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碧綠色的膏藥盒子靜靜地躺在趙錦繡的手心中。
外間旭日早已高升,金色的陽光照在老舊的窗棂上,帶來一室明亮,空氣中飄蕩着白色的塵埃,感受着手心裏其實沒什麽重量的盒子,趙錦繡的唇角卻像是抑制不住似的往上牽去,她唇角彎彎,眉眼燦爛,滿意地握住手中的膏藥盒子,然後擡起眼簾看向謝池南,微擡下巴輕哼道:“早這樣不就好了。”
她此時的語氣是嬌蠻的,帶着沒有隐藏的親昵和撒嬌。
小時候的趙錦繡時常如此,她被人嬌寵着長大,對外人是倨傲驕縱,可待親近的人都是這樣的親昵,可這對十六歲的趙錦繡而言其實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放眼整個大漢,如今這世上能讓她這樣對待的,只怕加起來也超不過一只手。
祖父待她是好,可祖父為人嚴苛。
表哥疼她,可表哥是太子,需日理萬機,何況他們相見的次數也不算多。
真這樣算起來——
恐怕也就只有在姑姑面前,她才能短暫地做以前的趙錦繡,然後就是燕姨了。
謝池南聞言卻未說什麽,只等人把膏藥收好,這才開口,“走吧。”
“好。”
這一次趙錦繡沒有拒絕,她應了一聲就站了起來。
謝池南沒喊店家,只把錢留在桌上,正準備領着趙錦繡離開,婦人卻從裏間出來了,她是來看兩人吃的如何,沒想到碰見他們要走的畫面,便駐步笑道:“準備走了?”
見二人颌首。
那雙精明帶笑的目光又掃過兩人,看着臉上明顯多了一些笑意的趙錦繡,好笑道:“和好了?”
這話一出,謝池南抿了唇,沉默不語,趙錦繡也難得紅了臉,她輕咳一聲,沒答人的話,只柔聲說,“您家的湯很好喝,改日我們再來。”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全沒有問謝池南的意思,仿佛篤定他一定會陪她一起來似的,說完後又和婦人客氣颌首告別,這才跟謝池南一起往外走去。
走到外頭。
謝池南的坐騎神離和她随手挑的小黑馬并排在一起,那裏放着幹草,小黑馬吃得歡快,時不時打個響鼻,而神離倨傲地仰着頭,連看都沒看一眼,甚至對小黑馬的貪吃有些嫌棄,瞧見謝池南的身影,這才歡快地踩起馬蹄。
謝池南走過去替它解開缰繩,見一旁的黑馬還在吃,也就沒急着走,只擡手輕撫神離的頭,讓它等等。
神離倒也聽話,親昵地蹭着他的手心。
趙錦繡有些驚訝,“它居然都這麽大了。”剛和謝池南生了一路的氣,她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他身下的神離。
此時瞧見這位老友,趙錦繡的眉眼不禁也變得溫和起來。
神離是謝伯伯的戰馬所生,從出生就被謝池南養着,一直到現在。謝伯伯的戰馬是大宛進貢的寶駒,擁有同樣血脈的神離自然也不差,趙錦繡從前就覺得它神武,有時候就會纏着謝池南騎上一會,也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它……還認不認識她?
她擡手想去輕撫它,卻又有些近鄉情怯,恐它真的忘了她。
神離不知她在想什麽,它只是察覺到有陌生人靠近就立刻斂起溫順的模樣變得戒備起來。它是跟謝池南上過戰場的馬,見過戰争染過鮮血十分通人性,要不然當初也不可能在茫茫沙漠中救出謝池南……許是通人性的馬都有些認主,也只肯被主人碰。
早些時候,陶野貪慕謝池南的寶駒,想試騎一番,可手剛攀上神離的馬背就被它甩開了。
作為神離的主人,謝池南自然知道它是個什麽脾性,擔心幾年過去,它已經忘了趙錦繡,做出傷害她的事。
他正要呵斥。
未想——
原本還渾身戒備的神離直視趙錦繡看了好一會,忽然遲疑般低下頭顱,它不知道在嗅什麽,只是不住湊近趙錦繡聞着。
謝池南呵斥的話停在喉嚨口,要去阻攔的手也重新負在身後,他目光驚訝且有些複雜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趙錦繡卻有些不解,她站在原地,任神離低嗅,而後擡起杏眸看向謝池南,壓着嗓音問他,“它怎麽了?”
