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幾分鐘前,兩名執刑人解開冬薊身上的鐐铐,把他從審訊椅上挪下來,帶回囚室,放在床上。

執刑人接來一碗水,送到冬薊嘴邊。冬薊是清醒的,他看了一眼水碗,閉着嘴不肯喝。

“你這人真奇怪,”執刑人嘆了口氣,“你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客客氣氣的,看着挺懂事,我們對你好一點,你又不接受……你怎麽回事?這麽別扭,半精靈都這樣嗎?”

冬薊只是搖搖頭,仍然不回答。

其實現在他根本發不出聲音,他太久沒喝水,之前說了那麽多話,喉嚨已經非常難受了,現在更是像被火烤一樣痛,但當他看見送到嘴邊的水,他總會想起錫杯裏的麥酒。

之前審訊官也給他喂過水,他不肯喝。審訊官閱人無數,知道他是怕有毒,就自己先喝了一口,但冬薊仍然不肯喝。

他目光發直,情緒已經不太對勁了。他對這碗水的排斥根本不是出于理性。

執刑人搖搖頭,走出囚室,換了審訊官進來。

審訊官是個有些幹瘦的小老頭,猛一看上去沒什麽威嚴感。他站在囚室的床前,一臉無奈:“別哭了。行了行了,結束了。”

冬薊稍稍歪頭去看他。雖然冬薊閉口不言,一聲不吭,他的眼淚卻不斷湧出來,臉上到處是淚痕。

審訊官繼續說:“真的結束了。我這人很守規矩,對一個犯人的單獨審訊時間是有限制的,你今天的限制時間到了。”

他停下來想了想,又說:“都是公事公辦,我們也要休息下班的。所以你看,我真的沒有故意為難你,而且我們事先知道你是法師,故意制定了稍微‘客氣’一點的方法。你應該能明白吧?”

冬薊确實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冬薊的雙手被戴上了一對蓄棉花的厚皮革手套,一進地牢,執刑人就給他戴上了,說是保護他的手。

想到之前的事情,冬薊又想蜷縮起來,但身體一動,皮肉上又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數條紅腫的傷痕交錯在他腿上,軀幹和上半身倒是幹幹淨淨。這是剛才審訊問話時留下的痕跡。

為了不讓衣服粘連,他的鞋子和褲子都被褪了下來,現在身上只有襯衫。一開始他還覺得冷,現在皮膚上卻一直浮着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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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審訊官沒說錯,他們對冬薊稱得上是相當客氣了。

他們并沒有動用真正的刑具,甚至都沒用鞭子,冬薊身上的傷是長篾片造成的。這東西輕而細,只會造成皮肉辣痛,不會把人傷得太重。

冬薊被問話的時候,傭兵們看不清冬薊,能聽見對話,勉強能看到投射在牆上的人影。這就是審訊官的狡猾之處:在他審問冬薊的時候,傭兵會越聽越緊張,等到了審判庭上,被執政官一問,他們就容易吓得趕緊說實話,即使說謊,也容易因為緊張而出錯。

審訊官也不用太難為冬薊,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半精靈很柔弱,挨不了什麽打,還很容易哭。這種柔弱的人特別适合用來吓唬其他硬骨頭。

但是對冬薊來說,這些事情已經夠痛苦了。

他從沒經歷過這些,怎麽可能适應所謂的“客氣”。

這幾天,他一個人被關在地牢裏,先是目睹傭兵中毒死亡,然後是短暫的公開問訊,接着又回到地牢,仍然孤身一人,面對着一個個冰冷的問題……

他們問他是不是死靈師,和北方霜原有沒有聯絡、如何聯絡,還問他是不是受阿爾丁指使,是不是受貝羅斯指使……

冬薊當然會否認。他本來也沒有受到貝羅斯指使。

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審訊官特意去觀察了一下傭兵:他們頻繁交換眼神,躁動不安,明明接受審訊的是冬薊,他們卻變得十分緊張。

于是審訊官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就在同一問題上糾纏了很久。

對冬薊來說,今天的經歷不僅恐怖,而且十分屈辱。他的腦子幾乎放空,也說不出什麽漂亮話,除了能回答是與不是,剩下的就只有控制不住的眼淚。

這時,審訊官湊過來,把冬薊手上的皮手套拿走了,又從外面重新端來一碗水,放在冬薊床頭。

“好了,別哭了,你是從沒挨過打嗎?”審訊官連連嘆氣,“在我們海港城,篾片一般是女人打孩子的時候用的,也沒見幾個孩子哭成你這樣。你是跟精靈長大的吧?看來你們精靈肯定不打孩子。”

審訊官一把年紀了,能看出這個半精靈背後情況複雜。

他們不能對冬薊過于溫和,萬一冬薊真是危險人物,他們審訊不力,會被追責;他們也不能對冬薊過于嚴苛,聽說他和森蚺阿爾丁關系不一般,萬一将來阿爾丁依舊得勢,他們也不想和阿爾丁鬧得太僵。

所以審訊官只能絞盡腦汁安排這場審問,力求做到既不過分折磨,也不輕輕放過。

現在完事了,他就開始對冬薊說起軟話來:“我都不認識你,和你沒私仇,所以我多少還是照顧着你的。将剛才我也說了,這都是公事公辦……将來你放出去之後也別記恨我們,你放心,萬一真是錯怪了你,市政廳一定會為你……呃!”

