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約是五六年前,上一任商會首席還在世的時候,包括阿爾丁在內的很多人都接觸過小貝羅斯。

老貝羅斯從未結婚,情人倒是有那麽幾個。小貝羅斯一直和母親生活,快要成年的時候才被父親接到身邊。

正因如此,他們父子的言行風格并不相似,甚至連口音都有些區別。

剛來到商會的時候,小貝羅斯的地位并不高。他沒有任何個人勢力,充其量只能算是他父親的私人助手。

他既不會戰鬥,也不懂奧法,連經營也不怎麽擅長,只在吃喝花錢上比較有天分,因此他迅速結交了一些同齡朋友,倒是不寂寞。

幾年過去,老首席急病而死,原本能力平平的小貝羅斯竟然力排衆議,成為了新任首席。

不僅如此,他似乎也略懂些奧法學識,能和商會裏的法師能聊得你來我往了。

他身邊的朋友親信幾乎換了一批人,比如他父親看不上的那些,如今他也漸漸不再理睬。很多人都認為,在短時間內他的言行舉止愈發成熟,與之前判若兩人。

“判若兩人”的不僅是他的氣質,也包括他的外貌。

曾經的小貝羅斯英俊且健康,身材高大,一頭烏發,是個挺開朗的年輕人。而現在他的頭發早早花白,身材消瘦得非常嚴重,連馬都不能騎了,只能坐馬車。

阿爾丁早就是小貝羅斯的朋友,但不是關系很近的那種。他與小貝羅斯很久沒有見過面,如今一見,他其實非常吃驚,只是沒有挂在臉上而已。

小貝羅斯的變化過于巨大,這絕不是勞累和壓力能解釋的。

阿爾丁坐在議事廳裏,一邊思考,一邊翻閱着手裏的信件。

信不是裝在信封裏,而是撬開蠟丸取出來的。

他看完信,沒有換紙,直接在原信紙的背面寫了幾句話。寫完之後,把紙張按原樣疊成一小團。

阿爾丁打開一格抽屜,抽屜裏放着個小銅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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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剝掉的蠟殼扔進銅盆裏,銅盆邊緣逐漸亮起一圈奧術字符。

蠟殼像被加熱一樣融開了。阿爾丁将疊好的信紙塞進軟化的蠟中,蠟自動把它包裹起來,然後迅速冷卻。

片刻之後,蠟變成了銅盆底部的一層硬殼,其中的信紙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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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奈捧着手掌大小的銅碗。掌心感覺到些微震顫時,他用手指在碗壁劃了一圈,念出咒語。随着奧術符文浮現,碗底的軟蠟聚集起來,最終形成了一枚蠟丸。

他取出蠟丸藏在手心,把銅碗放回儲物架上,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這間書房。

目前卡奈住在老師家中,用的是老師的書房和施法物品。

老師喝了他準備的安神茶,正在體驗一場無比甜美的高質量午睡。

卡奈坐到廚房的餐桌旁,展開信紙。

信鷹不夠快,而且容易被攔截;傳訊法術雖然快捷,卻需要雙方都懂施法。卡奈用的通訊方式又安全又快,唯一的缺點是需要一堆零七八碎的材料,非常麻煩,幸好老師家裏什麽都有。

信上的內容很簡潔。卡奈看過之後,輕輕說了個短促的咒語,信紙便在他指間化為了灰燼。

幾刻鐘之後,老師悠悠轉醒。老人家對安神茶的特殊功效毫無察覺,甚至還覺得今天休息得不錯,頭腦分外清醒。

整個下午,老人在實驗室忙自己的事情,卡奈在另一張桌子上幫他謄抄法術書。師生二人偶爾閑聊幾句,仿佛回到了卡奈剛來到教院的時光。

傍晚的時候,一隊人馬拐進小巷,停在了老師家院落前。

領頭的人是西蒙。上次卡奈與他在圖書室談了很久,直到淩晨才各自離開。

從那之後,卡奈從沒有主動聯系過他,似乎對他的提議仍然抱有疑慮。中間西蒙找過卡奈幾次,每次都不巧錯過了。

今天西蒙竟然直接跑到老法師的家門前。老法師從木窗縫裏看了看,皺着鼻子,一臉厭惡。

老師對西蒙深惡痛絕,非常不願意讓卡奈與那種人交往過多。沒等卡奈說什麽,他親自出了屋來,到院門前,對着西蒙一通數落,嫌他們這麽多人打擾他休息。

西蒙和王都的人關系緊密,又是商會首席的使者,教院的人一般不太敢給他臉色看,但一把歲數的老法師管不了這麽多,連表面的友好都懶得維持。

卡奈走出來,好不容易把老師勸回了屋子裏。

西蒙一臉無奈:“你的老師可真讨厭我啊,我還特意給他帶了點禮物呢。”

他身後的手下捧着個小盒子,看起來多半是寶石或者其他貴重的施法材料之類。

卡奈說:“不用,他不會收的。怎麽了,找我有事嗎?”