隐隐倒是覺得這個畫面有些熟悉。
好像她第一次背着謝池南去偷騎神離的時候也是這樣。
神離和伯寬都是謝伯伯的戰馬所生,許是什麽樣的主人就有什麽樣的坐騎,作為謝大哥坐騎的伯寬性子溫和,即使是陌生人靠近也不會抵觸撒野。
可神離呢?
它就像個小瘋子,除了謝池南,誰碰都得挨踹。
當初金陵城有許多人不信邪,想看看它又多認主,可他們的下場無一例外都很慘烈,甚至還有人為此摔斷了腿。
趙錦繡那會年紀小,又是個什麽都想嘗試和挑戰的性子,知道謝池南肯定不會讓她騎神離,便自己偷溜到了謝家的馬廄。
其實剛接近神離的時候,她心裏也在犯怵,生怕自己也被摔斷腿。
可她已經跟人打了賭,說要騎神離去給他們看,她又好面子,怕日後旁人說她膽小鬼,左右權衡了一下還是咬着牙硬着頭皮上去了。
趙錦繡記得她剛靠近神離的時候,它也是戒備的,甚至是不高興的。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時神離帶給她的感覺,就它明明只是一匹馬,你卻能從它的身上看到将軍的氣勢,那種威嚴讓你在它面前只能束手束腳,不敢作亂。
她那會被它看着都想跑了,沒想到神離卻忽然湊過來嗅她。
後來她騎着神離,直接出去給跟她打賭的人看了一遭,收獲了不少崇拜的眼神,看到謝池南出現也不怕,反而驕傲地坐在神離的馬背上,仰着下巴叉着腰沖他說,“謝池南你看我厲不厲害。”
所有人都征服不了的神離,卻聽她的話,她覺得自己厲害死了。
回想起這些過去的事,趙錦繡心裏的那一點近鄉情怯也徹底沒了,她笑着擡起手,輕柔地撫摸着神離的頭,見神離就像之前蹭謝池南一般來蹭她,她更加高興了,語氣激動地同謝池南說道:“你看,它還記得我!”
又怕吓着神離,嗓音都壓得很輕。
謝池南沒說話,他也沒想到神離居然還記得趙錦繡的味道。
其實趙錦繡不知道當初神離願意供她驅使是因為他早就讓神離熟悉了她的味道,小笨蛋傻乎乎的被人哄騙着答應賭約又不肯與他說,要不是他回頭問了下,事先拿了趙錦繡的帕子和荷包讓神離熟悉她的氣味,估計她也得跟旁人一樣摔斷腿。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看着一人一馬旁若無人的親近。
神離平時看着倨傲,其實面對熟悉的人特別喜歡撒嬌,這會它不住拿臉去蹭趙錦繡的脖子。
熱氣噴灑在趙錦繡裸露的肌膚上,她被鬧得有些癢,想躲,可面對神離如小時候一般的親近又讓她舍不得去躲,她只能擡手輕撫它的頭,笑着哄道:“好了,神離。”
神離卻不管,它還想繼續蹭,只頭還沒湊過去就被人拉着往後倒退,回頭一看,竟是它的主人。
它不滿哼唧。
謝池南神色淡淡握着缰繩,看也沒看它,只是掃了眼已經吃完幹草的小黑馬,上前解開缰繩跟趙錦繡說,“走了。”
趙錦繡看着他還是這副寡淡漠然的模樣,撇了撇嘴。
裝模作樣的騙子,還不如神離坦誠呢,不過她也沒說什麽,看着明顯有些不高興的神離,又摸了摸它的頭,笑着哄道:“乖,回頭獎勵你吃蘋果!”
