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先被訊問的傭兵離開審判庭後,會被暫時關在評議庭裏,而不是押回地牢。這樣一來,後面的傭兵就不知道審判庭上發生了什麽。

前兩個傭兵被帶下去之後,接下來,第三個、第四個……更多傭兵逐個接受訊問。他們面對的提問都差不多,回答卻逐漸有了差異。

其中一個傭兵被帶上來之前,正坐在戰友的遺體旁邊哭。他和死者是同鄉,現在出了這種事,他越想越覺得這份工作很不值。

進了審判庭之後,他痛快地供出是商會首席雇了他們,還說出了原定的逃跑路線等等。

說着說着,他的情緒越來越崩潰,甚至帶了哭腔。他說弟兄們都只是拿錢辦事,從不多問別人的秘密,戰士應該死在戰鬥中,不該這麽憋屈地被人毒死在地牢裏……

因為他實在是過于激動了,執政官只好趕緊讓人把他帶下去,再叫下一個進來。

多數傭兵一問三不知,把責任都推到隊長身上;有些人只說委托人來自商會,而自己沒見過委托人,所以不清楚對方具體是誰;還有一部分人說出了貝羅斯的名字,供述出了出逃路線。

也有些口供比較與衆不同。比如有個人不敢直接說貝羅斯的名字,又明顯想指向貝羅斯,所以就說是西蒙雇了他們;甚至有人編了個其實不存在的名字,還指望着執政官真能信有這麽個人。

漸漸地,列席衆人觀察到了一個規律:

越是靠後被帶上來的傭兵,供述出商會首席的就越多。

後來的人和前幾個人明顯情緒不同。他們目光閃爍,額頭上有冷汗,一個比一個緊張。

在場的人只要仔細想想,就都能想明白其中原因:

因為精煉師已經被帶回了監室,那些尚未被問訊的傭兵也都在監室裏。傭兵在監室裏待得越久,就越能聽到甚至看到審訊過程。

他們能聽見審訊官的問題,或許也包括精煉師的回答。他們肯定會思考,會審時度勢。

參與此事的傭兵人數很多,一個一個地問訊下來非常耗時間。眼看着天色越來越晚。

就在執政官準備讓下一個傭兵進來的時候,很久沒說話的貝羅斯提出:“快要到午夜了,我建議今天先到這裏,明天再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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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官說:“後面人數不多了,不會拖太久。”

貝羅斯說:“這場風波牽扯到了我和阿爾丁掌事,我很慚愧,我們必定會認真配合調查。從今起我和阿爾丁掌事一樣不會離開海港城半步,諸位可以相信我。”

說着,他還看了一下年老的王都庭臣:“這場問訊拖得太長了,我們要顧及諸位大人的健康。”

王都庭臣也明顯有休息的意願,所以連連向執政官點頭。

就在這時,一名衛兵匆匆跑了進來:“諸位大人,我們把艾琳·塔爾帶回來了。”

貝羅斯的眼睛稍稍睜大,立刻向王都庭臣說:“這是好消息!不如先把她關進地牢,明天和剩餘的傭兵一起審訊。”

對面的法師立刻表示反對:“不,大人,我們需要立刻對她施法檢查。”

王都庭臣看看貝羅斯,又看看自己的法師老友,猶豫了一下,說:“我認為,對傭兵的問訊确實可以緩一緩,今天問不完的,就等明天再繼續吧。但那個女人的事情不能等,她可能是死靈師。立刻把她帶上來,讓法師們檢查。”

士兵躬身致意,又快步跑了下去。

貝羅斯還想說什麽,麥達掌事在他身邊嘟囔着:“首席大人,別着急,只要她能坦白自己是死靈師,這場風波也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

阿爾丁也說:“麥達掌事說得對。貝羅斯大人,我和你都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懷疑,為了洗脫污名,我們還是讓事情早點結束更好。如果你的使者真是死靈師,那就能解釋很多事情了。很可能是她和我的手下勾結着販運死靈術材料,而我們倆竟然不知道,對嗎?”

貝羅斯微微側過頭,壓低聲音:“阿爾丁,冬薊也可能會是重罪。”

阿爾丁颔首:“嗯,我也覺得很可惜。”

“僅此而已?”貝羅斯眯起眼睛。

“當然不是‘僅此而已’。我的工坊會損失一大筆錢。”

貝羅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

阿爾丁問:“貝羅斯大人,你看,我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手下。你呢,你了解艾琳嗎?”

貝羅斯說:“不算特別了解,但我至少知道她不是死靈師。”

“你親自檢查過嗎?”

