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冬薊醒過來,餘光瞥見室內光線柔和,恍惚間還以為天剛亮。

他翻了個身想繼續睡,突然看見了煙紫色的紗帳,還有床邊地板上的米色長絨地毯。

他瞬間就清醒了,猛地起身,然後又因為眩暈而倒回床上。

他平躺着,看着床帳頂。頂部中間有個鐵藝圓環,上面挂了個小布袋。

袋子裏是附子草,東南地區很多人喜歡在家裏挂這種東西,據說是能祛除邪惡,其實它什麽也祛除不了,它就和冬至節吃麥芽糖差不多,只是習俗而已,沒有實際用途。

冬薊盯着小布袋,想着附子草……腦子裏這些想法和附子草一樣,沒有實際用途。

他只是在故意分心,看到什麽,就趕緊思考什麽,總之極力避免自己想起昨晚的事情。

其實不是“昨晚”,嚴格來說,應該是今天淩晨。

可越是避免去想,他反而越容易想起來。随着思維越來越清醒,記憶和身體的感官也愈發鮮明,冬薊漸漸連床帳頂也不敢看了——因為這樣的視角會讓他回憶起睡着之前的事……

那時他的視線也是這樣的,越過阿爾的肩膀,看着床帳頂上挂着的小飾物,看着它微微搖晃,思維逐漸放空……

冬薊抹了一把臉,趕緊起床。

昨天穿過的衣服不在床邊,居家長袍也不知失蹤到哪去了。他裹着薄被慢慢起身,赤腳踏上地毯,慢慢站起來時,身上傳來某些微小而隐秘的感受,又一次提醒着他之前發生的事。

他四下看看,房間裏沒人,阿爾丁好像離開了。太好了,這樣他就不用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阿爾丁了。

冬薊感覺從脖子到耳根都在發燙,一側額頭也有點熱熱的……但為什麽只有一側?

屋裏有橢圓形的銀鏡,冬薊裹着被單走過去,看到鏡中的自己,才明白這種怪異的感受并不是因為羞恥……而是因為他的額頭和一側眉骨腫了起來。

是昨天被萊恩打到的地方。擦破了點皮,腫得不算嚴重,也不怎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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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紅發女客人給他直接上了藥,後來也掉了一些,從現在的痕跡看,阿爾丁應該是在他睡着時又給他塗了點藥。

冬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表情萎靡,頭發淩亂,額頭有點腫,連眼皮也紅腫着,脖子上還有幾處淡色的淤血……他趕緊逃離了鏡子,鏡子裏的那張臉簡直陌生到令他害怕。

移開目光後,他正好看到腳邊有個藤編的儲物筐。筐裏是一套淺色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最上面盤放着一條束發緞帶,顏色顯然和衣服故意搭配過。

但他現在并不太想去穿。身上不太清爽,他更想先去洗漱一下。

昨天他沒來得及細看這個房間,所以現在徘徊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找到了盥洗用的隔間。

隔間的門上有插簧,可以從卧室的方向鎖住。起初冬薊不明白為什麽。

進去之後,他發現這隔間大得像客房一樣,不僅有如廁的一小塊區域,還有專門隔出來的浴池。浴池旁的牆上有個小門,似乎是供仆人出入用的,可以反鎖。

冬薊這才明白外面的插簧是怎麽回事:不反鎖小門的時候,仆人就可以從随時進來收拾浴室,但不能進入主人的卧室。

冬薊蹲下來摸了摸浴池的水,溫度竟然正好。這一點不但沒有讓他舒适,反而讓他渾身一凜,趕緊仔細看看周圍有沒有別人。

确認浴室裏沒有仆人之後,他去反鎖上所有能鎖的地方,這才放心地扔掉了被單。

奢華又周到的環境令他不太适應,但熱水和帶着植物香氣的鹽皂确實不錯,能夠安撫心神。

全身都浸入熱水之後,冬薊恍惚地想着昨天的事。

他親手毀掉了一段親密的關系,又突然和別人建立起了另一種更親密的聯系。

頓時,他的心中升騰起太多東西。

些許恐懼,些許溫暖,動搖與自責,悔恨和疑慮,酸澀與溫柔……

冬薊不由得嘆息。這些感受就像這個房間一樣。如此陌生,如此令人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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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冬薊收拾好自己,直接去了實驗室。

