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其實,冬薊一直不知道萊恩的媽媽叫什麽名字。
她倒是說過一個名字,但肯定是假的。她有各種顧慮,所以從沒說過真名。
當年她懷着孕,憑着一張地圖和一封信找到樹海邊緣的小屋,敲開了金葉的門,金葉問她的名字,她猶豫了好久,說自己叫麗拉娜。
麗拉娜是東南方國家的常見女名,和她長相特征上表現出的血統不符,顯然是個假名。但金葉也不多問,你說叫什麽就叫什麽吧,反正就是個稱呼。
很多年之後,金葉早已病逝,麗拉娜由于生産時缺醫少藥留下舊疾,身體也日漸孱弱。
冬薊建議她去大城市找醫生,麗拉娜不肯,她心裏有太大的陰影,至今不願回到人類聚居的大城市。即使冬薊告訴她這裏距離她來的地方很遠,沒有危險,她也執拗地不肯相信。
病情拖久了之後,麗拉娜漸漸卧床不起。冬薊也想過幹脆背着她去看病,但他體型比較瘦小,力氣也比較弱,他可以日常協助麗拉娜生活,卻無法背着她出門遠行。
更重要的是,冬薊無法一邊帶她看病,一邊照顧她那個還很年幼的兒子。
如果要雇馬車,冬薊至少得先離開小屋到最近的城市去。那他就得把這對母子放在家裏,他有點不放心。
其實冬薊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利用魔法,以傳訊符文來求助。他知道如何施法,也能找齊所需要的材料,但問題是……他要把傳訊發給誰呢?
他誰也不認識,在外界沒有一個熟人,連可以求助的對象都沒有。
在麗拉娜清醒的時候,她對冬薊說:別替我費心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即使你能請到醫生,恐怕醫生也沒什麽好辦法。
她還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感謝冬薊一直照顧他們母子等等。
她握着冬薊的手,艱難地側過身,親吻冬薊的手指。眼淚低落在冬薊的手背上,冬薊的脊背泛起一陣戰栗。
有一些想法,從那時起就盤旋在冬薊的腦子裏,他至今也沒有對任何人說出來過。
那時冬薊想的是:我不想讓你死,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你死。但這并不是因為我視你為親人,而是因為……我不想獨自承擔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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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拉娜一旦死去,小萊恩唯一的親人就是冬薊了。
冬薊看着那個人類孩童。他如此幼小,天真,脆弱,他需要成年人的照顧和保護,要吃喝,要接受教育,要成長,要陪伴……他需要歸宿,需要安全,需要愛。
即使母親百病纏身,小萊恩的心靈支柱也還是母親。一旦麗拉娜死去,冬薊就要替她承擔這一切。
他幾乎感到恐懼——我該怎麽保護這樣的小生物?我怎麽可能給他他所需要的一切?
冬薊害怕的并不是表面的勞苦,不是日常洗衣做飯之類的雜事。
這些不算什麽,在金葉活着的時候,冬薊也是這樣照顧金葉的,畢竟他不僅是母親的兒子,也是研究者的學徒,那些工坊的學徒也要做這些。
麗拉娜和萊恩來了之後,冬薊也已經習慣了與他們生活,三人形成了一個有點奇怪的特殊家庭。
他不是害怕照顧小孩,不是害怕身體上的勞累。
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有可能必須成為那個孩子的支柱。
他會受到依賴,受到信任,他不能讓對方難過,不能讓對方失望……
這讓冬薊無比恐慌,他沒法承受住這麽大的責任。
而且他也不能把這些想法說出來。
“你盡量別死,因為我不想對異母弟弟負責”——這要怎麽說呢?能對誰說呢?
