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姜唯在笑。

趙錦繡卻哭了,纖細濃密的眼睫一顫,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一顆顆往下掉,她紅着眼圈看着人,睫毛底下都被潤濕了。

“怎麽哭了?”姜唯沒想到她會哭,呆怔了好一會才抛書起身,她踩着木屐,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聲音一步步向趙錦繡走去,手剛伸出,門外的嬌女就撲進了她的懷裏。

“姜姐姐。”趙錦繡哭着喚她。

姜唯溫婉的眉目輕垂着,手攬着趙錦繡任她依偎在她的懷裏,素手輕擡,就像從前似的,她撫着趙錦繡的長發笑她,“多大的人了,還掉眼淚,也不怕你侄兒瞧見笑話你。”

趙錦繡聽到這話才反應過來謝回也在房中,她從姜唯的懷裏站直身子往身後看,便撞見一雙熟悉的眼睛——

一對好看的丹鳳眼。

驟然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趙錦繡不禁愣了下,如果說謝池南和謝大哥有什麽不像的的地方,除了兩人的脾性之外,最不相似的無疑是他們的眼睛了。

謝池南繼承了燕姨的桃花眼,打小就招人。

而謝大哥卻是和謝伯伯一樣,都是好看內斂的丹鳳眼,此時她看見的便是這樣一雙丹鳳眼。

男孩穿着一身白衣,頭發半披半束,兩只小小的手握着一本比他的臉還要大的書,目光卻沉靜地望着她。

因為還未染塵世的苦痛,他的眼睛看起來黑白分明,十分澄澈,卻也不似六歲小孩那般,像是過早的承擔了太多的東西,以至于被歲月推着長大。

趙錦繡和謝回兩兩相望,一時竟忘了開口,還是姜唯笑着打斷了這一份沉寂。

“小回,過來。”姜唯沖謝回招手,溫聲向他介紹,“這便是我和你提過的趙家姑姑,昨日我拿給你的那塊平安鎖便是你這位姑姑送的。”

謝回這才握着書走來,他沒有六歲小孩該有的玩鬧,對于趙錦繡這個初見的陌生人既不好奇也不疏離,他就這樣握着手中的書朝她走來,約莫還剩三步的距離,他停下腳步,拱手低眉向她問好,“姑姑。”

“快起來。”

趙錦繡擡手想去攙扶他,又怕他不喜歡,便只能在原地站着,想自己這麽大一個人,居然在小輩面前丢了臉面,趙錦繡顯見地有些臉紅,又覺得他的年紀雖和生安一樣,可通身的禮儀氣派卻讓她沒法把他當小孩看,也因此,更加不知道該怎麽和人說話了。

姜唯瞧出她的窘迫,便笑着和謝回說,“你姑姑給你帶來不少好吃的,過去看看吧。”

謝回應了一聲,又朝趙錦繡微微颌首,這才向一旁的圓桌走去。

玉如去沏茶了,明初就陪着謝回,她在家中時便常照顧趙生安,此時也拿謝回當一般小孩,這會就哄着謝回說,“小少爺打開看看,買了好多東西,您瞧瞧可有喜歡的。”

謝回卻也不惱,只低聲道一聲謝,便按着她的意思一一打開。

他的目光始終是沉靜的,既不興奮也不失落,直到瞧見那黃紙包起來的一小包龍須酥,眼中的神情才微微有了一些變化。

他背着身,趙錦繡并未發現他的變化。

姜唯瞧見那一包龍須酥,臉上的表情倒閃過一絲變化,卻也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眼,只牽着趙錦繡的手,溫聲,“我們也過去坐吧。”

趙錦繡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走之前又看了一眼謝回,見他已經坐在椅子上了,他那麽小的年紀,腳還夠不到地,腰背卻已十分挺直。

她看着看着,喉間就不禁有些發苦。

怕旁人瞧見,她忙收回眼簾按了按眼角跟着姜唯到裏間去,才坐下,玉如就端着茶水過來了,是兩盞花茶。

她們主仆還記得她從前是不喝茶的。

玉如退到外間和明初一起守着謝回,姜唯喝了一口茶,問趙錦繡,“怎麽突然來雍州了?”