他在房間裏喝了點水,不敢去找吃的,生怕遇到阿爾丁。

去實驗室的路上并不順利。冬薊走出房門,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在客房,而是在一個陌生的區域。

昨天他喝醉,被阿爾丁直接抱了過來,根本不記得路。

阿爾丁的宅邸是個巨大的庭院,冬薊至今還沒有走完過。

宴賓廳所在的石制小樓比較高,從遠處能看見。如果走到那邊,就可以以它為參照找到實驗室了。

但冬薊怕遇到阿爾丁,不太敢去……如果見了面,他應該說什麽呢?阿爾丁又會對他說什麽呢?

他們早晚要見面,不可能一直躲着,但冬薊就是不敢去。

他替自己找好了借口:事出突然,我只是需要時間來理清思緒……

冬薊在植物茂密的庭院裏慢慢溜達,好不容易遇到匆匆而過的女仆,這才終于問到了實驗室的正确方向。

到了實驗室門口,一只木凳擋在門前,凳子上還擺着帶蓋子的藤筐。

它的位置過于明顯,顯然是故意要擋在這讓冬薊看到的。

冬薊疑惑地掀開蓋子,藤筐裏是餐巾和一份午餐。南瓜派,冷熏魚片,黃油配烤餐包,相應的餐具,和存放在木塞玻璃瓶中的蘋果汁。

果汁瓶上拴着一張小紙片,紙片上寫着:既然實驗室裏不許吃飯,你就站在門口把它給我吃完。

他把小卡片翻過來,背面寫着小一些的字:當然也不用強迫自己真的都吃完。如果剩下了,會有人來收拾的。如果不夠,叫仆人再送。不許不吃,實驗室裏嚴禁挨餓。

卡片面積小,字越寫越擠,最後落款的字體已經快被擠得沒地方了。

落款歪歪地寫着:這麽兇的留言,顯然是來自卡奈。

留言确實語氣嚴厲,冬薊卻笑了出來。他見過卡奈的法術筆記,卡奈的字可比這漂亮多了。

冬薊先拿起南瓜派咬了一口。正确的飲食禮儀是先吃主菜,再吃甜品,但阿爾丁的宅邸裏沒那些貴族規矩,想怎樣就怎樣。

冬薊真的站在門口吃掉了午餐。他還一邊吃一邊左顧右盼,總懷疑阿爾丁會在附近暗中觀察他。

午後的實驗室附近安安靜靜,只有微風偶爾搖動樹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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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是生活走上正軌,其實冬薊仍然非常不踏實。心底裏到處都是窟窿,一個也沒填滿。

淩晨的事,午夜的事,關于碼頭,關于善惡,關于阿爾丁,關于萊恩,關于未來……

因為思緒太過雜亂,冬薊搖搖頭,決定幹脆抛下它們,全身心投入到實驗室的工作中。

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就這麽過去了。中間阿爾丁來過一次,站在門口看着冬薊,沒有進來,冬薊背對着他,渾然不覺。

其實冬薊很少這麽忘我,他是那種非常擅長“三心二意”的類型。

年紀小的時候,他協助金葉做事,他可以一邊搗藥一邊背誦解析法陣基礎樣式,金葉也是一邊設計算式一邊聽着。

再大一些之後,冬薊可以一邊做飯一邊思考實驗中某種制劑的配比,同時還要随時留意着萊恩和麗拉娜的情況,麗拉娜可能會突發氣喘,萊恩可能會爬到床外一頭栽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基本都是這樣生活的。他曾經不止一次懷疑,也許是因為自己整天被與魔法無關的東西分心,所以才只能複現母親的技術,自己的創想卻一直沒什麽突破,頻頻失敗。