冬薊心知肚明:即使他用委婉的、華麗的詞彙去掩飾也沒有用,這話依然很可恥,依然很傷人。
很多年過去之後,麗拉娜已經離開人世。
冬薊回想起曾經,驚訝于自己竟然真的承受住了那份責任。
等到小萊恩學會了讀寫,身體也足夠健康強壯,冬薊就帶他一起離開了這個僻靜的家,到人類聚居的村落城鎮裏去。
萊恩需要接受正常的教育,将來要過普通人類的人生。冬薊也一直想離開樹海邊境,去更熱鬧的世界找找發展機會。
就這樣一年年過去,直到現在,冬薊本已遺忘了當初的恐懼。
他的回憶中充滿了和萊恩的歡聲笑語,這些畫面逐漸取代了麗拉娜死前的沉重。
突然,在今天的夢境中,冬薊竟再一次看見了麗拉娜。
在夢裏,他回到了少年時代,他端着一本厚重的書,滿屋子尋找金葉,想問她某個關于施法的問題,當他走金葉的房間之後,坐在桌前的卻不是金葉,而是麗拉娜。
麗拉娜蒼白瘦弱,面帶淚痕。她捧起冬薊的手,吻他的手指,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小聲說着:萊恩就交給你了……萊恩以後就只有你了……
冬薊忽然想起來,不對,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萊恩已經長大了呀。
于是,他這樣告訴麗拉娜:不用擔心,萊恩現在十九歲了,是一名神殿騎士。
麗拉娜把額頭抵在他的手指上,沉重艱難地喘息着。冬薊聽到她在小聲說話,就稍微靠近些,想聽清楚。
他聽見她在喃喃細語:你的責任結束了,對嗎,你的責任終于結束了。
其實她這麽說也沒錯。但冬薊就是覺得莫名有些刺心。
他有點不愉快地說:“對我來說,這一切不是僅僅因為責任。要知道……這本來也不是我的責任。”
接着,麗拉娜說出了更加令他震驚的話:
“對。沒錯。這本不該是你的責任。你應該像你父親一樣出人頭地,不該像這樣謹小慎微地活着。
“你應該在金葉死後就趕走我們,餓死我們,凍死我們,毒死我們,不該給我送終,不該為我們花費精力和金錢,不該撫養我的兒子。
“那樣一來,你該是多麽自由啊!你可以專心研究,可以只考慮自己,你不必考慮他的身體健康,不必攢錢供他進城讀書,不陪他度過巡歷期……這一切都本來就不必發生。
“你不該撫養我的兒子,你不該撫養我的兒子……”
冬薊驚恐地後退,想把手抽回來,麗拉娜枯瘦的手指緊緊抓着他不放,面部也緊緊貼在他手背上,他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死亡氣息。
“當初就算他死了,那也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責任。你把他當做自己的責任,讓他活了下來,如今你卻成了他人生最大的恥辱。
“我的兒子,一位神殿騎士,統領騎士,聖袍騎士,甚至一位騎士團長,一個有着無限潛能的優秀年輕人,被白晝擁抱的一生,受光輝照耀的一生,為正義而前進的一生……
“你卻成了他最大的恥辱,他一生最大的恥辱……”
冬薊渾身發抖,拼命掙紮,他能感覺到麗拉娜的手指漸漸不再柔軟,從活人的手變成了堅硬的白骨。
他向她道歉,也不管自己到底說了什麽,只是語無倫次地道歉。
道歉最後變成驚恐的叫喊,可是麗拉娜仍然不肯放手,甚至把他一點點向她拖過去……
在她身後,朦朦胧胧地出現了一個影子,是個男人的身影。
冬薊從未見過那個人,現在也看不太清楚,但他就是清晰地知道,這是法師哈曼,這是他和萊恩的父親哈曼。
冬薊看不清哈曼的臉,卻能看到他穿着精美貴重的法師袍,手裏拿着象征研究者至高成就的權杖。
哈曼站在死者的世界,腳下是成堆的金銀珠寶,他以邀請的姿态伸出手,和麗拉娜一起緊緊抓着冬薊。
冬薊下意識地喊了萊恩。以前一起旅行的時候,遇到危險時都是萊恩負責打架的。
但冬薊立刻意識到,萊恩已經離開了,恐怕再也不想理睬他了。
那還有誰能救他呢?冬薊想,還有金葉。他喊了幾聲媽媽救我,才想起來喊她是最沒用的,她去世多年,肉/體已經凋朽,恐怕連靈魂都不在這個世界了。
“阿爾丁……”冬薊忽然想起了這個名字。
