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冬薊看着貝羅斯,目光脆弱而疲憊。但在貝羅斯看起來,這份疲憊中像是摻雜着遲疑。

貝羅斯稍稍彎下腰,望着冬薊的眼睛,用溫柔的聲音說:“冬薊,你不要怕。據我所知,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精煉師,我見過你制作的附魔工具,它們能證明你有不凡的才學。不僅海港城附近的工坊需要你,商會也很需要你。我希望你冷靜一下,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也想想何謂善良與正義。如果有人脅迫你說出這些指控,那麽你完全可以揭露他,在這裏你是安全的。該為這一切負責的是他,而不是你。”

冬薊輕笑着搖了搖頭。貝羅斯皺起眉。

冬薊搖頭不是在否認什麽,他只是覺得有點好笑。

現在貝羅斯對他說的這些話,和昨天他對傭兵說的話竟然大同小異。

他想起剛見到“法師烏雲”的時候,他和烏雲看上了同一只書匣。如果烏雲真的僅僅是一名普通法師,也許他倆的想法會很相近,也許有機會成為朋友。

貝羅斯剛才提到了冬薊制作的附魔工具。那幾塊軟皮革被冬薊放在了書匣中,通過三月還給了貝羅斯。

貝羅斯肯定是故意提這個的,他在抛出橄榄枝。

冬薊認為,貝羅斯大概會丢掉書匣,畢竟書匣本身沒什麽用,不過,他肯定會留下那幾張短效附魔工具。

它們很薄很小,便于隐藏,是其他精煉師做不出的東西,具有研究價值。

換了別人也許不會非常重視它們,而貝羅斯肯定會重視。

因為他不僅是商人,他更是法師。

總之,貝羅斯留下了附魔工具。這一點對冬薊來說很重要。

冬薊緩緩開口:“首席大人,沒有人脅迫我。剛才您和麥達掌事提到傭兵,提到他們被派來救我……這些我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我就絕不會現編。你們問話,我就回答,但我只回答我知道、我認同的結論。”

貝羅斯嘆了口氣,向旁邊踱開幾步,但沒有回到座位上。

他們說話的時候,麥達掌事一直在低着頭沉思。這會兒他又開口了:“精煉師,你是親眼看見那個女人投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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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回答:“我沒有親眼看見。”

“那你為什麽認為是她做的?”

“因為她主動對我坦白過另一樁命案。她殺死了一位住在救濟院的老人,死者名叫羅莎。艾琳在她的安神藥裏下了毒,用的也是紫鼠草汁。”

聽到救濟院裏的事,法師們紛紛擡起了頭。就在今天上午,五塔半島的老研究者剛剛重新調查過遺體。

麥達問:“所以,你認為這兩件事都是她做的?”

冬薊回答:“紫鼠草汁是只有施法者才能配制出的成品毒物,普通人無法獲得。在海港城內,只有她一人曾經用過。”

麥達掌事點點頭,并沒有繼續問下去。他并不想問得太深,只是抛出一個引子,讓冬薊談到救濟院。

這一話題引起了奧法聯合會的注意。列席的法師問道:“你所說的這個艾琳·塔爾,她是什麽身份?也是法師嗎?”

“是的,她也是施法者。”冬薊說。

“毒物學派?”

“死靈學派。”

審判庭內又是一陣騷動。

麥達掌事眯着本就狹長的眼睛,用威脅的語氣說:“精煉師,你說話要小心,那個女人可是貝羅斯大人的使者。你的意思是,她不僅毒殺了一位老者,還想謀殺昨天那批傭兵,而且她還是一名死靈師?”

“據我所知,是這樣的。”冬薊說。

貝羅斯盯着他:“誰教你這樣說的?”

“是艾琳·塔爾。她親口告訴我她殺了人。”

“這符合邏輯嗎?她自己誣陷自己?讓自己面臨死刑?她是瘋了嗎?”

這時,王都庭臣清了清嗓子,打斷了貝羅斯的話,并對旁邊的執政官使了個眼色。

執政官對衆人說:“稍安勿躁。我們已經派人去找艾琳·塔爾了。找到她之後,我們也需要她的供詞。”

“如果找不到她呢?”麥達掌事的話跟得飛快,“下毒的事豈不是永遠查不清楚了?”

執政官說:“那也不要緊。傭兵中大多數人還活着。在抓捕塔爾女士的同時,我們可以先問訊他們。”

麥達掌事說:“理應如此。但我想提醒諸位一句,傭兵的委托人可能提前給過他們好處,或者是威脅過他們,讓他們不敢說真話。”

阿爾丁接着他的話說:“這也不難辦。他們都是游隼傭兵團的成員,是商會自己的人。我們可以對他們作出承諾,保證他們家人的安全,還可以告訴他們,如果不說實話就是在和十帆街商會為敵。其中利害關系,他們自己會權衡的。”

麥達掌事說:“如果他們的委托人正是商會成員呢?也許這個人就在現場,可能是我,可能是你,甚至可能是貝羅斯大人。當着我們的面,他們敢說真話嗎?”