後來他又覺得,母親是純血精靈,年齡比現在的我大,花的時間比我多,我不能着急。

将來總有一天,我也會有一間自己的實驗室,不用擔心衣食住行,不用害怕被惡人傷害……那時候我就可以安心地做想做的事情了。

現在這間實驗室不是冬薊的,是卡奈的,只是卡奈很少用而已。除了這一點之外,冬薊曾經的願望幾乎已經實現了。

明明如此美好,冬薊卻不敢多想。

不敢思考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敢沉湎,不敢得意。

一直到夕陽西下,冬薊一步都沒離開實驗室。

有人重重地打開門,冬薊緊張了一下,回頭看到是卡奈,他松了一口氣。

卡奈走進來,拿起實驗記錄去坐到一旁翻看,偶爾問幾個他不了解的細節。他不提任何昨天的事,也不提阿爾丁,在這一點上,冬薊非常感謝他。

等冬薊忙完了手頭的事,卡奈把他叫到面前,聊起了冬薊使用過的簡化附魔手法。

冬薊和萊恩初到海港城時,卡奈去檢查了萊恩的劍,發現了劍上有這種特殊的附魔方式。

這技藝是個令人震驚的改變。它把武器附魔變得更加簡便,甚至金錢成本也更低,後期維護起來也更加靈活,還可以和傳統附魔方式進行效果疊加。

施法者的圈子裏有不少人聽說過這種技術,但它只是個傳聞,沒人見過誰能真做到。

在認識阿爾丁與卡奈之前,冬薊沒有宣揚過自己的手藝。他只偷偷改良過弟弟的武器,沒有幫外人服務過。畢竟他也怕惹事上身。

他的擔憂是對的,這一技術不僅會震撼衆多施法者,搞不好還會引起各個王國與城邦的震蕩。

現在,在卡奈與阿爾丁的安排下,冬薊已經多次使用過這門技藝了。

前不久,邊境城市聖狄連的衛隊試用了少量附魔箭矢,均來自商會的鑄造工坊,使用的就是來自冬薊的“簡化附魔”方式。

這批箭矢是試驗品,數量極少。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施法者只有冬薊一個人,本來也做不了太多;二是因為他們不能高調地宣布掌握了“哈曼的法術書”,必須謹慎一點,先進行測試。

弓兵隊的普通戰士們并不知道這些箭矢有什麽不同。目前只有阿爾丁信任的人知道這件事。

如果要逐漸利用起這項技藝,就不能只有冬薊一個人掌握技術。軍用武器要産量,就必須啓用附魔武器工坊,冬薊需要與各個工坊合作,也需要招收學徒。

或早或晚,商會的其他掌事一定會知道冬薊的存在,商會首席也會留意到他。

卡奈談到這裏的時候,冬薊立刻表示:“一切聽你們的安排就好,我會配合的。我做好自己的擅長的事就行了。”

卡奈說:“工坊和學徒的具體事宜由我們安排,你确實不用為此分心。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談談,聽聽你的想法。”

“是什麽事?”

“關于小貝羅斯,也就是商會的現任首席。之前你已經聽說過這個人了。或許你覺得他是個遙不可及的人物……其實并不是。可能你們很快就會見面,到時候,你需要和這個人直接打交道。”

冬薊點了點頭,他能明白卡奈為什麽要專門說這件事。

上一任首席策劃殺害了哈曼,如今的首席小貝羅斯,正是幕後兇手的兒子。

冬薊說:“關于十九年前的事,我說過自己的态度了,如今我的态度也沒有變。我從沒見過哈曼,對我來說他是個陌生人,而且我偏偏還知道,他的成就至少有一多半不屬于他……他的遭遇确實令我很難過,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太多別的情緒了。卡奈大人,如果我真的非常在意這些,我怎麽可能主動投奔商會呢?”