趙錦繡也沒瞞她,把麗妃想做的事同人說了一遭,見姜唯溫婉的神情沉了下去,茶盞也擱回到了小幾上,又笑說,“我想着我在那總歸是個麻煩,正好燕姨生辰将至,我也許久未見你們了,便過來看看。”

姜唯聽她語氣從容,并不似從前,便明白這六年變得不只是他們。

她握過趙錦繡的手輕輕拍着,“你做得對,從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我看麗妃也不過是仗着你祖父不在才敢使出這樣的手段,你且在這待着,等回頭金陵來信你再回去。”

趙錦繡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原本她是打算到了雍州就給祖父寫信,祖父知道後自然會早些回金陵,不過如今……她卻是打算在雍州多待一陣子。

這一封信便也遲遲未曾寄出去。

她今日來這,除了和姜姐姐敘舊再看一眼小回,其實還想看一看他們是怎麽看待謝池南的。

可如今——

她看到這樣的姜姐姐和小回,有些話竟是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姜姐姐表現得越是淡然越是和從前一樣,她這心裏就越是難過,又如何能向她提起謝池南?

“和阿南見過面了?”耳邊忽然傳來這麽一句,趙錦繡一怔,她呆呆擡頭,看着姜唯如故的面貌,以為自己是幻聽了,直到又聽她笑語一句,“怎麽這樣看我?難不成你們還沒見面?”

她才讷讷開口,“姜姐姐……”

姜唯笑着撫她的頭,“我倒更喜歡你像從前那樣喊我嫂嫂,這麽多年,我也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後半句,她的語氣帶着一些喟嘆,像是在感慨什麽。

趙錦繡任姜唯撫着自己的頭,而她擡頭凝望她,外間還有明初哄謝回的聲音,屋子裏卻靜悄悄的,趙錦繡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帶着遲疑和猶豫,開口問,“嫂嫂,你不恨謝池南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搭在膝蓋上的十指都忍不住收緊了。

姜唯的神情卻仍舊很平靜,她低眉看着身邊的趙錦繡,語氣卻像這春日的風一般,“恨過。”

她說,“我當然也是恨過的。”

怎麽可能不恨呢?

死去的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是她從小青梅竹馬長大,是說一輩子都會守着她的人。

他因他而死,她怎能不恨?

她還記得謝春行走的那日,是寒冬臘月,大雪如鵝毛一般,一夜就讓整座雍州變成了雪國,外面是等待他的大軍,而他半蹲在她的床前,側着臉靠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溫笑着和肚子裏的孩子說,“你要乖乖的,不要折騰你娘,爹爹打完仗……就回來。”

說來也奇怪,從前時不時要鬧騰她一下的小東西在他說完後竟真的沒再鬧他。

外頭靜得只有風雪聲,而她坐在床頭低頭凝望她的丈夫,并未揭穿他人生中第一次說的謊。

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有把握打贏匈奴,每個人都是抱着赴死的準備踏上戰場的,所以在謝春行沉默看着她的時候,她也只是笑着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

“去吧。”

她阻攔了他要說出的那些話,只是溫和地凝望他,她和他說,“無論如何,你我同在。”

她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大将軍,她自然也不會做逃兵,若城破,她就以身殉他,絕不讓蠻夷小族欺辱了他的女人。

姜唯記得那日謝春行一句話都未與她說,只是在邁出屋門的時候忽然又掉頭回來抱住了她。外頭的風帶着離別的嗚咽,她的丈夫在她的脖頸間落下一滴淚,從始至終,他們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向彼此承諾。

沒什麽好承諾的。

他和她早已許了三生,即使這一世沒能圓滿,他日黃泉路上,奈何橋邊,也會相逢。

只是姜唯沒想到結果會是那樣的。

大軍帶來勝利的喜樂,他的丈夫卻躺在烏黑的棺木中,再也醒不來了。

“可我該恨他什麽呢?”姜唯凝視着不遠處的青花纏枝香爐,裏頭燃着她自制的靜神香,雙手安靜地交疊放在膝上,她聲音緩緩,“恨他莽撞,恨他不服軍令?”

