,随着母親和萊恩的生母陸續病逝,冬薊又漸漸理解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憎惡死靈學派。生死之間,畢竟悲歡入骨,何況還涉及到信仰與靈魂。
于是,冬薊對這些事保留着一點戒心,又不完全排斥,變成了一個溫吞無立場的人。
聽到三月與北方的死靈師有關聯,他不是感到厭惡,而是害怕。不是怕三月有多壞,而是怕自己被牽連……怕自己也被視為死靈師,甚至遭到亡者獵人與寂靜神殿的追捕。
一開始聽說三月是死靈師,他還沒這麽擔憂。因為“用死靈術的法師”和“北方死靈師”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這是各國共識。
前者尚有辯解餘地,只要躲在沒有寂靜神殿的國家就行了;而後者無人寬恕,會遭到所有國家與地區的敵對。
在冬薊胡思亂想的時候,阿爾丁還在和卡奈聊着其他事情。
阿爾丁瞟了冬薊一眼,看他低頭發愣的樣子,覺得好笑。他叫了冬薊好幾聲,冬薊毫無反應,于是他走過來按了按冬薊的肩膀。
冬薊回過神,還被吓了一跳。
阿爾丁笑道:“怎麽,聽說她可能是北方死靈師,這會兒知道怕啦?之前你一整晚陪着來路不明的女人亂跑,倒是勇敢得很。”
冬薊小聲說“我沒有”。說完,他自己先發現有點歧義:到底是沒有害怕,還是沒有抱着某種心思去陪女死靈師“亂跑”……
卡奈看着冬薊,柔聲說:“冬薊,你不要這麽憂心忡忡。沒事的。”
冬薊搖搖頭:“我還是很抱歉……”
卡奈說:“我們沒有怪你,一點也沒有。我們本來就允許你自由地參與那個市集,這不是你的錯。因為你接觸了那個死靈師,我們才能及時知道有個亡者獵人在海港城活動。在這一點上,我還得謝謝你呢。”
這話有點奇怪。冬薊想問為什麽,但問出來好像有點傻……
卡奈也不故弄玄虛,他直接繼續說道:“這樣,我們才能做好準備,處理一下那個獵人。”
冬薊大感意外。他原本以為阿爾丁和卡奈會對三月有敵意,畢竟她的身份太可疑了……結果他們想對付的并不是三月,反而是那個亡者獵人?
“那……你們要怎麽處理他?”冬薊小聲問。
阿爾丁和卡奈兄弟對視了一下,似乎是在感嘆這個半精靈的天真。
“當然是做掉他了,”阿爾丁直白地說,“海港城是一片可以自由交易的樂土,容不得瘋狗一樣的狂信徒到處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