來不及了,他馬上就要被哈曼和麗拉娜拖進黑暗了。阿爾丁在海港城,不可能趕到樹海邊境來。
“救我……帶我離開這裏……求您了……”
這時,有一雙手抓住了他的雙肩。力氣很大,把他抓得有些疼。
就在他感覺到那雙手的同時,麗拉娜和哈曼放開他了。
冬薊猛地睜開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煙紫色的床帳,然後是阿爾丁的臉。
阿爾丁皺眉看着他,輕聲和他說着什麽。冬薊一時也沒聽清。
他剛剛從噩夢裏掙紮出來,腦子還不是很清醒。
床帳外只有一盞提燈,光線柔和昏暗,只能照亮幾步內的範圍,房間更深處仍是一片黑暗。冬薊的眼睛忍不住瞟向那邊,他總覺得麗娜和哈曼還沒走,還在那片黑暗裏等着他。
“醒了嗎?”阿爾丁繼續輕聲問着,拂開冬薊臉上的發絲和冷汗。
阿爾丁發現,冬薊的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手臂僵硬,手指緊抓着床單,像是被魇住不能動的樣子。于是他來回撫摸冬薊的雙臂,幫他放松,恢複知覺,慢慢找回真實的觸感。
過了一會兒,冬薊的眼神從驚恐逐漸轉為迷茫,身體也能動了。
阿爾丁扶着冬薊坐起來,讓他靠在軟枕上,然後掀開紗帳去矮櫃上倒了杯水。
冬薊低頭看了看自己,之前那身衣服不見了,現在他穿着一套絲綢的居家長袍,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換上的。
阿爾丁把水杯遞過來,冬薊呆呆地說了聲謝謝,只是端着,也不知道喝。直到阿爾丁提醒他,他才趕緊喝了幾口。
喝了水之後,冬薊終于徹底清醒了。他驚訝地看着阿爾丁,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阿爾丁轉過身,把杯子放回床頭矮櫃上,他赤膊着上半身,在背對冬薊的時候,冬薊第一次看見了他背部的文身,看見了那條蟒蛇文身的全貌。
它盤繞着阿爾丁的身體,大小幾乎等于一條真正的森蚺,在昏暗搖曳的燈火下,更加顯得栩栩如生。
阿爾丁回來坐在冬薊身邊,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問:“身上有哪不舒服嗎?”
“抱歉……我做噩夢了。”冬薊說。
“看來你是夢到特別可怕的東西了,不過沒事,別說是夢了,就算夢裏的東西是真的,我也肯定會保護你。別怕。”
冬薊不知如何回答,只覺得心裏一陣酸酸的溫暖。
他輕輕“嗯”了一聲,悄悄觀察紗帳外面。
這裏顯然不是他住過的客房。起初他以為這是阿爾丁的房間,但好像也不是。
他去過阿爾丁的房間,和這裏的擺設不一樣。這個房間也很大,但雜物不太多,沒有阿爾丁的房間那麽淩亂,牆上也沒有挂武器之類。
阿爾丁知道他在看什麽,就主動告訴他:“這是你的房間。不是那種簡單的客房,是為你準備的長期住處。”
“我的房間?”
“是的。本來也布置好了,今天……不,昨天的晚宴後,我打算帶你來看看的。後來你不是去外面散心了嗎,然後又因為醉酒而睡了過去,我就直接把你帶過來了。你的私人物品都還在客房,我沒動,将來你自己去慢慢拿。這裏基本的起居用品都很齊全。”
冬薊點了點頭。接着他意識到,在他昏睡的期間,阿爾丁幫他散開了發帶,換掉了外衣,可能還簡單幫他擦洗過什麽的……除了以上這些,阿爾丁倒也沒有和他發生其他事情。
冬薊又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這點感覺和常識他還是有的。
如果是在前些天,冬薊肯定會極為惶恐不安。不過現在,他卻有點感謝阿爾丁在這裏陪他,否則不知道那個噩夢什麽時候才能醒。
阿爾丁一低頭,發現半精靈的耳朵尖又是紅紅的。
阿爾丁說:“你應該再喝點水。醉酒後就是要故意多喝水,這樣明天才不會頭痛。”
冬薊确實仍然有些幹渴。他總有個別扭的小習慣:一旦別人問他需不需要某種照顧,他就下意識想說“不用”。
這一次,他剛要習慣性地拒絕,那只水杯已經送到了他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