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林斯言照常先去了東市的保福堂。

他幾乎每隔一陣就會過來,這麽多年過去,裏頭的跑堂和大夫都已經認識他了,這個點大多人都在回家吃飯的路上,藥鋪裏自然沒什麽人,看見他來,幾個得閑在聊天的跑堂都和他笑着打起了招呼,“林先生。”

他看着性子冷清,不好接近,其實心腸卻很好。

得閑的時候,他會來教這邊的跑堂讀書寫字,就連坐堂徐大夫的女兒如今也是他的學生。

剛跟幾個跑堂颌首見完招呼,徐大夫便出來了。

看到林斯言來了,徐大夫的臉上也情不自禁露了個笑,他語氣溫和地和人打招呼,“阿言來了。”

“徐大夫。”林斯言朝人拱手。

“進來吧,想着你今日要過來,東西都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徐大夫說完又和自己的病人囑咐了幾句,而後就和林斯言一道走了進去,嘴裏還閑話家常般問道,“今日怎麽這麽遲?”

從前林斯言酉時三刻就該到了,今日卻是遲遲足了有兩刻鐘。

這可不像他。

在他的記憶中,他身邊的這個少年幾乎從幼時開始就有着非常人一般的自制力,無論是做事還是做人,他近乎病态地習慣去按部就班,什麽時間做什麽事,幾年如一日,一絲不茍。

像這樣的遲到,他從前從未有過。

林斯言倒也未反駁,只道:“剛才路上堵着,就遲了一些。”他的神情還是那麽淡漠,卻在走到布簾處的時候,先徐大夫一步替人把簾子掀了起來。

又看了一眼他按在背上的手,蹙眉沉聲,“您便是再忙也得注意休息。”

徐大夫知道他在說什麽,聞言,捶背的動作停了下,臉上笑意卻愈濃,看着人的眼神也帶着長者的慈愛,“剛剛忙了一些,休息會就好了。”

“要不我幫您按下?”

他自幼跑藥堂,和徐大夫熟悉之後倒也跟着人學過幾招,有時候藥堂人多忙不過來的時候,他也會幫忙,像穴位這些,他都是清楚的,也知道按哪裏會讓人舒服一些。

“回頭我讓阿順幫我按下好了,你這麽晚回去,你娘又得擔心了。”徐大夫和林斯言家離得不算遠,從前馮氏病重的時候,也常去他家中幫着診治,自然知曉馮氏的為人。

或許是過早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又被娘家那般對待,那個羸弱的女人便不大有安全感。

只要他身邊這個少年晚回去一些,她就開始坐立不安,也是因此,林斯言才每日書院家裏兩頭跑……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卻過早的承擔起家中的重擔。

他還記得林斯言小的時候因為沒錢給他娘看病,又不願欠他的人情,便背着有他半個人高的藥簍跟着他去山上采藥。

即使他說不用,他也依舊固執地跟在他身後,可他那會哪裏知道什麽東西能摘什麽東西不能摘,卻又因為生性沉默不知道詢問便只偷偷跟在他身邊,看他摘什麽便依葫蘆畫瓢地跟着采。

山上蚊蟲蛇蟻太多,紮人的藤條也有不少,可小孩即使臉上和手上都被藤蔓劃破,也依舊倔強地跟在他身後。

後來有好幾年——

小林斯言都是靠采藥維持他家的生計以及給他娘治病。

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這孩子日後肯定能出人頭地,一個即使身處低谷也不肯服輸依舊向上攀爬的人,絕對不會被眼前的困境所打倒。

果然。

這些年,他身邊的少年越來越出彩。

先是破格被東山書院招攬進了書院,如今又在童生試中拔得頭籌,卻還是那麽不卑不亢,不驕不躁。

要不是他家姑娘還小,他都想直接讓他來當自家的女婿,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他聽說這個孩子的父親從前也是在燕京城做官的,只是因為得罪人,一家才來到這雍州城。

他注定不會是池中物。

等日後登科折桂,什麽樣的女子娶不得?怕是公主、郡主都能尚。

“去吧,早些回家,別讓你娘擔心了。”徐大夫笑着說完便把桌上早就準備好的幾包藥材遞給人,眼見少年又要掏錢,忙阻攔了,“慧慧如今在你那上課,你既不肯收我的束修,這錢我也不能收。”

瞧見他依舊擰着眉,一副不大肯的模樣又笑道:“你要給也行,那明日我就讓慧慧把該給你的束修也拿過去。”

林斯言這才作罷。

他收回要去拿荷包的手,接過藥材後又朝人道了一聲謝,“那我先走了。”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麽沉悶,就如他這個人,從來就跟有趣沾不上邊。

徐大夫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怎得,竟忽然說了一句,“你日後娶妻,別的倒無所謂,只一定得找一個愛笑愛說話的,要不然夫妻倆都不愛說話,可如何是好?”