“可他那個時候也才十二歲,他想為大漢所受的屈辱為死去的将士百姓報仇,這沒有錯。”

她又說,“恨謝春行嗎?”

姜唯搖頭失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如果那一日他為了我和小回遲疑了,沒去救阿南,恐怕他一輩子都會活在痛苦之中。”

“瑤瑤。”

姜唯的語氣平靜又落寞,卻不知是在和她說,還是在和自己說,“我也是後來才明白,原來活着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當年鮮衣怒馬的謝池南成了如今這副樣子,她不敢想象若是春行活着會變成什麽樣。

可她知道——

若讓他那樣渾渾噩噩的活着,她寧可他抛下她放棄她,去做他想做的,至少他不會後悔。

屋子裏很安靜,外頭也無人說話。

姜唯看着那纏枝香爐出了會神,回過頭卻發現身旁少女又哭了,“怎麽又哭了?”她把人攬到自己懷裏,拿着帕子細心又輕柔地替她抹着眼淚,語氣無奈又含着幾分嘆息,“你從前可最不愛哭。”

趙錦繡沒有說話,她只是埋在姜唯的懷裏,無聲的啜泣着。

她從前不愛哭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她哭的東西,所有人都捧着她縱着她,她就連得不到的東西都沒有,又怎麽會哭?

如今她時不時掉眼淚,是發現原來人活在這世上是那樣的難。

生辰祝福的時候,旁人總喜歡說“萬事如意”,可這世上之事能得三、四件如意已是不易,若得五、六件都該感謝上蒼。

萬事如意……哪裏能萬事如意。

玉如被姜唯喊進來,去準備了洗臉水。

姜唯親自替趙錦繡擦了臉,又替她重新上了一個妝,等趙錦繡要走的時候,她卻讓玉如先退下,自己看着趙錦繡說,“瑤瑤,你若看見阿南,記得替我和他說一聲抱歉。”

趙錦繡怔怔看她,似有不解。

姜唯靜坐半晌,嘆了口氣,“我曾經和他說過不好的話。”

她丈夫回來的那一日,謝池南并不在其中,姜唯後來才知曉是她的公公安北侯不準他跟随,他被打了五十軍棍又被丢在那個地方,沒有随從,就連神離也被帶走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回來的,姜唯只知道他跌跌撞撞趕回家的時候,春行的喪儀剛結束。

賓客都離開了,她一個人坐在堂間,抱着剛滿月的謝回,不知道在想什麽。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謝池南就跪在她的面前,他的頭發亂了,身上的白衣也變得灰撲撲的,還沾了血,哪還有從前意氣風發的模樣?“嫂嫂……”

他開口,聲音啞得讓人幾乎聽不清。

可姜唯眼睫動了兩下,不等少年說出那些忏悔的話,就已經冷冰冰打斷了,“我不是你的嫂嫂。”她記得那日少年擡頭看她,泣血的眼睛滿是不敢置信,他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都吐不出,姜唯只記得他眼中支離破碎的光芒一點點消失,最後歸于黑暗。

這些年,她不止一次想找他好好聊聊。

可少年卻像是有意在躲她,偶爾回來一次,她還沒見着,他又走了。

他也真的如她所願,未再喚過她。

“瑤瑤,你讓他放過自己吧。”這是姜唯最後對趙錦繡說的話,“人活着,是向前看的。”

走出院子。

看着明顯哭過一場的趙錦繡,明初的嘴唇一張一合,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安安靜靜地扶着她往外走。

“你先回去。”耳邊傳來趙錦繡略有些沙啞的聲音,明初腳步一頓,問她,“那您?”

