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從來者的打扮看,他們顯然不是士兵,而是法師,甚至可能是希爾達教院的法師。

冬薊十分困惑。但還是按照應有的禮貌對長者行了個禮。

老人笑了笑,從年輕學徒手裏接過皮箱,然後就遣走了學徒。

學徒離開時暫時鎖上了門,老人并未反對。

“抱歉,我只能把你安置在這裏,”老人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別擔心,這裏不是監獄,是希爾達教院……嗯,某種意義上也是算教院的監獄。這裏是過去用來懲戒學徒用的禁閉室,後來我們基本不這麽做了,它就差不多變成倉庫了。”

“這裏是希爾達教院?”冬薊有些驚訝。

老人說:“是的,你在昏睡中被送了過來。從海港城過來,路途不遠不近,我們為避免麻煩,就施法讓你多睡了一段時間,所以你直到現在才醒。遺憾的是,我不能帶你去參觀教院,你暫時只能住在這裏。因為你涉嫌與一個很危險的死靈師有交際,奧法聯合會需要監管你一段時間,并且把這件事委托給了教院來辦。”

看着冬薊臉上逐漸緊張的表情,老人立刻安慰他:“別怕別怕,其實已經沒事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死靈師,不會懲罰你的。只是現在情況特殊,我們不但要監管你,而且還必須保證你不與教院內其他人接觸——除了我,我是你的負責人。這是多方商議的結果,也是學院教長的命令,我們必須遵守。別擔心,只是一個必要的流程而已,除此外不會有別的壞事發生,你很快就可以離開,我可以向你保證。”

冬薊呆呆地點了點頭。低頭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衣着不雅,尴尬得紅了臉。他坐在床沿上,拉過來被子蓋住了雙腿。

老人察覺到他的窘迫:“抱歉,讓你有點不體面了。希望你別介意,反正我也不介意。你就當我是個老醫師好了。”說着,他從材料袋裏翻出一枚小鐵盒和一只羊皮紙包,“冷月草膏,還有薩拉伊溶劑。既然你已經醒了,你自己應該知道怎麽使用,我就不冒犯了。”

冬薊感激地接過來,他現在身上的藥膏味道正是來自這兩種藥劑。

“之前是您幫我上藥的嗎?”冬薊問。

老人點點頭:“分內之事。畢竟你是卡奈的朋友。”

“您認識卡奈?”

“嗯,從前我是他的老師,”老人說,“莫頓,這是我的名字。”

其實冬薊從沒有聽卡奈提起過這個人,反而是阿爾丁偶爾說過,說卡奈曾經跟随着一位老師去了教院。

Advertisement

“我是冬薊。很高興認識您,莫頓大師。”冬薊向老人欠了欠身。

從老人的反應看,他應該早已經知道冬薊是誰了。他微笑着點頭:“我聽卡奈提起過,你是商會的精煉師。他很看重你,我會替他好好照顧你的。”

老人的目光很真誠,但他的話語卻讓冬薊不知如何回答。

不久前,阿爾丁認為卡奈是背叛者,冬薊還暗暗感到惋惜。然後事情向着冬薊看不明白的方向發展,令人震驚的狀況接連發生,卡奈的問題反而變得不重要了。

至今冬薊也不知道卡奈到底是什麽立場,究竟有沒有背叛阿爾丁。

顯然,這名老法師并不知道阿爾丁兄弟間的問題,更不知道冬薊與阿爾丁的那層關系。在他看來,冬薊只是卡奈在商會裏的法師朋友。

老人無從知曉冬薊心中的糾結,只以為是他文靜腼腆,于是笑着輕拍了怕他放在膝頭上的手背。

“我很高興卡奈能在商會裏有自己的朋友,”老人感嘆道,“而且,這位朋友還是個研究型的施法者,這就更好啦。至少說明他的生活裏不只有他哥哥。”

這話聽着有點奇怪。看來老人要麽是對卡奈的生活方式有意見,要麽是對阿爾丁這個人有意見。

冬薊正不知如何回應時,老人扶着桌子站了起來:“今天不巧,我等會兒有個小會議,不能跟你聊太久。”

說着,他左顧右盼了一下,終于想起剛才學徒負責拿來的皮箱。他把那只皮箱推到床邊:“這裏面是一些要給你的東西,有換洗衣物,也有一些我個人想推薦給你的書,還有其他起居用品。不知道你還需要什麽?都可以跟我說,只要符合規矩,我會幫你準備的。”

冬薊問:“我确實有個請求……我可以寫信嗎?”

“當然可以,”老人指指皮箱,“給你的東西裏有紙筆,有墨水。不過,你的信可能會被別人查看內容。我是不打算看,但會有人看。”

“沒問題,我能理解。我不會寫什麽秘密內容的,畢竟我本來就不知道任何秘密。”

老人滿意地點點頭:“好。你一個人住在這,估計會十分辛苦。我不忙的時候可以來找你閑聊嗎?”