神離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高興地揚起馬蹄。
……
兩人各自騎着馬往巷子外去。
這個點,路上行人有不少,兩旁攤販也依舊熱鬧,剛剛和謝池南冷戰了一路,趙錦繡都沒來得及好好欣賞這雍州的風景。
雍州位處西北,繁華自然比不過燕京和金陵,可他也有別的地方沒有的模樣,如果說燕京像帝王,金陵像溫柔的女子,那麽雍州城就像一位将軍。
滄桑又令人依賴。
他們如今在老城牆裏,兩旁的牆面都泛着斑駁的歲月痕跡,路道兩旁還栽着白楊樹,幾乎四、五步就有一株,而行人穿梭其中,什麽樣的人都有。
有牽着駱駝包着頭巾的外族商人,也有騎着馬的俠客,老人牽着小孩,年輕男女紅着臉……
趙錦繡不知為何,看着這樣尋常的畫面,心情竟也變得愉悅了許多,就像頭頂這天,她來時只覺得天色灰沉,看着就讓人覺得壓抑,此時再看,卻覺天高遼闊,氣朗天晴,只望着前方就給她一種身心都被打開了的舒适感覺。
這是她在金陵城許久沒有體會過的閑适感。
側頭看一眼身邊的少年,“謝池南。”她忽然喊他,唇畔輕彎,“走一會吧。”
許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向往,謝池南沉默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兩個人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就這樣牽着馬慢慢在城中逛着,偶爾停下來買些東西,也不知逛了多久,趙錦繡才開口,“你知道哪裏有好吃的糕點鋪子嗎?”
謝池南當然知曉。
這雍州城,好吃的好玩的,早在頭一年來的時候,他就摸透了。以為是趙錦繡想吃糕點,他熟門熟路領着人去了一家糕點鋪子,直到聽人報的幾個糕點名字,他才看了她一眼。
那幾樣糕點,都是他母親喜歡吃的。
店家已經包好糕點,趙錦繡自然也瞧見了謝池南看過來的眼神,她挑了下眉,若無其事地說,“看我做什麽?”見他收回視線,又使喚道:“還不過來付錢?”
謝池南什麽都沒說,走過來付了錢。
趙錦繡看着他這副模樣,許是看久了,竟也覺得習慣了,只是她終究還是有些懷念當年那個扯她頭發和她打架的謝池南,但一想,他們也都大了,他們這個年紀再打架扯頭發可不像樣子。
她扯唇笑笑,正想上前接過糕點,卻被謝池南率先一步。
手落了空,趙錦繡擡眼看他,謝池南卻沒看她,自顧自往外走去。
趙錦繡看着他的後腦勺還有那一晃一晃的高馬尾,笑了下,她擡腳跟了上去,走到門外問他,“哎,你知道小回喜歡什麽嗎?”
她來到雍州還沒正式見過姜唯嫂嫂和謝回。
長命鎖已遣人送過去,只到底還想再買些小孩喜歡的見面禮,也好登門拜訪的時候送過去。
眼見謝池南曝露在陽光底下的臉有些僵硬,趙錦繡後知後覺想起燕姨說的謝回和謝大哥長得很像,估計謝池南因為謝大哥的原因這幾年都沒怎麽見過他,明明頭頂陽光十分耀眼,可趙錦繡卻覺得她身邊的少年被沉沉的黑暗籠罩,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喉間也有些發苦,她正想揚起笑臉換了這個話題就聽身旁少年輕聲說道:“龍須酥。”
和哥哥一樣。“他也喜歡……龍須酥。”
……
買完東西回到家已經是午時兩刻了。
燕氏剛用完飯,膳食還未全部撤下,聽到外頭傳來趙錦繡和丫鬟說話的聲音,她原本有些蒼白淡漠的臉上十分自然地揚起一抹笑容,“回來了。”
李媽媽就在她身旁,見她笑顏,也跟着笑道:“咱們的小郡主就跟個小太陽似的,讓人看着就喜歡。”她說到這,不由想起從前的二少爺,從前的二少爺也是他們府中的小太陽,誰見了不喜歡?想到早間燕氏的反應,她心裏衡量一番,像是閑話家聊一般又提了一句,“真是和從前一樣。”
話才說完,便見身旁燕氏的臉又淡了下去。
李媽媽心中無奈,知曉她這是心裏的坎還沒過去,也是,這樣大的坎,哪裏是說過去就過去的?她在心底輕嘆一聲,沒再多言,只繼續守在她的身後。
屋子裏又變得靜悄悄的,倒是襯得外頭的聲音更加清晰了,燕氏聽外間趙錦繡問起她吃飯沒,這才重新恢複笑容,提了聲,“進來吧。”
門外先是一靜。
緊跟着傳來一串腳步聲,一只未塗丹蔻的手掀起簾子,那只手白軟纖細如青蔥一般,即使未塗丹蔻,指甲蓋也呈現出好看的粉嫩色,看着便讓人覺得鮮活,而簾後一張眉眼含笑的臉,明媚奪目。
那樣的笑顏和容光,晃得人都有些睜不開眼,卻也更加讓人懷念。
懷念那逝去的時光。
趙錦繡歪着頭往屋裏看了一圈,待瞧見燕氏,立刻笑着喊人,“燕姨!”她說着放下簾子“噠噠噠”朝人小跑而來,等挽住燕氏的胳膊,掃了一眼桌子,似抱怨又像是撒嬌,“您怎麽不等我就吃上了,居然還有我最喜歡的桂花魚,早知道我就不在外頭吃那麽飽了。”
燕氏被她說得好笑,拿手輕點她的額頭,“還真是會倒打一耙,自己不知道往家裏傳信,還怪我沒等你吃飯。”見少女撅着嘴,像是有些不高興,又嗔她,“該你沒得吃,回頭我得和廚房說,晚上也不準做,就讓你惦記着。”
趙錦繡不滿咕哝,“您如今越來越壞了,連飯都不讓我吃了!”
