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一座矮平房的後山,有一處水泥石子路的陡坡,由于地勢較高,借了大部分的日照,眼下雪已經基本全部融化,濕漉漉一片。
兩輛摩托車發出“嗚嗚”的聲響,車後面冒着濃濃的黑煙。在最高的一臺臺階處站着四五個年輕人,穿着麻杆似的緊身衣,帶着頭盔歪着脖子,那樣子不像是去賽車的,反而像是走T臺的。
四五個人輪換着兩兩來比賽,拉滿引擎,從最高的臺階一路沖下去,誰沒從車上摔下去就算誰贏。那兩輛摩托看樣子已經被摔了不下上百次,破破爛爛的,就連腳踏板也在打着轉,随時都準備不堪重負撂攤子。
安禾抱着胸站在這四五個人身後,先是明目張膽的嫌棄了一下那兩輛破車,而後才示意他們演示玩法給她看。
“小姑娘,看好了!”一染着一頭非主流爆炸頭的男子率先上了車,他的年齡委實很小,看上去還有一股未成年的稚嫩沒有褪去。
安禾瞥了瞥眼,踢了一腳後座,罵道:“去你大爺的小姑娘!”
男子大笑,一腳踩下油門,甚至沒給摩托車反沖的時間,僅一秒,像枚離弦的箭一般發射了出去。抛物線在中間折了一個彎,偏離直線水泥石子路,眼看着快要撞向一旁的一顆百年老樹,那男子又離奇般的扭轉車頭,整個身體都在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用力。緊接着,“嘭”的一聲,摩托車安全落了地,緩沖力太大差點把車上的人給彈出去。
安禾不得不感嘆這車的皮實程度,如此都不爆胎,真是越破越堅強。
爆炸頭男子得意洋洋的看着安禾挑了挑眉,問:“你剛剛不還在吹牛嗎,敢挑戰嗎?”
安禾拍了拍手上的土,問:“怎麽算贏?”
爆炸頭咧嘴笑,說:“活着就算贏!”
安禾問:“你多大了?”
男子結巴:“二……二十五。”
安禾一笑,随手摘下一旁另一男子的頭盔帶上,上了另外一輛摩托車上了車,說:“你把身份證給我瞧一瞧,我就認輸。”
爆炸頭見被拆穿,轉過眼道:“我沒身份證,沒見過那玩意!老子就活了二十五年怎麽了,法律難不成還規定摩托車比賽有年齡限制?你怎麽還查戶口!”
安禾心想,這法律還真規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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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并不打算當個好人盤腿坐在這地方給這些熊孩子上一堂法律課,這可不是她的性格。
安禾問:“年紀輕輕的你就不怕死?”
男子揚了揚頭,頗為驕傲道:“死有什麽可怕的,就怕活的不盡興!”
安禾咬了咬牙,想在他腦袋上拍一巴掌!
每個人在自己的青春裏都這麽想過,都曾追逐轟轟烈烈,追逐至死不渝,覺得無趣的人生還不如盡早的死去,可人到中年,每個人出奇的發現自己不過就是在渾渾噩噩,拖着一條爛命混日子,一天再一天,無趣卻又怕死的要命。
人,終究會活成一開始自己最厭惡的樣子,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安禾整張臉罩在頭盔內,汗味熏的她實在是不想再張口說話,眯了眯眼,一腳踩下了油門----
一輛藍色的摩托車被泥巴糊了車身,前視鏡撞碎只留了一半,騎在車背上的女人緩緩勾起半邊唇角,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頗為好看的抛物線。抛物線起勢太過于完美,像畫在紙上的一道數學題,答案讓所有人驚喜沸騰。
車子落地,安禾緊拉急剎,借着強大的摩擦頓力直接轉了頭,完成了最後的精彩漂移部分。
這群孩子,見過摔得鼻青臉腫的,斷胳膊斷腿的,就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抛物線,皆目瞪口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安禾迫切的扔掉了頭上的頭盔,吹了一聲口哨,轉過身問爆炸頭:“誰贏了?”
爆炸頭哈喇子一尺長,半晌才道:“你,你贏了。”
“那……”安禾偏頭想了想,問:“我們有說贏了的獎品是什麽嗎?”
