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阿爾丁說:“看你不太舒服,我就想留下來照看一下。你可別害怕啊。”
冬薊捧着水杯,露出些難為情的微笑:“瞧您說的。我沒有怕,我只是覺得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怕,我可很怕啊,”阿爾丁笑道,“有的人喝醉之後大鬧,結果暈頭轉向,身體不聽使喚,可能會跌倒把頭撞破。還有的人昏睡之後開始嘔吐,要是沒人照看,最後可能會窒息。幸好你沒事。你不鬧也不哭,老實得很。”
他這麽一說,冬薊的臉更發燙了。“我沒事的……其實我喝得也不多。”
“你喝得雖然不多,但畢竟你平時不怎麽喝酒,所以你肯定比常喝的人更容易難受。”
看冬薊喝過水,阿爾丁又幫他拿走杯子,再回來輕輕幫他重新平躺下來,還替他拉上來薄被。
“你還沒睡多久呢,繼續睡吧。”阿爾丁坐在床沿邊。
被這樣注視着,冬薊怎麽可能睡得着。他半眯着眼睛,一副真的要睡着的樣子,其實腦子裏亂得很。
他總覺得應該說一句什麽,比如表達感謝的話,或者說個晚安什麽的?但好像也不太對……
身邊傳來布料摩擦聲,然後是赤腳輕輕踩在地毯上的聲音。冬薊偷偷睜眼看,是阿爾丁站起來走到了一邊。
他坐在地毯上,拿起一疊像是賬簿之類的文書紙張,背對着冬薊,輕聲說:“你安心睡吧,如果再做噩夢,我馬上叫醒你。”
冬薊輕輕“嗯”了一聲,閉眼平躺着。
在冬薊的回憶中,他也曾經這樣守在別人床邊。比如他照顧年幼的弟弟的時候,還有他在魔法物品店做工時,暫時照顧老板家孩子的時候。
他曾經不止一次看着別人入睡,但從來沒有被人陪着入睡過。連金葉也不會這樣守着他。
冬薊裝作睡着,一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悄悄扭過頭去看,阿爾丁盤腿坐着,把角櫥上的提燈低拿到面前的矮腳圓桌上,一只手撐着頭,還在翻閱那疊文書。
因為阿爾丁赤膊着,且背對着他,冬薊忍不住開始觀察那條蟒蛇刺青,平時他看不見阿爾丁背上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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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琢磨,這蟒蛇的姿态似乎有些兇險,盤繞得充滿敵意。
如果它是一條真正的蛇,那麽它根本不像是阿爾丁的朋友,更像是正在試圖殺死阿爾丁。
就在冬薊胡思亂想的時候,阿爾丁突然轉身過來,冬薊來不及裝睡。
冬薊尴尬極了,不知該說什麽,幸好房間足夠昏暗,能隐藏一下他的表情。
阿爾丁走過來,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蒲墊床非常低矮,阿爾丁正好低頭看着冬薊:“你沒睡着?是還有哪不舒服嗎?”
冬薊說:“沒有……您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嗎?”
“嗯,一些需要我過目的東西而已。”
“抱歉,是我打擾您了。”
“那倒沒有。平時我總是拖着不想看這些,拖太久了,卡奈老催我,今天陪着你反而讓我心平氣靜,正好就把它們看完了,”阿爾丁說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對了,你是不是在看這條蛇?從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好像對它挺好奇的。”
人家都發現了,冬薊也不好再說沒有:“以前我沒怎麽見過這類刺青。”
“那你以前見到的是什麽樣?”
“我見過的一般是法術符文。一些法師會把符文刺在身上,有的是為了提供防護,有的是為了施法更方便。”
“你身上有嗎?”阿爾丁問。
“沒有……”
“為什麽沒有,你不需要嗎?”