西蒙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你自己看看。”

卡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拆開信封,越是看下去,眉頭皺得越緊。

西蒙觀察着他的表情,也帶着愁容說:“今天上午,附近的票號、驿站、施法材料店都收到了類似的命令。我打聽了一下,命令是昨天傳到工坊街商行的,然後商行又轉達到了那些地方。我向票號的熟人要了一張,拿出來給你看看,免得你不相信。”

“阿爾丁為什麽要這樣做……”卡奈盯着手裏的紙。這句話不是疑問,更像是喃喃自語。

西蒙說:“卡奈,你的一切權限全都被中斷了,幣票不能兌,施法材料不能簽單,連驿站都接了密令不許收留你。明面上說是海港城有特殊情況,催你回去,但這是催人的正常手段嗎?你哥哥平時也這樣對你?”

卡奈說:“我用法術聯系過他,他确實催我回去,但沒提起這些……”

“他說是因為什麽了嗎?”

“說了。海港城出了一些很麻煩的事……”

他仍然盯着手裏的紙,餘光卻瞟向西蒙。

西蒙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但很快就掩飾過去了,臉上仍然是關切的神情:“你要回去也行,但是最好別一個人走,和我們一起吧。正好我也要去海港城找首席大人。”

卡奈沒有答應,只是說要再想想。

看卡奈也沒有談下去的意思,西蒙只好先行告辭,臨走把所謂的禮物留在了老法師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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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晚飯之後,卡奈說要去教院圖書室,離開了老師的家。臨走前他努力說服老師,讓老師把西蒙送的禮物留下,畢竟碎寶石和罕貴藥草是無辜的。

老師送卡奈到院子外,看見了門邊的小行囊。他立刻明白,卡奈要去的地方絕不是圖書室。

老師嘆了口氣:“卡奈,我一直希望你留在教院。你的元素控制能力非常優秀,理應參與更多研究,争取留下成果才對……如果你不做法師,實在太可惜了。”

卡奈笑道:“老師,我本來就是法師呀,不然我還能是什麽?”

“你應該明白我這話的意思。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有一堆事情忙,去吧。我只是真的替你感到可惜。”

卡奈辭別了老師,獨自走入夜色之中。

他确實不去圖書室,甚至沒有進入教院,而是直接離開了工坊小鎮,找到了上一次落腳過的驿站。

驿站不收留他,說是客人住滿了。卡奈并不要求住宿,而是要買一匹馬。他用的是現金,所以老板答應了。

牽出馬匹之後,卡奈調轉方向,從工坊小鎮的西南角離開了。

從這條路走,他會距離海港城越來越遠。路上幾乎沒有歇腳處,要騎行一整夜才能抵達下個小鎮。

月亮升高之後,卡奈遠離了工坊小鎮,獨自騎行在寂靜的林蔭路上。

他單手掏出一撮粉末,念動咒語,将粉末在面前吹開,粉末随着風向撲到他臉上,這瞬間,他的眼睛呈現出了野獸那樣的反光。

施法後,他看見了這條道路上的諸多痕跡。有些非常淡,應該是幾天以前的了,也有些在月光下反着熒光,顯然是剛剛留下的。

與此同時,被吹散的粉末向後飄開,又被氣流裹着吹回卡奈耳邊。

粉末帶回了些微聲響,是車輪和馬蹄的聲音。

漸漸地,他看見了遠處樹林中藏匿的人影。他裝作毫無察覺,繼續向前。

突然馬匹猛停住,一聲長嘶,身體失去了平衡。卡奈被甩下馬背,打着滾摔在地上。

道路中間橫了數道絆索,從粗細和布置的角度來看,顯然是專門用來對付馬匹甚至馬車的。

卡奈跌下來之後,絆索也松開了。兩道人影從樹叢裏沖了出來,他們身穿皮甲,戴了面罩,手上提着斧子,直奔向跌倒的卡奈。

卡奈蜷縮着,一手捂着左腿膝蓋,另一只手歪在旁邊不能動彈。

他的表情非常痛苦,顯然無暇施法反抗。

第一個殺手幾步沖上來,動作明顯遲滞了一下,他只是舉起斧子,沒有立刻劈下來。

接着,第二個人也過來了,同樣沒有馬上進行攻擊。

卡奈眯眼看着他們,用顫抖的聲音問:“你們是誰……為什麽……”

“你哥哥托我給你帶個話,”其中一人說,“你輔佐他這麽久,現在最後再幫他做一件事。”

“他要我做什麽……”

“他要你永遠別回海港城,永遠別開口說話。他會感謝你一輩子的。”

那人故意重重地讀出“永遠”這個詞,然後舉起斧子。

卡奈垂下頭,臉藏在陰影裏。

他肩膀顫抖,用很小的聲音說:“我也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殺手的斧子舉着不動,他俯身了一下,想聽卡奈在說什麽。另一人在他身後,偷偷向道路遠處張望。

卡奈說:“人太少了……”

“啊?什麽?”