一群孩子大笑:“獎品就是活着呀!”
安禾皺了眉:“那不行!”
“那你要什麽?”
安禾想了想,問:“有煙嗎?”
爆炸頭前後左右瞥了一圈,偷偷摸摸的從褲兜裏翻了半天,掏出來皺皺巴巴半包煙,抽出一根給安禾。
安禾看了一眼,說:“我不抽這個。”
爆炸頭沒懂她的意思,解釋:“這就是煙。”
安禾問:“有細的嗎?”
爆炸頭笑:“煙還有細的呀?多細?”
得了,她不應該有什麽過分的期待。
兩天了,她已經整整兩天沒摸煙了,有總比沒有要好。
安禾接了煙,借了火,點着抽了一口,深深的皺了皺眉,這煙味混雜了一些搞不清楚什麽的刺鼻味,難抽。
安禾嘴裏叼着煙,沒吸,問:“這裏有賣煙的地方嗎?”
孩子搖了搖頭。
安禾再問:“那你手裏的從哪來的?”
爆炸頭瞪了兩眼安禾,有點嫌她怎麽廢話這麽多。
安禾一眼就看出來了,問:“你不會是偷的吧?”
爆炸頭直勾勾盯着安禾,沒想到安禾随口一說就給說對了,安禾擡手“啪”的一巴掌打在爆炸頭的後腦勺,嚴厲道:“你小小年紀不學點好的,違法賽車就算了,還偷東西?幾歲了就抽煙?啊,誰教你的?”
爆炸頭無語的摸了摸自己後腦勺,不服氣道:“你還說我,你不也賽車,你也抽煙,你一個女的你還抽煙!”
“女的怎麽了?”安禾反問:“那煙盒上寫了只準男人享用了?男人是有四條腿還是怎麽的,高人一等?你這破小孩我告訴你,你簡直就是……”
突然,從安禾身後伸過來一只胳膊,一把抽走了她嘴裏的半截煙,扔在了地上。衣服袖子帶着淺淺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她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好了。”安禾說:“我有人來接了,不陪你們這幫熊孩子玩了。”
她興沖沖的轉過頭,就看到臉黑的要命的彭城。
額頭上再貼個小月亮,就是包拯本人了。
“怎麽了?”安禾問:“臉色這麽臭,劈完柴老婆婆沒給你茶喝?”
“不打招呼你就走!誰人你都敢跟着走!”彭城幾乎用吼的,吼道:“這地方你熟嗎?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你就走?跑遠了還知道回來的路怎麽走嗎?”
找不到安禾,聽說她被四五個男人帶走了,彭城這一路上把最壞的情況給想了個遍,他甚至沒緩口氣跑遍了每個村莊,一路心急如焚的打聽過來,就看到這個女人不要命的從坡頭一路沖下來。
很飒嗎?不,這是蠢!
“不聽話、玩命、抽煙、你樣樣俱到!還好意思說教別人?”
安禾被吼的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我方向感好,不會丢的。”
彭城垂眼盯着她,臉色越來越難看。
安禾眨了眨眼,只得又說:“那丢了不是……不是還有你嘛,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我就在這裏等你。”
彭城開口:“我要是不來呢?”
安禾笑:“我這麽好看,準能賣個好價錢,你總不能傻到就把我免費這麽送了吧?所以,你會來的。”
安禾要是個男的,彭城的拳頭已經上臉了。
“你的命究竟值幾個錢?”彭城問:“那麽高的地方沖下來,你有幾條命夠你這麽造!”
安禾轉頭看了一眼高高的水泥石子臺階路,總共也就二三十臺,不過就是陡了些,只是看上去兇險罷了。心想,若是彭城知道她曾經參加過死亡賽車,就是那種上車前立遺囑的那種,會不會當場暴跳起來?
他對所有人都一樣嗎?一樣關心他們的性命,一樣會擔心,會生氣嗎?
還是……僅僅是對她安禾。
“喂,問你話呢,你在想什麽?”彭城一巴掌拍在安禾腦袋上,把安禾當場給拍暈了。
她簡直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問:“你現在是在打我的腦袋嗎?”