突然,審訊官輕聲驚呼,話語戛然而止。

冬薊剛才把臉埋在了枕頭裏,閉着眼流淚,沒去看審訊官。這會兒,他疑惑地睜開眼。

審訊官站在床前,微駝着背,一動不動。因為逆光,冬薊一時也看不清他到底怎麽了。

接着,一個身影從審訊官身旁的陰影裏慢慢出現。身影瘦高,輪廓有些眼熟。

審訊官被一把推開,倒在冬薊面前,後頸上露着一枚黑色血洞。

借着外面的燭火,冬薊終于看清了後面那人的臉。是那個亡者獵人。雖然只見過她的臉一次,但她臉上的傷疤非常明顯且獨特,冬薊肯定不會認錯。

這擡眼一看,冬薊不僅看到了她,還看到了栅欄外面:

從栅欄裏只能看到執刑人的腳,兩人都躺倒在地,一動不動,鮮血沿着磚縫緩緩流淌。從監室通向階梯的石廊裏,還有兩名士兵也倒在了地上。

亡者獵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着紅光,一只手上挂着鐐铐,另一只手腕形态扭曲,血跡斑斑。為了把手掙脫出來,她不僅磨破了皮肉,還弄斷了骨頭。

她好像一點也不疼,手雖然扭曲,卻仍然可以正常活動。

她沾血的手緩緩向冬薊伸過來:“太可憐了,他們竟然這樣對待你。來,我救你離開。”

冬薊吓得一骨碌爬起來,想從旁邊逃開,獵人一把拉住他,把他整個人摔回床上,又撲上來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冬薊聽到,她竟然在念咒。因為虛弱和恐懼,冬薊無法保持專注,分辨不出咒語的細節。

突然,空氣中傳來聽見了弓弦的嗡鳴。獵人手上力氣一松,身體向前跌倒,右臂後方沒入了一支鐵箭。

阿爾丁正站在地牢出口處的臺階上,手裏拿的是城衛隊的制式長弓。

冬薊翻過身咳嗽了幾下,也顧不得腿上腫痛的傷口,連滾帶爬地沖出囚室。幸好剛才審訊官沒來得及上鎖。

剛走出囚室,冬薊腳下一滑跌了個跟頭。滑倒他的是染血的石磚,一步之外,就是執刑人的屍體。

他擡起頭,望着監室石廊的另一端。

“過來!”阿爾丁在那邊喊道。

冬薊腳步虛浮,沒什麽奔跑的力氣,但還是竭盡所能地扶着牆站起來,朝阿爾丁跑去。在他跑到一半的時候,阿爾丁又拉弓放出一箭,箭矢從冬薊耳側掠過,聽聲音像是命中了身後撲上來的人。

冬薊來到阿爾丁面前,阿爾丁丢掉長弓,左手把冬薊摟到身側,右手迅速換上一把長彎刀。

阿爾丁剛擺好架勢,剛才中箭倒地的獵人又重新站了起來。

她已經中了兩箭,一箭在右臂,一箭在左大腿上,都不是能斃命的部位。阿爾丁看到了剛才審判庭上發生的事,所以不敢瞄準要害。

這樣的傷勢會帶來極大痛苦,正常人應該已經痛得倒地哀嚎了,獵人卻還能站起來。

獵人起身甩掉鬥篷,如野獸般朝阿爾丁撲來,血色的雙眼盯住的是阿爾丁身邊的冬薊。

這時,狹窄的石廊裏響起念咒聲。阿爾丁立刻帶着冬薊一側身,并及時高喊了一聲“別殺她”。

話音剛落,一道明亮的強光從後方迸射而出,從阿爾丁和冬薊面前擦過。強光沖擊在獵人的身上,把她向後推去,牢牢擠壓在監牢石牆上。

卡奈從臺階上慢慢走下來,一手向前舉起,手上多戴了只符文手套,同時口中還在持續低聲着咒語。

後面又傳來更多腳步聲,在士兵的護送下,那幾個法師也進入了囚室。他們小心翼翼靠近石牆上的獵人,也紛紛念起咒語,獵人的腳下和背後牆壁上浮現出多個法陣。

于是卡奈解消掉了自己的力場法術,把掌控權交給其他法師。

放下手之後,卡奈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滿頭都是冷汗。

他的腿傷得比想象中要重,這些天他本來就休息不好,再加上剛才匆匆趕來,缺少防護,膝蓋明明已經好轉,現在卻像剛摔傷時一樣痛。

卡奈深呼吸了幾下,擡起頭問阿爾丁:“為什麽不能殺她?”