別的少年在這個年紀聽人這麽說,只怕都該生出一絲不好意思了,可林斯言的神情卻還是那麽平靜,仿佛徐大夫所說的與他無關一般,倒是徐大夫後知後覺自己說了什麽,看着少年平靜的神情輕咳一聲,想拍拍他的肩膀又想起他并不喜歡與人接觸,便收回手,溫聲一句,“去吧。”

“嗯。”

林斯言又朝人一颌首,這才拿着藥材轉身往外走去。

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徐大夫又在原地站了一會也回身去做事了。

走出藥房,天已經有些黑了,林斯言原本以為高弘早就走了,沒想到他竟一直等在外面,春日的晚風還有些冷,他又是站在風口處,單薄的學子服飾被風吹得發出獵獵聲響,他沒有發覺林斯言已經出來了,依舊低着頭靠着牆。

林斯言也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高弘竟然捧着一本書就着藥鋪門前的燈籠看着,嘴裏還念念有詞。

腳步就這麽停了下來。

高弘一直奇怪為什麽這麽多人請他指教,甚至還有人出錢請他幫忙,他卻只答應了他,這裏邊除去高弘脾性溫和,不會惹事之外,其中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高弘雖然愚鈍卻肯認真。

這世道天賦是重要,可努力和勤奮卻一樣重要。

他喜歡這樣的執拗,卻也最怕這樣的執拗,就比如高弘無論怎麽被他冷待還一如既往地對他好,這讓他同樣沒辦法真的拿高弘當普通同窗看待。

他不喜歡,卻好似也沒什麽辦法。

他一向不擅長處理這樣的關系,不過還好,他平生至今,也就只有一個高弘待他如此。

“怎麽沒走?”他斂下眼睫,走出藥鋪。

高弘聽到他的聲音,連忙擡頭,待瞧見暖色燈火下那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立刻笑了起來,“阿言,你好了啊!”他笑着把手裏的書一合放進自己的挎包裏,朝人走去,“剛不是說等你了嗎?走吧,我們一起回家。”

林斯言看他一眼,沒多言,只點了點頭。

兩人并肩向東市以外的一個裏坊走去,路上高弘閑來無事,又說起了傍晚瞧見的那樁事,“沒想到那位謝二公子經歷了這麽多,也怪不得他這些年會變成這樣。”

他話語中第一次對謝池南生出幾分唏噓感嘆。

從前只覺得那位二公子明明占據着這麽多優越的條件卻不好好珍惜,讓人既羨慕又嫉妒,還有那麽一絲讨厭,可如今,他在這徐徐晚風中輕輕嘆了口氣,“我以後再也不說二公子的不好了。”

他說了許多,林斯言依舊一言不發。

高弘也不介意,只繼續說道:“也不知道那個紅衣女子是誰,看着和二公子關系真好,人也厲害,我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像她一樣呢。”騎着烈馬,手握長鞭,直接把堂堂刺史之子從馬上甩下。

林斯言聞言依舊不曾說話,可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徐徐晚風輕拍他的衣裳,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個畫面——

紅衣女子如一道穿透雲層的風踏馬而來,她一身朱裙,手握長鞭,豔麗的晚霞都抵不過她耀眼,最終只能被壓得羞了臉。明明從始至終都不曾露臉,可林斯言卻知道那一定是一個生來就驕傲的女子,如天上的朝陽一般明媚。

就跟她身旁的少年一樣。

那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上星子閃爍,身邊高弘還在絮絮說着,而林斯言從始至終都不曾說過一句話,只是在走到一處地方的時候停下腳步,他看着高弘,語氣淡淡道了一句,“到了。”

“嗯?”

高弘一怔,恰在此時,一陣熟悉的喧嘩傳入耳中。

大開的木門中,有男孩女孩的嬉笑聲,還有婦人的聲音,“好了,別跑了,跑得我頭都暈了,快去洗手吃飯,你哥今天怎麽回來這麽遲?”

聽到這些聲音,高弘的臉上立刻揚起一抹笑,他先是沖裏頭高喊一聲,“娘,我回來了!”而後在一聲聲“哥哥”中,回頭看向黑夜中的少年,笑着和他說道:“阿言,我先進去了!”