殺手的話音剛落,卡奈忽然擡起頭看向他。

一把電光長槍刺入面前殺手的胸膛,再對穿而出,末端刺進後面另一個殺手的喉嚨。

兩名殺手一聲也沒吭,就這樣被穿在了劈啪作響的法術長槍上。

片刻之後,長槍原地消散,兩具屍體随之倒地。洞穿的傷口被電光燒灼,幾乎沒流出多少血。

卡奈從趴着的姿勢坐起來。

左膝是真的受了傷,挪動身體時,他痛得咬緊了牙。不過他的胳膊并沒有傷到,剛才他是故意假裝的。

法師傷到了手,別人就會放松警惕。

他看着殺手的屍體,自言自語道:“我是說,如果真要殺我,只派兩個人可不行。人太少了。”

道路旁邊,那匹馬摔倒後有點茫然,這會兒好不容易又站了起來,轉身就往回跑。

卡奈搖了搖頭,畢竟是臨時買下的農家馬匹,還能指望它怎樣。

其實卡奈早就看到了絆索。這種馬訓練不足,他沒法控制它跳過去,但他可以施法保護自己,讓自己安全落地。

他确實施法了,減輕了一點自己受傷程度。他保護了腰部和雙手,讓左腿承受了最大的傷害。

他的靈感來自冬薊墜馬的那次。他要和冬薊一樣傷在單腿上,要比冬薊傷得重一點,這樣既可以顯得可憐兮兮,又不會影響施法。

卡奈是真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原地等待。他眼睛上的法術效果還在,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亮起微光,那是人類活動的痕跡,有人過來了。

果然,還沒等多一會兒,一駕馬車和幾個騎手出現了。

看到路中間的屍體,領頭的騎手明顯慌亂了一下,馭馬放慢速度,退到了馬車旁邊,隔着簾子低語了幾句。

馬車也停了下來,西蒙推開車門,大喊了一聲“卡奈”,驚慌地跑了過來。

西蒙扶着卡奈的肩,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卡奈擡眼望着他,額頭上都是冷汗,眼睛裏也氤氲着淚水。畢竟他的腿是真的很疼。

“快帶我離開這裏!”卡奈緊緊揪住西蒙的衣服,“有人要殺我!”

西蒙連連說好,并且安慰卡奈不要害怕。他把一只手勾在卡奈膝窩上,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抱不動人,就改為叫來一個強壯點的手下,讓他把卡奈抱到馬車上。

那名手下安靜地服從命令,眼睛卻一直惶惶地盯着地上的兩具屍體。

上了馬車,西蒙叫車夫調頭折返。

卡奈靠在角落,額頭因颠簸而撞在車廂壁上。西蒙主動坐過去,讓他改為倚靠自己,卡奈也沒有拒絕。

“你怎麽會來這裏?”卡奈虛弱地問。

西蒙說:“我今晚要離開教院,之前問你要不要一起走,你沒答應,我就想再找你問一次。結果你竟然已經走了。我問了一些人,他們說看到你從西南邊離開了小鎮,我就想追上來,再問問你。”

“為什麽一定要找我……”

“因為……”西蒙嘆了口氣,“實話跟你說,我就是怕會出現在這種事。卡奈,是誰要殺你?”

卡奈不回答。西蒙等了好一會兒,面露驚訝:“難道是……”

卡奈仍然不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不至于吧……”西蒙的聲音顫抖着,“我本來以為他最多也就是讓你承擔一些污名,然後想辦法把你送到不礙事的地方就行了……怎麽會……”

卡奈說:“因為死人不會說話,不能申辯。”

西蒙被他的語氣吓得怔住了。卡奈當然沒有死,死的另有其人。

西蒙飛速思考了一下,覺得卡奈應該不是那個意思。卡奈指的應該是他自己,畢竟他也是差點被殺,只不過,他在“救兵”趕到之前就幹掉了殺手……這确實有些意外。

西蒙很快就調整了狀态,用更冷靜的聲音說:“卡奈,這種情況下,你越是獨自離開就越危險。和我一起回去吧,至少我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卡奈嘆道:“回去之後,我又能做什麽呢?在海港城,我只有一個可信賴的人,除了他以外別人都不會相信我……但是他……”

西蒙攬着卡奈的肩膀,安慰地輕輕拍了拍:“還有我相信你啊!真的,我相信你。回去之後,我争取安排你和首席大人談一談。”

“可是……我也不是完全無辜。很多事情确實與我有關,我又能說什麽……”

“也不用刻意說什麽,”西蒙的眼中浮現着笑意,“實話實說就可以了,就足夠保護你了。畢竟你又不是掌事,你又不是權責最大的人。”

卡奈若有所思,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西蒙趕緊又安撫了他幾句,打開馬車窗簾,對外面的人說抓緊去找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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