貝羅斯怔了一下,點了點頭:“當然。”

審判庭大門打開,兩名衛兵押送着走在中間的黑袍女性走進來。

現場有不只一個人見過她。她确實是那個名叫艾琳的女法師,是貝羅斯的使者之一。

艾琳神色漠然,對眼前的情況既不抗拒,也不害怕。走進來之後,她朝着貝羅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執政官問了幾個問題,确認她的身份。艾琳基本不說話,只是默默點頭,或者輕輕“嗯”一聲來回答。

然後執政官問:“有人指控你毒殺了四個人,一個是救濟院裏的老人,還有三個是游隼傭兵團的成員。”

這次艾琳沒有回答,沒點頭也沒搖頭,面無表情。

貝羅斯對她這種模樣倒不陌生,她平時也總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對什麽都冷冷淡淡的。但現在她是在審判庭裏,如果總是這麽沉默着,恐怕對她沒有什麽好處。

于是貝羅斯對她說:“艾琳,如果真是你做的,別以為消極應對就可以逃過去。但如果這事不是你做的,你就要積極地為自己辯解。你什麽都不說,我們怎麽幫你呢?”

艾琳轉頭看着他。眼神有點奇怪,不像是期望從他那裏獲得支持,反而更像是在觀察他、打量他。

“艾琳·塔爾……”這時,一旁的神殿牧首微微皺眉。

牧首在整場庭審中基本沒說話,似乎不想過多參與這件事。之前聽到“塔爾”這個姓的時候,她覺得有些耳熟,這是個西北方國家的姓氏,在珊德尼亞挺少見的。

清楚地看到這個女法師的長相之後,牧首忽然想起來這個姓氏為何耳熟了:塔爾,俄爾德人的姓氏,本地神殿就曾有過一位姓塔爾年輕騎士。前陣子墓園裏出了盜屍案,失蹤的屍體中就有兩個姓塔爾的人,其中一人是那名騎士,另一人是其父親。

這名女子也是俄爾德血統,也姓塔爾。如果她還是個死靈師的話,那盜屍案的來龍去脈不就完全擺在眼前了嗎?

牧首站了起來:“諸位,即使她保持沉默,我們也有辦法檢查出她是不是死靈師。”

奧法聯合會的老法師也說:“是的,我們都來施法偵測就好。不僅要偵測不死生物的氣息,也需要檢查她身上的其他奧法波動,看看她有沒有涉足其他禁忌學派。畢竟紫鼠草汁也是由許多種禁運品調制出來的。”

執政官點了點頭,同意他們立刻施法檢查。不僅如此,他還把外面的衛兵調進來了兩隊,護衛在法師們和牧師附近,以防在施法過程中出現什麽意外。

看着這陣勢,貝羅斯并不着急。

為了應付眼下這種情況,他和艾琳已經做過無數次準備。

牧首離開坐席,掏出銀色的白晝巡者聖徽,走近艾琳身邊。她捉起艾琳的一只手,将聖徽放上去,然後再覆上自己的手,無聲默念禱詞。

禱詞結束後,牧首睜開眼,移開手掌。聖徽仍然放在艾琳掌心,掌心沒有傷痕,艾琳看起來也毫無痛苦,聖徽完全沒有傷害她。

牧首不但沒有放松,反而臉色更加難看。

她轉過頭,正好對上神殿騎士隊長的目光。騎士微微點了點頭,顯然和她有同樣的疑惑:念過禱詞之後,他們的聖徽沒有灼傷艾琳,卻一直在越變越冷。不僅是牧首的聖徽,騎士隊長的聖徽也在發冷。

一經碰觸,聖徽能夠灼傷具有死靈系波動的人。同時,如果附近有不死生物,持有它的神職者則會感覺到聖徽變得冰冷。

也就是說,聖徽可以既冷也熱,取決于是什麽樣的人來碰觸它。

現在這種情況就很奇怪了:聖徽放在艾琳手上,沒有灼傷艾琳,但在牧師和騎士的感受裏,它又在漸漸變冷。

這說明艾琳或許不是死靈師,但在他們附近,卻存在着不死生物。

這時,法師們的偵測法陣也準備好了。他們不像神殿那樣只能偵測死靈氣息,還可以檢查出對方身上有哪些法術波動。

法師們将一枚小號水晶球放在大廳中心的鐵椅子上,再協同施法,水晶球內的光暈投射在天花板上,編制出一張解析法陣。

艾琳連看也不看這法陣,似乎一點也不關心自己受偵測的結果。

很快,一名法師驚訝地看向她,指着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

看到法師們這種反應,執政官緊張地盯着艾琳,衛兵們也都握緊了武器。

那名法師走上前去,靠近艾琳,對她念了句咒語,雙手在她面前交叉,再分開,對她施展了一個最基礎的消解法術。

審判庭全場嘩然。随着法師雙手分開的動作,艾琳的外貌改變了。

她的身高瞬間變高,頭發從規矩的發髻變成了短發,臉上有一塊巨大的燙疤,還有許多細小的割傷。

這張陌生的臉出現之後,她的表情瞬間生動了起來,雙目圓睜,嘴角竟然挂着興奮的笑意。

“她被施展了變化法術!這個人不是艾琳·塔爾!”剛才的法師喊道。

執政官震驚得站了起來:“你是誰?”

