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安禾。”拍攝片場負責人跑過來問:“門口有個人說是你朋友,過來探班的,不是圈內人,你去看看?”

朋友?以安禾朋友身份自居的,打着燈籠也找不出兩個來。

安禾問:“叫什麽名字?”

那人回:“姓葉。”

“葉敏敏?”

“不是不是。”現場負責人連連搖頭,葉敏敏算半個圈內人,大部分人還是對她有印象的,他說:“是個男的,長得挺帥,寸頭,戴了一副眼鏡,還……”

“我知道了。”安禾打斷他,說:“是我約的醫生,讓他進來吧。”

葉青川,吃飽了撐的來這地方!

不大一會,安禾就在片場看到了葉青川。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夾克,保持着一手插兜的姿勢,溫和的笑着走過來,是他一貫的風格。

安禾仰着頭看他,這個人跟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小時候的葉青川清秀的像個小女生,打架的時候連他妹妹葉敏敏都打不過,一動就哭,哭的鼻涕泡朝天飛,而現在的葉青川,他不僅自信、還帶着一股子忽視不得的魅力。

安禾想,一般的小女生若是看到這麽一個長得還不錯,家庭條件又好,又有一份得體的正當職業的男人,總會臉紅的。

可惜,安禾臉皮天生厚,愣是紅不起來。

“你來幹什麽?”她問。

“看看你,怎麽,不歡迎?”

安禾說:“不歡迎。”

葉青川習以為常,并沒有多受打擊,什麽時候安禾若是願意正常跟他說話了,那才是真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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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怎麽樣?”他問。

“哪方面?”安禾仰頭看着他,問:“生活?感情?還是瘋的程度?”

“都可以。”葉青川道:“你願意多說一個字,我就燒香拜佛了。”

安禾偏過頭,漫不經心道:“活的很爛,感情不順,瘋的很徹底,還……”

“還什麽?”

安禾雙眼盯着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羅付軍身邊的劉君陽和彭城,這兩個人,怎麽又來了?

是她上次說的還不夠重?

還是這個人是專門來氣她的?

“安禾?”葉青川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對上了彭城的目光。

那感覺,說不上來的不友好。

就好像,兩個人的初次見面,早已博弈了很多場。

“你認識?”葉青川問。

“嗯。”

“朋友?”

“不是。”

葉青川低頭看着她,突然就不認識安禾了。

她的眼眸之中,少了幹脆,多了不舍,跟她完全不搭。

“不是朋友,那是什麽?”

安禾收回視線,說:“是我避之不及的人。”

說完,轉身進入了拍攝場地。

今天這場,是整個全劇的高潮,是徐安洋邁出成長的一大步。

她的媽媽來到了學校,一個守了十多年活寡的唯唯諾諾的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婦女當着一群混混的面為女兒讨公道。

她的聲音是發顫的,卻莫名的铿锵有力,捶在地上敲擊于心髒。

“你有女兒嗎?”她轉過身問身後的一名年長的女老師,“如果你也有,每天看着她舊傷未愈,再添新傷,你會作何感想?你也會信了一個小孩子的一番胡話,放學路上摔跤摔的,不小心磕的碰的,你信嗎?”

女老師耐心十足,準備将這個胡攪蠻纏的發瘋婦女趕出學校。

“徐安洋在學校裏沒有受到過任何不公平的待遇,我們已經調查過了,我們學校是市重點中學,從來沒有哪位學生反映過自己有遭受校園暴力的說法。這麽大的孩子走路都喜歡穿小道爬高坡,磕磕碰碰很正常,這種事情,家長不能記到學校的頭上,學校也不能平白無故的冤枉了任何一個學生,這事是要計入檔案的!”

“磕磕碰碰?”媽媽顫抖的厲害,她一把拽過徐安洋,将她肩上的書包扔在地上,扯着女兒的校服,想要當着全校師生的面脫下來。

一個小女生的尊嚴在那一刻蕩然無存。

“媽!媽你別這樣,別扯我的衣服……”

她的媽媽近乎瘋狂,尊嚴在活着面前,一文不值!

她一把将徐安洋推倒在地,指着不遠處看熱鬧的上千人吼:“你說,是哪個?找出來,找出來那些欺負你的,我今天就要一一跟他們算賬!究竟是誰,是誰這麽教他們去欺負我女兒的!”

媽媽在徐安洋的記憶裏,永遠溫和,這麽多年,她幾乎連脾氣都沒有。

這個樣子的媽媽她沒見過。

徐安洋怕極了,她不敢看媽媽,更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同學老師,她只敢把頭埋在膝蓋。

“說話呀!”媽媽聲嘶力竭的吼,她撕扯着她的頭發,蒼老的臉上全是淚痕,徐安洋用餘角瞥到媽媽這幅樣子,她突然覺得厭惡極了。

“說,是誰!”