阿爾丁說:“你偵測到的東西就是它,當時它是貝羅斯。那女人一劍殺了貝羅斯,它就在她身上複活了。”

卡奈愣愣地看着兄長。雖然他是施法者,但他從未聽說過這種情況。

不僅是卡奈,奧法聯合會的學者們也同樣十分震驚。幸好,他們驗證出這怪物所使用的身體仍是普通人體,可以被奧術束縛住。

過了一會兒,牧首和騎士支隊長也下來了。神職者與法師們讨論了一陣,初步決定先控制住這個怪物,再慢慢搞清楚它到底是什麽。

怪物不能動彈,它的目光越過隔在中間的衆人,一直死死盯着阿爾丁和冬薊。

冬薊被阿爾丁摟在懷裏,低垂着目光。

阿爾丁倒是遠遠與怪物對視,還故意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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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怎麽,冬薊竟然睡着了。可能是過于疲勞,也可能是昏了過去,他也分不清。

睡着前最後記得的畫面,是他跑向阿爾丁,阿爾丁的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肩膀。

再之後,他似乎還多少有點意識,但不太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麽。

醒來後,他躺在一間小屋裏。房間四壁都是石磚,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帶氣窗的門,氣窗上豎着鐵栅欄。看起來,這裏仍然是一間囚室。

不過,這囚室比之前的囚室條件好,面積也大一些。房間裏有桌椅,桌子上是水壺和一盤食物,桌角點着帶玻璃罩的燭燈。床鋪對面的牆角還有個沒門的小隔間,大概是洗漱用的地方。

冬薊緩緩坐起來,發現自己被換了衣服,現在身上穿着一件絲綢長袍。腿上的紅痕都被用過了藥,現在已經不怎麽疼了,還有點冰涼涼的感覺。

他抖開被子,聞到了濃濃的藥膏味道,涼氣中混着酸苦味,他能分辨出其中兩三樣草藥,不僅能消炎,還有小小的麻痹功效。

他撫摸着被褥和床單,布料又軟又輕,質地絲滑,受傷的地方碰上去也一點都不痛。這樣的整套被褥下面,卻是簡陋破舊的磚石床架。床架來自囚牢,被褥卻精致得猶如來自貴族卧室,看起來十分詭異。

向床下看的時候,冬薊看見了床邊的鞋子。是他的軟底鞋,就是他在阿爾丁家中穿的那雙。

擡起頭時,他看清了桌子上的食物。盤子上蓋着手帕,手帕下面隐隐傳來香甜的氣息。冬薊探身過去揭開手帕,看到了從前吃過的那種黑糖糕點。

然後,他盯住了桌上的水壺和木杯。

之前他精神恍惚,一直抗拒喝水,再加上哭了很久,現在嗓子已經一點聲音也發出不來了。

他立刻扶着桌子走過去,給自己倒上水,幹痛的喉嚨終于得到了滋潤。

其實現在想想,那個審訊官給他的水不會有毒的。但當時他多少有些情緒崩潰,根本沒法去理智地思考。

喝完水後,冬薊發現桌子另一側還有個凳子,凳子上放了一摞書。

最上面的一本,正是他之前還沒看完的一本書,書簽帶夾在他親自放的頁數上。下面的幾本也都是他的書,應該是從他的房間拿過來的。

冬薊撫摸着書本封面,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說是委屈又不對,說是失望也不準确。

當他悠悠轉醒,睜開眼的時候,有那麽很短暫的一小會兒,他認為自己一定已經回到了熟悉的房間裏,一定在阿爾丁的宅邸中。

但事實并非如此。他仍然身處在監室裏,只不過是換了一間比較好的監室。

要說失望,他确實有點失望,但他一想到自己新換上的衣服、鞋子、藥膏、舒服的被褥,還有盤子裏喜歡的糕點……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失望。

最危險的時候應該已經過去了。只要多點耐心,多等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他走到門邊,扒在氣窗的栅欄上望出去,外面黑漆漆、空蕩蕩的,一側盡頭隐隐有火光,應該是守衛所在的區域。

這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盡頭的牆壁上投下影子,有人走近了。

冬薊畏懼地後退看幾步。在市政廳地下監室的種種記憶湧上心頭。

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冬薊門前。聽起來是兩個人,他們步伐輕軟,不太像是士兵。

外面轉動鑰匙的聲音,門被打開了。門前站着兩個人,前面的年輕人一手提着小皮箱,一手拎着冷焰燈,站在後面的是一位至少年過七旬的老人,身穿顏色素淨、質地良好的法袍,外面套了夾布鬥篷。

老人的鬥篷上有一枚金屬別針,樣式是簡化為線條的龍與四角星。冬薊認出來,這是希爾達教院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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