疤面女人一把扯掉了長袍和鬥篷,露出裏面貼合身體線條的皮甲。她故意轉了一圈,讓所有人都看清:她胸前的皮革上刻着新月與尖刺白蘭,這是奧塔羅特聖徽。

看到這聖徽,神殿騎士疑惑道:“寂靜之神的信徒怎麽會在這裏?”

牧首說:“她是個亡者獵人。”

獵人點點頭,表情似乎還有點自豪。

她拔出藏在大腿側面的匕首,沒有理會主審人,也沒有多看法師一眼,而是朝着商會的席位大步走去。

衛兵們立刻跟上去,攔在她面前。她把玩着匕首說:“不要緊張,我的目标只有一個人,只要你們不礙事,我就不會傷害你們。”

執政官猛拍桌子:“你們愣着幹什麽?抓住她!”

衛兵們還沒行動,法師們之中傳來一個聲音:“等等!”

說話的是那名老年法師。別人被亡者獵人分散注意力的時候,只有他一直盯着解析法陣。

順着老人的目光,另外幾個法師也擡起頭,望向法陣。解析法陣的細節和剛才不一樣了,它已經運算出了最新的結果。

法師們們的臉上紛紛露出驚駭之色。他們收回目光,望着商會席位。

老年法師用顫抖但堅決的聲音說:“抓住貝羅斯!”

執政官和王都庭臣都驚呆了,連衛兵也沒有立刻行動。只有法師們迅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他們立刻做好了施法的準備,朝着貝羅斯圍攏過去。

其中一名年輕些的法師出手極快,迅速把力場護罩向貝羅斯丢了過去。貝羅斯從袖子中抖出一張卷軸,瞬間無效化了那張護罩。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貝羅斯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後緩緩退開,聲音中壓抑着怒火。

老法師看着貝羅斯:“閣下,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只知道你對自己施展了某種隐蔽類法術,而且技巧十分高超,能維持相當長的時間,能蒙蔽住很多人的眼睛。”

貝羅斯雙手在袖子裏握緊,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想以什麽罪名控告我?”

老法師說:“沒必要再裝了。你身上的法術已經失效了。難道你自己沒發覺嗎?”

貝羅斯怔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他迅速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施法痕跡,瞳孔慢慢凝聚成了針尖。

老人說得對。失效了。

但是……它怎麽會輕易失效?貝羅斯回憶着這些天的所有經歷,沒有人對他施法過,他也沒有接觸過未知的魔法物品。

他的遮蔽手段屬于高階奧術,不是那種平凡的障眼戲法,這是很難被解除的。即使有人要強行解除,也需要經過長久的施法過程,絕不是一瞬間能完成的。他應該可以提前防範才對……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東西:

冬薊給他的書匣,以及裏面的短效附魔工具。

冬薊身份特殊,擁有的技藝也很特殊。貝羅斯深知那幾張皮革符文可貴,不放心把它們随便放在驿站裏,生怕被別人刺探到什麽秘密,所以一直把它們帶在身上。

貝羅斯摸到腰包,在衆人警惕的目光中,緩緩拿出了那幾枚短效附魔工具。

軟皮革上的奧術符文消失了。這說明法術效果已經散發完畢。

冬薊轉交給他的,根本就不是什麽附魔工具。

貝羅斯沒有發現上面還藏了解消法術,也沒想到冬薊的技藝如此驚人,能夠把效果如此蠻橫的法術藏在看似無關的符文裏,還能讓它在受術者不知不覺間生效。

他從未見過類似的魔法物品。不只是他,恐怕在場的其他法師也沒有見過。

主審席位上,王都庭臣已經看出了氣氛不妙。

他對執政官耳語了幾句話,執政官立刻對衛兵們做出手勢,讓他們繼續圍住貝羅斯,保持警惕。

神殿的牧首默念着禱詞,向貝羅斯舉起了聖徽。她這麽做最多只能偵測死靈氣息,并不能給任何人帶來傷害。所以貝羅斯嗤笑了一下。

牧首的胳膊移動,聖徽變了個角度,恰好讓大挂燈的燭光照在銀色的聖徽上,再反射出來,輕輕晃到了貝羅斯的眼睛。

貝羅斯只是稍微眯起眼睛,偏了偏頭。

這一瞬間,阿爾丁和麥達都緩緩退開了一點,盯着他,姿态充滿了警惕。

起初貝羅斯還有些疑惑。從剛才起,這兩個人一直在故作冷靜,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麽突然之間就這麽緊張了。

阿爾丁打量着貝羅斯,卻在對身邊的麥達說話:“你還記得貝羅斯父子倆的眼睛是什麽顏色嗎?”

麥達回答:“反正不是紅色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一變化:

被聖徽的反光照到之後,貝羅斯的雙眼呈現出一種不祥血紅色。不是那種勞累的充血,而是虹膜與鞏膜都變成了鮮血的顏色,只剩下細小的黑色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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