冬薊說:“我主要坐在實驗室裏,不怎麽用得上。而且我怕疼,刺法術符文是很疼的,和刺裝飾性的東西不一樣,不能抹麻痹藥水。”
阿爾丁摸了摸胸口的蛇頭:“你是不知道,其實麻痹藥水根本沒什麽用,照樣疼得很。可能是因為我這條森蚺面積太大了,也許小面積的圖案不一樣吧。”
冬薊估算了一下這條巨蟒的尺寸,刺青過程需要被針紮多少下……光是想象,他就已經渾身不自在,頭皮發麻了。
他有點想問“這麽疼,為什麽還要刺啊”,又覺得問出來有點不禮貌……
阿爾丁猜到了他的想法,就主動說:“其實我紮到一半的時候就後悔了,特別想放棄,但我實在丢不起那個人,只好咬牙忍着。完成之後的效果不錯,我還挺滿意的,這才不後悔了。”
冬薊腦子裏浮現出了阿爾丁哭喪着臉咬着牙的畫面,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爾丁叮囑道:“笑歸笑,不許告訴別人。主要是不許說‘紮到一半後悔了’那部分。”
“肯定不會說的,我保證。”冬薊邊說邊還在笑。
“有那麽好笑嗎?”阿爾丁雖然這麽問,其實他自己也面帶笑意。
他倆窩在昏暗的床帳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漸漸地,冬薊放松了很多。
這種感覺有點奇妙,明明阿爾丁也沒有勸他什麽,但他的心底卻變得很平靜。
不僅比噩夢剛醒的時候平靜,甚至比昨天一整天都要平靜。
現在阿爾丁靠他這麽近,比剛才近得多,他能看清蟒蛇每個鱗片上的紋路,但他竟然沒有害怕,沒有向後躲避。
因為兩人都毫無睡意,阿爾丁還給他講了刺這片文身的原因。
冬薊原本以為阿爾丁喜歡蟒蛇,誰知道,事實是恰恰相反:從前,阿爾丁最怕的東西就是蛇和蟒。
阿爾丁說,他從小就害怕蛇,那時候他還沒見過蟒、蚺之類,只見過小土蛇,他非常害怕,但必須裝作不害怕,因為他要保護弟弟卡奈,身為哥哥不能顯得懦弱。
等長大了一點,他去做了傭兵,有一次同伴們在森林裏抓了蛇來烤着吃,別人興致勃勃地讨論怎麽清理死蛇,他在一旁頭暈目眩,拼命忍着想吐的沖動。
後來他到了珊德尼亞,這個國家氣候溫暖,蛇類就更多了。某一天,也是在他完成傭兵任務的時候,他遭遇了一段極為恐怖的經歷。
他在森林裏和傭兵同伴走散了。他極為疲憊,抱着劍在河邊的樹下打盹,一不小心就真睡着了。
突然,他被一種怪異的感覺驚醒,睜眼一看,一條巨大的森蚺竟纏繞在他身上,大概是把他當做了能取暖的樹樁。
他本來就害怕這玩意,更是缺少對它們的了解,他在慌亂中做出各種反抗和攻擊動作,結果适得其反,蚺不僅沒有跑掉,反而把他繞得越來越緊。
那條蚺有人的腿那麽粗,力氣大得可怕。阿爾丁用力掙紮,就必然伴随着激烈的呼吸,而當他每一次吸氣、吐氣,蚺就随着他胸腹的起伏将他纏得更緊。
這麽下去,他肯定會被勒斷骨頭,最終窒息而死。
在生死關頭,阿爾丁反而漸漸冷靜下來了。他用手臂護住頭部頸部,放平身體,不再掙紮,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的動作竟然有效了。蚺的纏繞力道慢慢減輕,最後放開了他。
阿爾丁的一只手裏攥着匕首,他想着,也許下一步這條蚺會開始吞噬自己,它能吞下比自己寬得多的動物,吞噬的時候,它的下颚會脫開,只能用肌肉吞咽,嘴巴不能咬合……那時阿爾丁就可以反擊,可以用匕首殺死它。
不過,事情并沒有這樣發展。巨蚺根本沒有嘗試吞吃他,而是慢悠悠地離開了。
也許是因為蚺發現獵物個頭太大,所以另尋目标,也許是這條蚺本來就不餓,只是受到驚吓才纏繞他……阿爾丁也分不出到底是什麽原因。總之,他安全了。
阿爾丁深知自己并沒有取得勝利。他沒有打敗這條蚺,他只是運氣好而已。
不過,有了這次的經歷,他發現自己的心态好像變了。
他依然害怕蛇、蟒之類,但恐懼的形式變了——不再是過去那種本能的畏懼,而是怕它們的力量,怕它們給人帶來的危險,就和害怕戰鬥力強大的敵人一樣。
這是兩種不同的恐懼。前者就像是小孩子怕黑,無論黑暗是否會傷害他,他都會害怕;而後者就像是一個足夠勇敢的成年人在夜裏被狼群包圍,生命受到實實在在的威脅,他怕的是具體的危險,而不是怕黑暗本身。
那次危機過去幾個月後,他就去做了這條森蚺的刺青。
他的要求就是模仿巨蚺纏繞獵物的姿态,所以蚺的身體繞在他的軀幹各處,頭部位于他心口,雙眼仿佛在打量他的頭部,思索能否将他整個吞下。
聽到這裏,冬薊忽然恍然大悟。
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麽一直覺得這個刺青吓人了:這只巨蟒的頭部不是正面圖案,而是以頂面來展現的,它的眼睛看着上方,嘴對着阿爾丁的頭,阿爾丁解開衣領時,就像是真有一條巨蟒繞在他身上,從他懷裏探出頭,要襲向他的頸部。
阿爾丁去做這個刺青,本意就是時刻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保持敬畏,直面一切自己恐懼的東西。
後來他在十帆街商會安身立命,随着名氣和勢力越來越大,“森蚺”不僅是他的标志,還成了他的綽號。曾經令他恐懼的東西,曾經差點殺死他的東西,現在卻成了人們對他的稱呼。
他刺青的目的算是達到了。現在他已經不怎麽怕蛇和蟒,甚至還有點開始喜歡它們了。
聊着這些的時候,冬薊的腿漸漸蜷起來,縮着肩膀,把薄被裹得緊緊的。
阿爾丁問他怎麽了,冬薊回過神來,長出了一口氣:“我在想象那條蚺呢……越想越覺得恐怖。它比您身上的刺青大多了吧……”
“當然比刺青大多了,”阿爾丁說着,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圖案,“那條蚺起碼有我的腿這麽粗,這還是平均的,不是身體最粗的那段,至于長度……我都看不清它到底有多長。我倒想還原它的實際大小,可惜我沒有那麽大的身體。除非我是個食人魔,‘畫布’可能就夠大了。”
冬薊原本還覺得膽寒,這下又被逗笑了。
阿爾丁看着他:“這件事你也得保密,不許出去和人說。”
冬薊問:“別人不知道嗎?”