徐安洋搖頭。

“你搖頭做什麽,我教你的,就只剩下懦弱了嗎!”

徐安洋全身冰涼。

她忍着眼淚擡頭看媽媽,咬着牙說:“你教我的,只有這個!”

媽媽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徐安洋這才發現,媽媽很老、很醜、她現在很瘋、她已經徹底瘋了!

“爸爸不要你,你忍了!從小到大鄰居明裏暗裏都說我是個沒人要的賤種,你也忍了!你只會抱着我哭,蜷縮在黑暗裏看不見光亮!同齡孩子欺負我,你只會帶着我轉學,一次又一次!你教會我的,只有忍!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徐安洋哭着喊着:“我恨你,比那些人,比那些罪魁禍首還恨!是你的懦弱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恨死你了!”

媽媽抖的厲害,母女倆十年如一日緊繃的那條線突然就斷了。

恨?誰又不是?

媽媽也恨,為了這個女兒,她放棄了自己的人生。一開始,徐安洋是她挽回丈夫的賭注,但這個賭注太不值錢了,沒什麽用,該走的人一樣會走。可到後來養着養着,就成了自己割舍不掉的牽絆。

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可如今,她卻說,我恨死你了!

但她此時沒有多餘的情感放在這個“恨”字上,媽媽像個變戲法的小醜,轉而又語氣輕柔的不像話。

“告訴媽媽,是誰,是哪些孩子在欺負你,洋洋,你告訴媽媽……”

徐安洋擡起頭,看着媽媽,說:“沒有。”

“沒有人欺負我。”她說:“我自己磕的碰的,我自己不小心……”

“你自己磕的?”媽媽終于沒了顧慮,她“嘭”的一聲跪倒在地,不顧徐安洋的哭喊,按着她将她身上一件校服連帶校服下面的襯衫撕了個幹淨。

她的身上青青紫紫一大片,就連站在她們身邊那位冷靜過分的老師都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簡直慘不忍睹。

“你告訴我,這些!這些這些!都是你磕的碰的?”媽媽狠狠一巴掌甩向徐安洋的左邊臉,大吼:“說話啊!”

徐安洋雙臂緊緊抱着自己身體,低到了塵埃裏。

她覺得自己眼下跟媽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小醜。

學校正在組織進行一年一度的校運動會,看臺上桌椅板凳早已準備就位,每個班級都穿着自己有特色的應援服,原本那幾條跑道上此時應該是有運動健兒在争第一的。

徐安洋想,今天,原本或許她也會開心的。

可是,全毀了。

偌大的操場熙熙攘攘,孩子們一個推着一個,立于看臺之上懸空的一面旌旗被熊孩子們撞倒,壓着旌旗底端的一塊石頭晃着晃着滾了下來,連帶着一旁的桌椅板凳悉數散落下來。

原本,是媽媽不顧自己危險将徐安洋護在懷裏的戲份,可就在那一刻,劇中人卻又偏離了戲劇本身,抽身寄托于當下。

衣櫃倒了,被鎖在衣櫃中的小孩子放開了聲音在哭……

這麽多年了,安禾沒有聽過比那更響亮的哭聲。

她應該沖上去的,她應該拼了命的擋住衣櫃,她原本可以,不去見識那場漫天的血腥。

安禾想也沒想的往回沖……

“安禾!”

現場人員一聲吼,衆多人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別往下放,吊起來,下面有人!”

羅付軍喊了一聲,可是來不及了,連着桌椅板凳腿的線已經被剪斷了。

“安禾,小心!”

“安禾……”

“……”

“嘭”的一聲,板凳散了架,揚起一片灰塵。

沒人看到,在那最後一刻,有一道黑影直直沖過去,用身體先行撞飛了安禾。

就在衆人還沉陷于表達哀痛的時候,他已經沖出去了……

沒有半秒的猶豫。

“安禾,安禾……看看我,看着我!”

彭城手捧着安禾的臉,他的指縫中全是血,不經意間粘在了她的臉上。

彭城擡起半邊袖子擦去血跡,不着痕跡的換了另外一只手,喘着粗氣喊:“安禾,能看見我嗎,我是彭城,安禾!”

“彭城……”安禾回過神問:“我救下他了嗎?”

“……”

她紅着眼問:“我的亦摯呢?”

她慌亂的掙脫開彭城,膽怯卻又固執的盯着這整個四周周圍轉了一圈。

人很多,但都很陌生。

重要的事,沒有顧亦摯。

她終于又把當年重演了一遍。

“亦摯呢?”安禾扯着彭城的衣袖,近乎發狂般的問:“顧亦摯呢!”