說着說着,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懂了……是我對親人的态度太冷淡了,所以顯得反而很虛假?可是……可是我沒辦法讓您相信,畢竟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很奇怪……”

卡奈輕輕搖頭。

他看起來像是有點不耐煩……冬薊低下頭,偷瞄了卡奈一眼,然後不安地盯着自己交握的雙手。

“不,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整理了一下語言後,卡奈說道,“我不至于那麽健忘,我當然記得你說過的話。我是想說,問題不在于你的想法,而是在于小貝羅斯的想法。”

“他的想法怎麽了?”冬薊問。

“你對他沒有敵意,那他對你呢?或許他不介意,或許他會處處針對你……這可都不好說。”

冬薊說:“他有必要敵視我嗎?即使有仇恨,也不該是兇手的兒子去仇恨死者的兒子吧……于情于理都說不通。”

卡奈嘆了口氣:“當然說不通。問題是,人心不是魔法。即使是再複雜的魔法,我們也可以解析出它的運行規律,而人心不是這樣的,人心無規律可循。”

冬薊問:“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我具體應該怎麽做?”

卡奈說:“只要你留在商會,總有一天必然要和首席打交道,這是無法避免的。我只是把負面的可能性提出來,但事情不一定就這麽發展,或許他對你沒什麽別的想法,那就更好。你自己多注意一點就可以了,也不用太害怕。”

冬薊點點頭。關于“人心不是魔法”這一點他倒是明白,但他并不太明白卡奈到底想提醒他什麽……

卡奈什麽也沒說清楚,更像是來故意吓唬他的。

當然冬薊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還有一件事,”卡奈的表情放松了一些,“你張開手掌,左右手都可以。”

冬薊依言張開手。卡奈掏出一只手指大小的小卷軸,展開之後,畫幅正好覆蓋冬薊的手掌。

卡奈用卷軸蓋住冬薊的手,再把自己的手放在卷軸上面,念了一句短咒語。

咒語點亮了卷軸紙張上的符文,它們閃了幾下,然後熄滅。

冬薊感覺掌心一痛,是很輕微的那種痛,就像被小蟲蜇了一下,他下意識想收回手,卡奈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雖然不知具體作用,但冬薊能從咒語發音和卷軸符文解讀出一些信息。從符文結構看,應該是某種類型的魔法防護權限轉移,不是傷害性的法術。

施法完成後,卡奈說:“這是實驗室與整條街的法術防護完全支配權。以後,你不僅可以自由出入,也可以支配這裏所有的法術防護,可以撤銷或增加符文,可以調整防護等級……與我是同等權限。”

冬薊吃驚道:“實驗室和……整條街?”

卡奈說:“其實不止一條街,我的意思是宅邸所在的整個區域,以及區域的外延部分。還有,我要把救濟院市集的管理權也交給你。”

“什麽?”冬薊更驚訝了,“為什麽?”

卡奈沒有立刻回答,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準備好的文件,羽毛筆蘸上墨水,在文件末尾添了幾句話和奧術文字簽印,然後遞給冬薊。

冬薊沒接,卡奈就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把那張紙放在了他手上。

卡奈笑道:“別擔心。市集裏的游商都很聽話的。他們珍惜做生意的機會,不會給你沒事找事。即使真出了什麽麻煩,也是由阿爾丁和市政廳來解決,但他們畢竟不是施法者,市集裏魔法物品那麽多,有些事情他們搞不懂,還是需要一個信得過的法師來參與管理。”

冬薊草草看了一眼那張紙。市集管理人名義上只有一個,卡奈不是與他共享權限,而是把權限完全交給他了。

卡奈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我最近要離開海港城一段時間,是奧法聯合會那邊的事情。我要去一趟教院,可能還要去好幾個地方開會什麽的……這段時間內,很多事情就得交給你了。”

“為什麽交給我?”冬薊有點慌亂。

卡奈說:“有一定能力,又被阿爾丁信任的施法者,還有誰呢?”

這話讓冬薊臉上有些發熱。

卡奈微笑着,拍了拍冬薊的肩:“別怕,不用你主動做什麽。有事就去問阿爾丁,你只是輔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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