燕氏嗤她,“誰讓你一往外頭跑就不着家的,虧我還擔心你吃不慣這裏的東西,特地讓人做了幾道金陵菜。”
兩人旁若無人說着話。
燕氏本也是玩笑,哪裏真舍得不讓她吃東西?東西都還有,在廚房熱着,正要問她要不要再吃些,若要就讓廚房把熱着的菜送過來,就聽簾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次是丫鬟掀了簾子,一個藍衣少年提着大包小包走了進來,他依舊是沉默的模樣,看到她也沒出聲,只是低着頭走過來把手裏的東西放到桌子上就準備離開。
這些年除了燕氏讓他過來,他很少會主動踏進這間屋子。
可趙錦繡怎麽會讓他走?她特意把人哄騙過來,可不是讓人就這樣離開的。柔軟的手牽住謝池南的衣擺,上頭的流水紋也跟着在半空徜徉開來,她力氣比普通女子要大許多,謝池南一時走不開,只能垂眸看她,長眉緊皺。
趙錦繡卻沒看他,而是回頭看着燕氏,笑着說,“您快看看我們給您買了什麽東西。”
母子倆如今都是沉默的性子,這會一個雖然沒走卻也沒找地方坐,一個坐着看桌子上那些東西,卻也沒動手去拆。
李媽媽曉得趙錦繡的良苦用心,一面給謝池南搬來椅子,一面主動替燕氏拆開包裹,等瞧見裏頭擺着的各式糕點,驚喜道:“夫人,您看看,全是您喜歡的糕點呢!”
燕氏看了一眼,的确都是她喜歡的糕點。
綠豆糕,鮮花餅,杏幹……她從前最喜歡的那幾樣東西如今都擺在她的眼前。
謝池南并不想留,卻也知曉趙錦繡的脾氣,與其和她作對,最後把人弄得不高興,自己也不舒服,索性不如順從她的意思,左右他過會也得離開了。
以後——
只要他不回來,趙錦繡也沒法子找到他,他若真不想讓人找到的時候,誰也找不到他,傅玄和陶野也沒辦法。
可不知道為什麽。
想到日後沒辦法和趙錦繡再見面,謝池南的心中居然有些空落落的。
趙錦繡見他坐下,便收回了手,餘光瞥見他忽然變得有些落寞怔忡的神情,不由多看了謝池南一眼,卻也沒在這個時候問,只把桌上的糕點都往燕氏面前堆,嘴裏跟着嬌聲道:“這些都是我和謝池南一起買給您的。”
話音剛落,趙錦繡就察覺到身邊的謝池南朝她看了過來,她依舊沒理他,只看着燕氏說,“您看看喜不喜歡。”
燕氏看着那些糕點遲遲未語。
可趙錦繡多執拗的人呀,當初學騎射,許多人都覺得她這樣的女兒家肯定學不好,可如今放眼整個金陵城中,又有多少兒郎比得過她?