“他們當然知道我有刺青,但不知道我差點被蚺吃掉。”
“卡奈大人也不知道嗎?”
“哦,他只知道我差點被吃掉,但不知道我小時候害怕蛇形生物。在他心目中,我一直什麽都不怕。”
冬薊笑道:“好複雜呀……那您為什麽要告訴我?”
阿爾丁說:“因為你這人很認真,不會笑話我。”
“別人也不會笑話您的。”冬薊說。
“那可不一定。他們也許不會當面笑我,但可能會在背後輕視我。”阿爾丁看着冬薊的眼睛說,“其實這也不是主要原因。人嘛,總會有點不想說的事情,事情本身沒多嚴重,就只是不願意多提而已。等遇到特定的人,也許就想說了。”
聽到這話,冬薊低垂目光,若有所思。
等他慢慢擡眼看向阿爾丁時,眼睛裏似乎聚起些微水霧。
阿爾丁發現他有點不對勁,剛想詢問,冬薊主動開口道:“其實我也有很害怕的事情,也是從很久以前就害怕,從來沒和別人說過……”
阿爾丁柔聲說:“你想說嗎?想說我就聽,不想說也沒事。”
冬薊苦笑了一下:“其實不用我說。您已經知道了。”
“我知道嗎?”
“嗯,您知道。您親眼看見的。我害怕的事已經發生了,就在今天……或許該說昨天。”
冬薊的聲音變小,略微帶上了點鼻音。
他本以為自己的情緒已經平穩下來了,聊聊這些也無妨,誰知道,剛牽起這個話題,還沒等多說,胸口就突然湧上來一股酸酸的鈍痛,讓他聲音發抖。
阿爾丁立刻就懂了。他伸手摟住了冬薊,這樣一來,如果冬薊真的忍不住要哭,就可以把眼淚藏在他懷裏。
阿爾丁輕聲說:“如果最令你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麽發生過之後,就不用再怕了。”
冬薊沒有回答,就這樣靜靜地縮在他懷裏。
阿爾丁問:“你後悔到海港城來嗎?”
“我……”冬薊竟然猶豫了一下。
他第一反應想說不後悔,但話到嘴邊,他又有點懷疑自己了。
阿爾丁接着說:“幸好你來海港城了,不然我要怎麽才能認識你呢?”
“因為我是精煉師嗎?”冬薊嘟囔着。
“不全是這個原因。至于還有什麽原因……你早就明白的。”
說完,阿爾丁親了親冬薊的頭頂。
半精靈的頭發顏色接近枯草的灰黃,在白天看有些暗淡,在黑暗中借着遠處微弱的燈火去看,卻變得猶如月光下柔和的細沙。
冬薊沒有躲開,反而擡眼看向阿爾丁,四目相接時,又趕緊移看向別處。
阿爾丁又親了親他的額頭,動作很輕,帶着安撫的意味,就像在吻一件珍貴且脆弱的古董。
被親吻額頭時,冬薊輕輕閉了一下眼睛。
身邊傳來布料暧昧的摩擦聲,再睜開眼時,阿爾丁把他困在雙臂之間,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兩人的額頭幾乎觸到一起。
在這樣的距離下,他要麽直視阿爾丁的臉,要麽看着蟒蛇刺青。于是他只好眯着眼睛,想說點什麽,又覺得什麽也說不出口。
第三個吻落在冬薊的耳廓上。先是紅得微微發燙的耳尖,然後滑到耳垂。
阿爾丁把嘴唇停在半精靈耳邊,用那種幾乎只有氣息的音量,輕聲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讓冬薊的呼吸明顯亂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平緩,下一個吻落在了他嘴唇上。
随着呼吸愈發急促,冬薊的思緒也越來越模糊,壓在心裏的重量好像也暫時消失了,一切感官都變得輕飄飄的。
他閉上眼,睫毛和眼角微微濕潤。眼淚并不是因為親吻,而是因為今夜他心中浮起的所有思緒。
情緒把淚水堆積在眼角,水珠還沒來得及落下來,就被更多的親吻抹掉了。
也有一些沒被抹掉的水漬則從頰側滑下來,流進顫動的發絲,和皮膚上的薄汗融在了一起。
提燈還放在圓角矮桌上,沒人去把它熄滅。溫暖的燈火徹夜亮着,照不透床架垂下的煙紫色帳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