貝羅斯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麥達故意躲開了他的目光。

這時,奧法聯合會的老年法師站了起來,開口道:“諸位大人,打斷你們一下。我恐怕要說點你們不喜歡的話了。”

法師們本來就常說別人不喜歡的話,這位老人算是夠客氣的了。

王都庭臣看着他,擡手致意了一下,表現讓他說下去。

老人望向主審席位:“諸位,這場審訊流程實在是太繁冗、太漫長了。商人總是糾結于一些細節,每句話都想着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把庭審越帶越偏。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那條地下市集的幕後勢力。在這個地方,有人正在與北方霜原合作,正在向死靈師輸送資源,協助霜原人進行各種亵渎的活動。諸位,看看高處的窗戶吧,現在天色已晚,搞不好庭審又要中斷,又要往後拖一天,然後再拖一天……在我們慢吞吞地協調各種事務的期間,死靈師的勢力卻正在行動,他們會想方設法逃離海港城,他們會得到充足的時間掩蓋行蹤和物證……現在,我們只是需要審問傭兵而已,抓緊時間帶人上來問就可以了,至于要這麽拖泥帶水的嗎?至于這名精煉師,他已經提供了投毒的嫌疑人,只要再讓他供出與北方霜原合作的證詞,就沒他什麽事了。”

聽着老法師的話,王都庭臣連連點頭。畢竟二人也算有多年交情,在這方面的看法上可謂心有靈犀。

審訊官、執政官與王都庭臣又交頭接耳了一陣。最後,執政官說:“我們要立刻開始對傭兵進行問訊。為了避免混亂,一次只帶一人到審判庭接受問訊。執刑人,先将精煉師帶到監室去。”

執刑人點點頭,去解開冬薊手上的鎖扣。

兩名執刑人攙起冬薊的時候,麥達掌事又開始積極發問:“怎麽,對精煉師的審訊要拖到明天了嗎?”

“不,”執政官回答,“我們需要他盡快供述出是如何與北方死靈師合作的。關鍵問題我們已經問完了,至于細節,審判官會去單獨審訊他。”

他說完,對審判官點頭致意。審判官整理了一下手頭的文件,起身走了下來。

聽到“單獨審訊”之後,貝羅斯的目光一沉。

他看向法師們:“恕我唐突,我想問一下,各位已經檢查過精煉師冬薊了吧,他到底是不是死靈師?”

法師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些東西,都是冬薊的随身物品。

剛才的老法師說:“我們大致偵測過他身上的法術波動,也檢查了他的施法材料。裏面确實有一些禁運品,只是和區域性禁令有關而已,和死靈學派沒什麽關系。從這些證據上看,他應該不是死靈師。但他仍然可能會與死靈師合作。”

貝羅斯點點頭,面向主審席位:“既然他不是死靈師,至少能說明他在此時此刻不具有危險性,我們也可以稍微放心一點了。諸位,我們當然需要讓他供述出受誰指使,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尺度,保證他的人身安全。”

阿爾丁卻笑着說:“貝羅斯大人,你在擔心什麽?他們只是審訊他,又不是要處死他。”

貝羅斯看向阿爾丁,微微皺眉。

阿爾丁一臉的無所謂,似乎并不擔心冬薊,相比之下,反而是貝羅斯有些坐立不安。

貝羅斯說:“你不會不知道吧?一旦把犯人帶離審判庭,進行單獨審訊,通常意味着可能會使用刑訊手段。”

阿爾丁說:“我知道。海港城的規矩一向如此,珊德尼亞的審判庭也都是這樣做的。”

“你……”貝羅斯話到嘴邊,但沒說出來。

他幹脆換掉了下半句話:“精煉師是很稀缺的人才。我希望那個半精靈能得到迷途知返的機會。”

阿爾丁連連點頭:“這一點我認同。不過你實在是太多慮了,他不會馬上被死刑的,他肯定有悔改的機會。”

對面的老法師擡了一下眼睛,又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商人啊,說話真費勁。執政官閣下,他們的意思是,希望你們不要傷到法師的手。”

執政官點點頭:“當然,請放心。我們又不是奧塔羅特神殿,不會專門和法師的手過不去的。”

貝羅斯還想說些什麽,但執政官已經不想再執着于這個話題了。他翻看着另一冊案卷,叫衛兵去帶傭兵來問話。

審判官和執刑人扶起冬薊,帶他走向大廳出口。冬薊什麽也沒說,只是聽話地跟着他們。

路過阿爾丁面前的時候,冬薊瞟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阿爾丁在盯着貝羅斯,并未與冬薊目光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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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離開之後,傭兵們被挨個帶進審判庭,每次只帶進來一個人。

第一個進來的傭兵昂首挺胸,臉上挂着像是下了某種決心的表情。但當他看到商會的掌事們和首席時,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眼看着越來越沒底氣了。

他猶豫了一下,說不知道誰是委托人,只有他們的隊長知道。執政官又問他劫到了精煉師之後要去什麽地方。傭兵仍然回答不知道。

執政官質疑他的說法。城衛隊士兵都看到傭兵劫了馬車跑向城外,他們已經行動了,怎麽會不知道要去哪?