謝池南對她冷言她都不曾被擊退,更何況是燕氏的沉默了。
她繼續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燕氏,那明媚無憂的笑容一直都是燕氏最喜歡的模樣,燕氏一直都想要個女兒,可惜生完謝池南後她就沒有動靜了,謝平川心疼她也不肯讓她喝藥,也是因此,她待趙錦繡就像待自己的女兒,對比旁人總要多幾分耐心和柔軟。如果此時換做任何人,恐怕燕氏都不會有什麽好臉色,可因為是趙錦繡……她沉默一瞬,最終還是心軟了,她把嘆息壓在心底,撫着趙錦繡的頭說,“喜歡的,多謝瑤瑤。”
目光掃過她身邊的謝池南,雖然什麽都沒說,但終究也沒像從前似的冷言厲叱他了。
其實燕氏也說不清楚她對謝池南是什麽樣的感情。
無疑。
她是恨他的。
她至今都還記得六年前軍營中傳來春行戰死的消息時,她是什麽樣的心情,就像是人立于平地,頭頂還有耀眼的太陽,她卻忽然被滔天巨浪擊倒。
明明半日前,軍營才傳來捷報,說匈奴不敵他們,他們勝利了!
她都想好為父子三人接風洗塵了。
可就短短半日的功夫,還是那個報信官,說得卻是截然不同的消息。
他哭着跪在地上,說她的春行死了,說他們的少将軍沒了。
她不信,她如何能信?可事實就是如此,春行被匈奴人萬箭穿心而死,為的是救他那不服軍令讓自己置身險境的弟弟。
她相信春行是心甘情願的。
他一直都是一個好哥哥,若他們兩兄弟真要死一個,春行一定會義無反顧選擇自己赴死。
侯爺也讓她不要怪他。
如果沒有他,或許他們根本不能勝利,是他不同尋常的作戰手法讓他們父子讓大漢的将士讓雍州的百姓多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也許匈奴人的鐵騎早就踏平雍州了。
那個時候,他們都得死。
可她怎麽能不怪?明明可以都活着的,明明她的春行不用死的,為什麽要這樣任性妄為,為什麽不服從軍令?
為什麽……
為什麽!
燕氏心如刀絞,偏偏舍不得讓趙錦繡察覺,她的手指緊扣着膝蓋,壓抑着情緒和趙錦繡說,“好了,今天玩了這麽久,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若餓了就讓人給你傳膳,等晚上你謝伯伯來了,再過來吃飯。”
她掩飾得太好。
好到趙錦繡都沒有察覺,她乖巧答應,起身後便習慣性地去牽謝池南的袖子,可手指還未碰到謝池南的衣袖,他就已經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少年身高腿長,走得很快,趙錦繡怕燕姨瞧見又得和他置氣忙快走兩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逼着謝池南和他一道離開。
謝池南被她抓住胳膊,掙了下沒掙開,皺眉看她,她卻沒看他,只和身後的燕氏打招呼,“燕姨,那我們先走了,您快去午睡吧。”等走到簾外,離開院子,沒了旁人,趙錦繡這才松開謝池南的胳膊,見少年側臉沉默,她也有些不高興,“謝池南,你剛剛又想丢下我!”
她最讨厭被人丢下了,尤其丢下她的這個人還是謝池南。
不過今天還是有收獲的。
燕姨明知道那是謝池南買的糕點卻收下了,代表燕姨對謝池南也沒那麽讨厭,雖然剛剛燕姨猶豫了很久,但總歸也算是一個進步!趙錦繡這樣一想,便又高興了,她跟人提議道:“等過幾天,我們一起去給燕姨做頓飯吧。”
“我這幾年廚藝精進不少,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讓燕姨食不下咽的!”
她跟謝池南從前就愛給燕姨做飯,只是他們兩人哪是做飯的料?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難看不說,還難吃……燕姨每次都對他們都無可奈何,最後嚴令禁止他們再進廚房。
她想,要是她和謝池南一起給燕姨做一頓飯的話,燕姨也會高興的吧?她高興了,謝池南心裏的負罪感或許也就能減輕一些了。
趙錦繡越想越起勁,一邊想着該給燕姨做什麽菜,一邊跟着嘟囔出聲,“燕姨喜歡吃龍井蝦仁還有剁椒魚頭,回頭讓廚房去外面挑些新鮮的,還有謝伯伯……”
“夠了。”少年沙啞又冷肅的聲音打斷了趙錦繡的聲音。
“嗯?”趙錦繡還沒有發現他的不對,疑惑擡眸,“怎麽了?”