趙錦繡垂着眼眸,“我一個人走一走。”

明初不放心,但又不敢置喙她的意思,沉默一瞬便收回手,屈膝告退了。她走後,趙錦繡在原地駐足了好一會,而後也不知道去哪,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竟到了謝池南的住處。

還是那麽冷清,周遭十裏連個人都沒有。

這會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暮色四合,黃昏把大地包圍住,可謝池南院子門前的燈籠卻依舊沒有被人點起,就像是被人遺忘了。趙錦繡擰眉駐足在門前,仰着頭看着那随風飄蕩的燈籠,她不知道謝池南離開沒有,都過去這麽久了,想必以他的性子應該早就走了吧……她這樣想着,腳步卻還是下意識地往裏頭邁了進去。

院子裏靜悄悄的,就連白日的雀鳥也都歸巢去了,放眼望去,除了那幾株不敗的常青樹依舊冒着蔥郁之色,這座院子幾乎沒有什麽特別鮮活的東西。

真要算——

估計牆角開出來的那幾朵野花勉強能稱得上有些春意吧。

可她今日也沒什麽心思來看什麽春意不春意的,掃了一眼,正準備收回目光,卻瞧見雜草叢生中有個模糊的身影。

枯敗草木中一個藍色身影。

趙錦繡一怔,腳步停了下來,眼中也隐隐有些不敢置信,她放輕腳步往那走,似是怕打擾什麽,就連呼吸也忍不住放輕了。

拂開半人高的雜草。

趙錦繡看到她以為早已離開的那個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他屈着膝抱着腿,臉埋在膝蓋上,閉着眼睡着,許是覺得冷了,他把自己縮成一團,放在雙腿上的手抱得更緊了……趙錦繡從未見過這樣的謝池南,可憐、孤獨、羸弱,就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獸。

這讓她不禁想起過去的自己。

爹娘走後的她也曾這樣一個人躲在房中,偷偷地在黑夜之下舔舐自己的傷口。

趙錦繡也不知怎得,看着這樣的謝池南忽然有些想落淚。她不知道該怎麽敘述自己的心情,她只是覺得不該是這樣的,意氣風發的謝家二公子不應該這麽可憐,他是謝池南,是從前金陵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啊。

他怎麽能這樣,怎麽能……

趙錦繡紅了眼圈放輕腳步靠近謝池南,此時的她已經對謝池南一點氣都沒有了,她只是有些心疼,有些難過,有些……想抱抱他,想和他說“謝池南,沒事的,都會過去的”。

她也真的向前走去。

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推了推,趙錦繡半蹲在他的身前,柔聲喊他,“謝池南,醒醒。不要在這睡,會着涼的,回屋睡。”

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謝池南睜開眼,他的意識還不算清醒,目光也還有些迷離,看着近在咫尺的趙錦繡,她披着一身豔色晚霞猶如九天神女降世,和他從前做的那些夢并無什麽差別。

兩人的目光對上,趙錦繡都以為他醒了,正要拉着他起來,卻被他抓住手腕。

“謝池南!”趙錦繡低呼一聲,她的身子被人往前帶,手扶住眼前的大石才不至于摔倒,她想從謝池南的手中掙脫出來,可謝池南的力道雖然不算重,但也無法讓她掙脫,許是覺得她有些吵鬧,他原本平展的眉毛也不由輕皺起來,看着有些不高興,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聲音卻低,還帶了一絲輕哄。

“別鬧,趙錦繡。”

趙錦繡的動作就這麽停了下來,她還蹲在他的身前,仰頭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這人還沒徹底清醒過來,她柳眉緊蹙,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到底沒再掙紮,只是蹲在原地靜靜地凝望着他。

樹枝随風輕輕晃動,最後一絲落日在片片綠葉中閃爍。

而這空曠又寂靜的院落裏,少男少女一坐一蹲,許是察覺到她不再掙紮了,謝池南也不再像之前似的緊握住她的手,卻依舊不肯松開,就像握着稀世珍寶一般,他把她的手埋在自己的臉旁,輕輕蹭了蹭,而後繼續陷入沉睡。

這一次,他的臉上帶了一些清淺的笑意,像是苦睡的人終于找到了安心之處。

二更

找到一首好歌,特別符合這一章。

任然-雀躍

簡直是騙子名字,一點都不雀躍,處處都是刀(好了,我來替你們罵我自己!雖然我這本真的是想寫甜甜戀愛的,奈何背景太傷,實不相瞞,這章我一邊寫一邊哭,哭掉了一包紙巾,造孽,我躺平了,你們打我吧,但我還是要堅強的說一句,他們的感情是甜的qaq還好還好,這個事馬上就要過去了)

這章依舊都有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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