“沒有顧亦摯,安禾你聽我說……”彭城緊緊抱着她,“這是拍攝片場,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劇本需要不是真的,亦摯當然在……學校呢,阿姨帶着他,沒事的沒事的……”

“我明明扳開衣櫃了呀……”她靠在彭城的肩頭,撕扯着嗓子,絕望的喊,“可我,還是害了他……”

自我欺騙有時候也是會用盡的。

或者說,她比任何人都清醒,至少,要比安美玲強得多。

安禾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怕,吓的羅付軍出了一身的汗。

“不管有沒有事,先叫救護車,快點!”他看着彭城滴血的手有點語無倫次,“這位先生得去醫院,一定得去,趕緊去叫,快點!”

“我就是醫生,安禾交給我!”葉青川急匆匆的跑過來,從彭城懷裏抱走安禾,轉身就要跑,被範斯于擋了下來。

“你把她放下來,讓醫生檢查檢查看看安禾身上有沒有傷,有沒有被撞到,你這個精神病醫生跑這麽前抵什麽用?”

彭城突然想起來,這個人的聲音他曾在安禾的車上聽到過。

葉青川不着痕跡的往現場其他人身上瞥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這個精神病醫生抵什麽用你最清楚,範斯于,你這職業素養可真是可喜可賀!”

範斯于抿了嘴,一聲不吭。

他轉身朝彭城倉促的鞠了鞠躬道:“謝謝你剛剛救了安禾,你手上的傷麻煩自己處理一下,醫藥費找我報銷,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不好意思。”

他轉身就要走,被彭城拽了回來。

“我跟你一起。”他說。

聞言,葉青川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冷冰冰道:“我那醫院沒有人能給你包紮手上的傷口。”

“不用。”彭城說:“我自己就是自己的醫生。”

說罷,便跟着範斯于上了安禾的房車,一路輕車熟路的來到了一家醫院。

葉青川先行抱着安禾下了車,彭城跟在他後面,目光被遺留在座位上的一副手機吸引住了。

那手機很舊,還是很古老的翻蓋手機,邊緣處碰的到處都是疤痕。像葉青川這樣的人,沒理由随身帶着這麽一副手機。

“等等。”彭城出聲,葉青川遲疑的回過頭看他。

彭城撿起手機,說:“你手機掉了。”

他點了點頭,接過裝回了自己兜。

安禾其實自始至終均沒有過多的情緒外露,她沒哭也沒鬧,恰恰相反,她很安靜。聞到醫院濃烈的消毒水味道的時候,她還特意的偏過頭用袖子捂了捂鼻子。

而真正覺得天塌下來的,只有葉青川一個人。

範斯于執拗,非把彭城塞給一個小護士去包紮手上的傷,等他出來的時候,安禾已經靠在床上睡着了。

白色的床,白色的牆,蒼白的人。

明明是第一次,這幅場景卻又好像見過無數次。

出乎彭城預料,安禾今日乖的不像話,即便是如此厭惡消毒水的味道,她依舊沒有抗拒來醫院,這不是她的風格。

彭城轉身出了房門,去找了葉青川。對于彭城的到來,他表現的似乎并不驚訝,一笑起來仍舊是一副儒雅的模樣。

“很感謝你今日能出手相救,得虧了你,安禾才不至于受傷。”

彭城立在門口,沒有往前走的意思,說:“感謝之類的話,安禾會自己說,沒有讓旁人代勞的說法。”

葉青川一愣,随即笑:“她怕是天生不會說謝謝兩個字。”

“她怎麽不會?”彭城反問,“是你覺得還是她自己覺得?”

彭城的口氣并不善,葉青川維持的假笑也沒必要再繼續。

“你是她什麽人?”他問。

“朋友。”

“衆所周知,安禾沒有朋友。”

彭城說:“那就還有衆所不周知的。”

“我是個醫生,除了治病救人,沒有與人閑聊的習慣,你是哪裏不舒服?”

“這裏。”彭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說:“但很遺憾,我的病你治不了。”

“那還有什麽需要幫你?”

“幫就不用了,我只是來驗證一件事情。”

葉青川不解,問:“什麽?”

彭城低頭翻着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嗚嗚”的來電聲從葉青川辦公桌傳來。

彭城擡頭看他:“電話響了,不準備接?”

葉青川不動,問:“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彭城說:“這就是我的事。”

他緩慢從門口走進去,毫不掩飾的将手機亮在葉青川面前,問:“醫生的職責就是裝鬼扮鬼玩?”

“葉醫生,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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