“趙錦繡。”
謝池南駐步低眉,他此時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下颌的線條也帶着幾分成熟的冷毅,他就這樣看着她,啞聲說,“不要再做這些事了。”
“為什麽?”趙錦繡不解。
她怕他不知道,又揚起一個笑解釋道:“謝池南,你不知道,昨天你走後,燕姨一直看着你離開的方向,她心裏是有你的,只是需要時間,我們慢……”
“所以呢?”
謝池南打斷她的話,“所以我做過的那些事就可以被抵消嗎?所以我哥他能回來嗎?所以小回可以擁有他的父親,嫂嫂可以找回她的丈夫嗎?爹娘可以重新擁有他們最驕傲的兒子嗎?”
“趙錦繡……”
他看着腳底下的影子,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像那穿不過樹葉的陽光,支離破碎,“他回不來了,我也回不去了!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你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打破現在的平衡。”
小道前後都沒有人,只有樹枝上的鳥兒依舊沒有煩惱地歡快叫着。
趙錦繡看着眼前的謝池南,遲遲都不曾出聲,她臉上的笑是一絲都沒了,張口欲言,一時竟發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你是覺得我在多管閑事?”
因為不敢置信,她的聲音都透出了一絲怪異。
謝池南看着趙錦繡嘴唇嗫嚅了幾下,卻什麽都說不出,他只是在她的注視下低下了頭。
他的沉默讓趙錦繡的心越來越沉,有那麽一個瞬間,趙錦繡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她從來沒有對別人這樣耗心耗力過,因為他是謝池南,因為他是她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才想幫他。
她想讓燕姨不要那麽讨厭他,想讓他心裏的負罪感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她心心念念盼着他能越來越好,可這個人卻覺得她多管閑事,覺得她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平衡。
平衡?
什麽是平衡!
活成這個死樣子,就是他想要的平衡!
趙錦繡心裏仿佛湧着滔天怒火,她想和他好好吵一架。
“謝池南。”可她才喊出他的名字,眼淚就不争氣地往下掉,她不想這樣的,可好像面對謝池南,她總會變得特別軟弱,他不理她丢下她說話重一點,她都能難過的要死。
可她還是不想在此時和他示弱。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擡起胳膊狠狠擦着臉頰,也不管會不會擦疼了。
眼淚擦幹了。
她站在謝池南的面前,即使眼圈通紅也不曾移開視線,此時的趙錦繡是倨傲的,疏離的,甚至是有些冷漠的。
她問他,“你覺得什麽是平衡?你覺得他們的冷漠、厭惡可以減輕你的負罪感?還是你覺得只要他們一直這樣厭惡你,你就解脫了?”
“這就是你所謂的平衡?”
“可你覺得你變成這幅樣子,謝大哥在天有靈會高興嗎?”
“他舍棄自己的命把你護了下來,不是為了讓你變成這樣的!”
“你以為他沒想過後果嗎?他有未盡完的孝道,有沒有達成的目标,還有即将臨盆的妻子未見過的兒子!可他還是去找你了,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麽?”
“他是相信你!”
“他相信即使這個世上沒了謝春行,他的弟弟也能替他完成那些沒做完的事!”
“謝池南,你活下來了,就該承擔起你該承擔的義務!你該孝順你的爹娘,保護你的嫂嫂和侄子,成為一個對大漢有用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覺得對不起謝大哥,那就替他一起好好孝順你的爹娘,照顧他的妻兒!”
“你跟我談平衡,你有什麽臉說這樣的話,好好活着才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而不是像你這樣一味地逃避!”
趙錦繡活到現在從未和誰這樣針鋒相對地說過這樣的話,從前的趙錦繡不需要,後來的趙錦繡不再要。
她的聲音都啞了,挺直的脊背也因為心中的疲憊而被壓彎了一些,她看着他,語氣失望又疲憊,“謝池南,我原本以為是燕姨過不去,是她害你只能變成這副樣子,可我現在發現我錯了,所有人都在向前看,燕姨也在改變,只有你永遠停滞不前,把自己畫地為牢,困死在過去的回憶裏!”
“謝池南,你真……”
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低着頭,肩膀都仿佛被壓垮了,這讓原本高大的少年也變得矮小起來,此時陽光依舊很好,頭頂樹葉蔥郁繁茂,可趙錦繡卻看到謝池南臉上的蒼白。
“讓我失望”四個字卡在她的喉嚨裏,她終究還是舍不得這樣對她的少年,她只是不再看他,越過他徑直離開了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