“當然可以,我非常樂意!”冬薊站起來,再次對老人微微躬身。

==============================

從捉到那個怪物之後,已經過了五天。

怪物被從市政廳移交到了白晝神殿,關押在神殿的地牢中。地牢的出入口和牆壁上都镌刻着神聖禱文,比市政廳的監牢更适合關押亵渎之物。

在海港城,禱文地牢已經很久沒有啓用過了,牧首和騎士支隊長也很久沒有見過真正的怪物。

這天下午,阿爾丁帶了幾個手下到神殿,去地牢看了一眼那個怪物,沒待多久就出來了。

牧首邀請阿爾丁留下喝杯茶再走,阿爾丁明白,她是有話想說。

會客室裏,牧首屏退了招待客人的助祭,阿爾丁也把手下都留在了外面。

牧首做了幾個例行祈禱的動作,然後皺着眉說:“大神殿傳來了消息,神使可能會要求把那個生物押送到白湖城大神殿去。在這之前,你們最好把想問的東西都問完。”

阿爾丁說:“你們的神使真的打算把他押送過去?我不建議你們這樣做。”

牧首說:“命令還沒下來,神使和上級祭者們還在商議。等神使的命令下來,我就做不了主了。不過,以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多半是會要求押送的。”

阿爾丁轉着茶杯把手,慢慢搖着頭:“白湖城太遠了。要從珊德尼亞的西南方出境,中間要經過兩個郡,接着是長岩隘口,翻過駿鷹山,火龍峪,還要穿過雷克利亞的一小塊邊境……這條路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牧首嘆了口氣:“我知道,神使肯定也知道。但還能怎麽辦呢?我們沒辦法殺掉它,也不可能一輩子像這樣困住它。只有把它送到大神殿,神使和上級祭者們或許能想出辦法來處置它。”

阿爾丁說:“其實我有個建議。不但能把它送出海港城,還能保證将來我們都不用再為它費心,而且過程更安全。”

“哦?你說說看。”

“不要把他押到白湖城。你聯系一下聖狄連的神殿,兩個神殿一起把它從聖狄連那邊送出境,從費西西特南部繞過去,不穿過城市,然後很快就可以抵達西北方最近的奧塔羅特神殿。接下來,把怪物移交給他們就行了,奧塔羅特騎士肯定會接收它,然後把它送到北星之城去。後面這段路就不歸你們負責了。反正寂靜之神的信徒本來就愛管這類事情,他們肯定不嫌麻煩。”

牧首立刻拒絕了:“不行。這是推诿責任的行為,有悖于白晝女士對我們的教誨。”

阿爾丁也沒反駁她,只是看着她,不接話。

她又接着說:“如果這樣走,我們就得靠近北方,越是靠近希瓦河就越可能有死靈師出沒,這條路線也是十分危險的。”

阿爾丁說:“這路線比到白湖城的路起碼近了一半,在珊德尼亞和費西西特附近的時候,我還可以調遣商會的傭兵團幫你們一起押送,盡最大可能保證安全。只要把怪物交給了奧塔羅特神殿,我們就不需要再擔心任何事情了。你是神職者,你比我更了解奧塔羅特騎士的做派。”

牧首想了想,還是不同意:“阿爾丁,這不僅僅是安全問題。你想啊,萬一我們向北走,結果仍然出事了,怪物逃跑了……那其他人會怎麽想?很可能又會有人懷疑海港城和北方霜原勾結,懷疑你的傭兵團和我的手下騎士都不幹淨,懷疑我們故意往北走,和死靈師裏應外合,把那個怪物送回霜原去。”

阿爾丁皺眉搖頭:“現在大家都知道是我和麥達逮住了它,如果要放跑它,我們當初逮它幹什麽?再說了,即使有風險,風險最大的也是我,你怕什麽?”

牧首說:“從多年前的惡熱風波開始,海港城的白晝神殿一直備受指責,大神殿那邊也非常不滿。後來又因為那個年輕騎士和外鄉人的死,我在神使面前顏面掃地,我需要向她解釋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了……你的風險是很大,可我身上的擔子也不輕啊。在現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必須謹慎。”

阿爾丁說:“對啊,就是因為要謹慎,才更應該把麻煩扔給奧塔羅特信徒。”

“不,如果往大神殿走,即使真出了事,也只能算是一場悲劇和意外罷了,都是因為那個怪物太狡猾;而如果往北邊走,一旦出了事,接下來你、我、更多人……就又要面對一波來自各方的壓力。你要想清楚。”

阿爾丁喝了一口茶,良久沒有說話。

往白湖城的路太長了,中間缺少能接駁的騎士兵營,一旦發生意外,估計大神殿也來不及馳援……但是牧首的考慮也對,她說的名譽風險也确實存在。

阿爾丁思考了一會兒,說:“如果你們的神使下了命令,那我無權幹涉。我只是提一下自己的建議,希望你也對神使轉達一下。萬一他們聽取你的建言,直接命令你和北星之城進行交接,那豈不是更好?我們就不用為此煩惱了。”