于是傭兵又解釋道,出發時他沒注意,也可能是隊長沒說,說走遠了再告訴他們,反正他就是什麽也不知道。

他被帶下去,第二個進來的就是隊長。隊長沒法推說不知道,所以臉上的風雲變幻就更加激烈了。

在地牢的時候,他已經幾乎被冬薊說服了,覺得自己應該說實話,免得被卷入更大的麻煩。但現在,他被商會的首席和掌事們盯着,身上一陣陣發冷,肚子裏的實話卡在了嗓子眼裏,不敢吐出來。

最後他心一橫,決定把實話咽回肚子裏,改為供述他們提前合計過的謊話:“是……是阿爾丁掌事讓我們去救人的。”

執政官眉頭一皺:“阿爾丁,真的是這樣?”

在許多雙眼睛的注視下,阿爾丁竟然點了點頭。

他這一點頭,小貝羅斯微微怔住,麥達掌事和執政官也非常驚訝,傭兵隊長更是震驚得瞪大了雙眼。

阿爾丁看向傭兵隊長:“确實有這麽一件事。得知冬薊逃出城的消息,我非常着急,很想趕緊把他找回來。但我多少受到救濟院那件事的牽連,不方便派自己的人去找,于是我就私下找了這位隊長。我記得你叫巴克對吧?”

隊長懵懵地點了點頭,不知道阿爾丁到底想說什麽。

執政官并不關心這人叫什麽,他問阿爾丁:“你想把精煉師帶到哪去?”

阿爾丁說:“當然是帶回海港城。他和死靈師扯上了關系,如果他跑了,很多事情就更說不清了,那樣對我不利。”

“有城衛隊負責抓捕,你何必再雇傭兵?”

“我希望搶在城衛隊之前找到冬薊。我怕他會反抗,和城衛隊起沖突什麽的……我和他好歹有點交情,不希望看到他被打個半死再押回來。”

執政官嘆了口氣,點點頭,似乎完全明白阿爾丁的意思。

麥達掌事扭頭看着阿爾丁,問得一點也不委婉:“所以傳言是真的?你和那個精煉師真的睡過?”

阿爾丁也很坦然:“不是傳言,是事實。”

“我看你也沒多寵他,”麥達嗤笑了幾聲,“看他被審訊官帶下去,你也沒怎麽心疼。”

阿爾丁說:“那不一樣。在這方面,我的想法和首席大人一樣。”

貝羅斯斜了他一眼,不知道這話怎麽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阿爾丁解釋說:“城衛隊士兵都是年輕小夥子,下手不知道輕重,但海港城的審訊官與執刑人是很有經驗的,一般不會讓犯人傷殘。首席大人剛才也說了,精煉師是難得的人才,值得我們珍惜。”

傭兵隊長已經有點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了,他愣愣地看着阿爾丁,再看看執政官,又看看貝羅斯。

執政官又望向傭兵隊長:“你确實接受阿爾丁掌事的雇傭了嗎?”

“嗯……是的,接受雇傭了。”傭兵隊長說。是他自己先這樣說的,現在他只能繼續承認。

“他給了你多少報酬?”

傭兵隊長傻住了。如果他順着說個合理的數字,執政官肯定會要求他把錢交出來,他顯然拿不出來。如果他說阿爾丁沒有雇他,那又和剛才他主動的口供不符。

他也沒法說是花掉了錢,事件發展到現在,整個過程中,根本沒有讓他去花錢的時機。

于是他只能說:“我還沒有拿到錢……”

麥達掌事立刻問:你“還沒拿到錢,就去給他幹活了?”

隊長說:“因為他……他說等我回來之後再給錢。”

阿爾丁說:“他說得對。我承諾過,如果他能把人給我帶回來,我給他一袋銀幣和一枚金幣。”

麥達掌事眯着眼睛:“哦?這可不對啊,我怎麽覺得他好像根本不想要你的錢?”

阿爾丁笑了笑:“是啊,我也很驚訝。也許他不止收了我一個人的錢。顯然,有別人出價比我高。”

傭兵隊長愈發迷茫,根本沒聽懂他們的意思。但執政官和其他列席人員都聽懂了。

根據城衛隊員的證詞,這夥傭兵搶了馬車後兵分兩組,一組立刻奔逃,另一組繼續圍攻城衛隊員。他們逃去的方向并不是海港城,而是要遠離海港城。

不僅城衛隊員能證明這一點,麥達手下的傭兵、城外來的卡洛斯家族人員也都目睹了這一幕。

現在,傭兵隊長說受到阿爾丁雇傭,又親口說“回來才能拿到錢”……這顯然與傭兵們的行為産生了矛盾。

執政官和王都庭臣商量了一下,沒有再問,下令将傭兵隊長帶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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