彭城一愣:“你剛不也打那小孩的腦袋了?”
“那能一樣嗎?”安禾扯大了嗓子:“我跟那小屁孩能比嗎?”
“怎麽不能比?”彭城反問:“你這腦子比別人金貴,裏面漿糊裝的多?”
安禾被彭城一頓罵給罵笑了,笑說:“我是專業賽車手,家裏還放着兩尊獎杯呢,那幾個小屁孩自然不是我的對手,我怕什麽?”
“那是專業的問題嗎?”彭城并不上當,“這坡,神仙跳下來都得斷條腿!”
安禾不說話,低着頭左腳在地上畫圈圈。她一雙淺灰色的短靴上沾滿了泥巴,髒兮兮的,低着頭的時候彭城看到她頭頂上的頭發裏也濺到了泥。
彭城沒有做過多的思考,剛想替她把泥巴扣下來,安禾就擡起了頭,她看到彭城的手高高舉起過自己頭頂,立馬炸了毛:“你怎麽打人還上瘾了?從來都沒人敢動我的腦袋,也就看在你當了我一天導游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你不要得寸進尺!我腦袋又不是皮球你這麽念念不舍的!”
彭城靜了半分鐘,沒話說,轉身就走了。
安禾小跑跟着他,追着問:“我們現在去哪啊?”
彭城不回頭,直說:“回家。”
“現在就回啊?”安禾不死心:“我們那麽大老遠跑過來就喝了那老婆婆一碗茶啊?”
彭城說:“你不還尋死賽摩托了嗎?”
安禾問:“那我要是今天摔下去摔死了,你會難過嗎?”
彭城腳步一頓。
安禾追上他,扯着他一只袖子問:“會嗎?”
彭城轉過身看着她,說:“跟我有關系嗎?”
“沒有。”安禾松了手,彭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莫名的失神。只聽安禾越過他邊走邊說:“我已經想過了,顧亦摯會哭,但畢竟還小,哭兩天之後一根冰激淩就能哄好。範斯于這個人,說不定也會哭,畢竟我是他的錢袋子。除了這兩個人,安禾的死會讓世界狂歡,何必要執拗活着呢?”
現在換彭城跟着安禾的腳步走,他問:“你沒有粉絲嗎?”
“有啊,大家都愛我。”她說話懶懶的,沒有帶任何的情緒,“有朝一日愛成了恨,就是變本加厲的。粉絲是個統稱,向來沒有定語。我想過了,一個安禾死了,會有無數個安禾去填空,不礙事的。”
“沒有別的事可想了嗎?”彭城問,“你整天就在想這些?”
安禾回過頭,盯着彭城,說:“現在有了,現在整天都在想你。”
仍舊是她一貫的戲弄小手段,彭城見的多了。
他本不想當真,奈何安禾卻不再笑了,連一絲虛僞的假裝都沒有。
就好像想你這件事,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很苦很苦----苦到說不出話來。
彭城再沒回話,一路上兩個人只顧低着頭安安靜靜的走,連偶爾一兩聲的鳥鳴都聽不到。
來時的那輛公交大巴早早的等在了那裏,安禾自顧自的上車,彭城後跟着投了兩個人的幣坐在她旁邊。
安禾興致不高的時候懶得不想說一句話,彭城往她那邊看了無數次,她都當做沒看見。粘人的作死精突然變成這幅樣子,一時半會彭城還有些不太習慣。
半晌過後,彭城開口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頭,不知道你這麽在乎。”
“……”
安禾不回話。
彭城又說:“我向你道歉行嗎?不然你也可以打回來。”
說着,把腦袋往安禾這邊湊了湊。
安禾瞥了一眼,低着頭,繼續不回話。
“行吧。”彭城似乎是要放棄了,說:“如果你死在我前面,安禾的葬禮我會去,也……也會難過,說不定還會哭……”
安禾終于有了反應,她擡起半邊眼,懶懶的說:“如果你先,我不會參加你的葬禮。”
彭城一笑,本來也沒指望。
安禾又說:“我也不會難過,也不會哭……反正活着挺沒勁的,我會給你唱首歌,就唱一路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