“好,我會提出建言的。”牧首點頭,與阿爾丁以茶代酒碰了下杯。

兩人又各喝了一口茶,茶杯已經見底,但牧首并沒有叫人來添水的意思。

她一直愁眉不展:“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們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叫艾琳的女法師。她可能已經逃遠了。”

“實在追不到也沒辦法,”阿爾丁說,“她還帶着兩個誓仇者,要幹掉她确實不容易。雖然她是個危險人物,但不一定會威脅到海港城,她志不在此。只要她不出現,我們就不急着殺她。”

牧師說:“也對。總之,接下來我會在适當的時候發布她的罪狀,各地神殿和信徒都會替我們留意這個人,她應該也沒法再靠近海港城了。”

“說到她的罪狀……”阿爾丁把聲音壓低一些,“那幾十個傭兵還在市政廳地下,都解決完了。今晚你安排一下,去檢驗一下屍體,然後就可以宣布死因了。”

經過幾天的商談,商會掌事們與本地市政廳已經達成一致:

這批傭兵的種種行動,均是受怪物死靈師的指示,然後又被名叫艾琳的死靈師毒殺滅口。

一開始大部分人沒有死,因為他們攝入毒劑較少,其中攝入較多的三人當場斃命,剩下的人則在被審問之後才陸續毒發,最後終于全數死亡。

他們全都“毒發身亡”之後,各種善後之事就會簡單許多。

市政廳可以迅速安撫那些對傭兵心懷憤怒的城衛隊士兵與家屬,也杜絕了傭兵後悔翻供的可能,省去了很多麻煩。

“他們……這次都喝了嗎?”牧首握着空杯子,臉上稍稍有些驚懼,“經歷了之前的事,我還以為他們會提高警惕……”

阿爾丁說:“只要神殿檢驗的結論是被毒殺,他們喝沒喝,還要緊嗎?”

牧首避開阿爾丁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好,今晚我親自去檢驗屍體。”

阿爾丁用餘光注意到她的表情,略有些想笑。

她的眼神充滿慈悲與憂傷,但這并沒有什麽意義。該進行某些合作的時候,她一向合作得很痛快,眼都不眨。

與牧首談完之後,阿爾丁離開了神殿。

他沒坐馬車,是一路騎馬回去的。他與手下們穿越海港城的街巷時,附近的居民都自動讓出路來,有人在偷偷看他,有人低聲交談。

年長者的目光中帶有克制的畏懼,反而越是年輕的孩子,投向他的目光就越是熾熱,含着明顯的向往甚至崇敬。

阿爾丁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他從不去回應這些目光。

回顧多少年前,他小的時候也曾經這樣盯着帶武器的異鄉人們,那些人有的是探索者,有的是傭兵,總之都是強壯、自信、駭人、随身帶着武器的那種男人。

現在他偶爾也會被人這樣盯着,但他并不享受這種目光。既不享受,也不排斥,不厭惡。就只是覺得一切正常,平平無奇而已。

回到宅邸後,一名男仆立刻迎上來,說有重要信件送到。

阿爾丁接過信,立刻就知道這是冬薊寄過來的。信件用蠟印封着,郵章來自希爾達教院。

其實這不算是“重要信件”,真正的重要信件都是通過信鷹或特使來送,而不是通過普通郵路。但阿爾丁對仆人交代過,凡是教院送來的信,都要第一時間交給他。

阿爾丁走到藤蘿下,展開信紙。看到信的第一眼,阿爾丁忍不住笑了出來。

冬薊的信寫得十分規矩,擡頭用了“尊敬的阿爾丁大人”這種稱呼。然後信的第一句話又反思了起來,說自己的擡頭寫得太生分了,他習慣了這樣,一時不知道改成什麽稱呼更好,希望阿爾丁不要介意。

冬薊詢問最近的情況如何,自己什麽時候可以離開教院,如果暫時不能離開,是否有需要他幫得上忙的事情等等。他還問到了卡奈,問他們兄弟間的誤解是否已經澄清。

接下來,他問到貝羅斯身上到底出了什麽事,還提到了亡者獵人與三月。

他特意提到,她們幫助過他,提前讓他遠離海港城。他說她們的目标只是貝羅斯,而不是海港城內的其他人與事,希望阿爾丁不要将她們視為威脅。

冬薊還說到了那夥傭兵,那些曾和他一起被關在地牢的人。冬薊複述了地牢內的種種情況,他勸傭兵實話實說,不要受到貝羅斯連累。

冬薊說,如果傭兵們确實與死靈師無關,只是拿錢辦事的話,那麽希望阿爾丁能多少關照一下他們,讓他們有機會重新回到游隼傭兵團。

在地牢裏,冬薊特意對傭兵們承諾過這一點,說他會與阿爾丁溝通,給傭兵們說上點話。

阿爾丁看着信,嘆了口氣。

也不能怪這信到得晚。就算冬薊在他身邊親口對他說着這些,那群傭兵的結果也還是一樣的。

夕陽西下,光線漸暗,在藤蘿下已經有點看不清字了。

阿爾丁慢慢踱向書房,去寫給冬薊的回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