“嗯。”

林斯言目送高弘擡腳進去,看着他笑呵呵地抱起一個小女孩,又被小男孩抓着衣角要糖吃。他就這樣看着他們說着鬧着,他的眼中什麽情緒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幅畫面良久,而後便收回眼簾從穿堂的燈火下走過,重新獨自一人步入這漆黑的巷子。

另一邊。

謝池南和趙錦繡也還在回家路上。

天色早就黑了,不過高門大戶一向舍得銀錢,每戶人家門前都點着燈籠,倒使這巷子依舊亮如白晝。

謝池南坐在馬上,看着身邊的少女,她虛握缰繩,腰背挺直,兩片輕紗依舊遮擋着她的臉,瞧不清她此時是哪般神情,也就摸不透她此時在想什麽。剛剛人多沒覺得什麽,此時四下無人,謝池南這心裏倒是莫名又有些不安起來。

也不知道她剛剛都聽到了些什麽。

“……你怎麽會來?”出口問得卻是這一句。

趙錦繡也沒隐瞞,如實道:“想着去東市逛逛,再看看能不能和你碰上。”其實是午間看見那本冊子,心裏有些難過,又不想讓明初和燕姨瞧見,想着謝池南散學的時辰也快到了,就去外頭等他。

可她沒想到會瞧見那樣的畫面。

魏垣的事暫且告一段落,腦中倒是想起他傍晚時說的那番話,她忽然一扯輕紗,露出了明媚嬌豔的臉龐,擰着眉質問道:“謝池南,你和那花魁到底什麽關系?”

雖然相信謝池南的為人,但一個青樓花魁能為他守身如玉也真夠讓人稀奇的。

謝池南本是想着試探地詢問一番,若她沒聽到前話,那就正好,沒想到直接被人這麽一番質問,坐在馬背上本來還挺從容的人,此時肉眼可見地慌了,張口結舌般解釋道:“我跟她沒關系!”

瞥見少女明顯還帶着懷疑的臉龐,他一邊惱自己當初怎麽就答應那些人跑去春樓了,一邊也不知道為什麽這般火急火燎和人繼續解釋,“真的,我連她是誰都不認識!”

“那人能為你守身如玉?”

耳聽着這一句話,謝池南忽然有些啞口無言。

他還從來沒有這樣委屈過,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可看着趙錦繡那副懷疑的神情,就仿佛他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一般,偏偏最可氣的,他還百口莫辯。

不願讓趙錦繡這樣誤會自己,他只能緊握着缰繩,咬着牙,一個頭兩個大繼續幹巴巴得說道:“我以前的确去過春樓,但我都是和傅玄他們一道去,去了也只是在那喝酒,從未和那邊的女子接觸過!”

“我真的不知道那姓魏的說的那個花魁是誰,你要不信,我就帶你去找傅玄和陶野,你去問他們,你要還是不信,我現在直接和你去春樓找那花魁當面對質。”

其實趙錦繡在聽他第一次火急火燎解釋的時候就已經信了。

只不過難得能瞧見謝池南這樣焦急到不知所措的一面,趙錦繡自然樂得再看一會,不過此時聽他越說越沒邊,倒讓她不禁想起從前在金陵去外祖家的那回。

她在家裏是老大,可在外祖家,頭上卻有不少表姐。

其中二表姐郁青和她關系最是要好,只是表姐嫁人後,她們就很少碰面了。

沒想到那次去探望外祖母,郁青表姐也在,還紅了眼,她私下一打聽才知道她是聽說表姐夫去了花樓還跟花樓女子有些糾纏,這才惱得跑回娘家了。

她那會是一萬個不信。

雖說她跟那位表姐夫也只見過幾回,但也知曉他待表姐的情意,沒成婚的時候悄悄看上一眼都能臉紅很久,回門日一步步牽着表姐從外頭走來,就算被人笑話也只是紅着耳根不肯松開,這樣把表姐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裏怕摔了的表姐夫怎麽可能會和花樓女子糾纏不清?

她那會便想着先去安慰表姐一番,再派人去外頭查查。

不能放過任何一個不好的,卻也不能平白冤枉了好的,可她才到表姐房前就聽到裏頭傳來表姐和表姐夫的話。

就像謝池南如今這樣,那日表姐夫也是這麽和表姐說的。

她在這想着往事,落于謝池南的眼中卻以為她依舊不信,他忽然一扯缰繩,另一只手也跟着握住趙錦繡的胳膊。

忽然被勒停,趙錦繡都有些懵了,她怔怔回頭看着謝池南,“怎麽了?”

“走!”

少年郎看着她咬牙道:“我們現在就去春樓!”

外頭的人怎麽看他都無所謂,可他不能讓趙錦繡誤會了他,今天要不把這事和趙錦繡弄清楚,他今晚就別想睡得着!他一向行動力很強,想到就準備去做,當即就想掉轉馬頭。

卻被終于回過神的趙錦繡反握住胳膊。

趙錦繡是既好笑又無奈,“謝池南,你怎麽還急眼了?”腦中關于表姐表姐夫的記憶倒也在這會散去了。

謝池南也說不清楚,他只是莫名不想讓她誤會罷了,他抿着唇,看着趙錦繡明顯松軟下來的臉,遲疑問道:“你不生氣了?”

趙錦繡原本也就沒生過氣,不過看着少年臉上殘留的緊張還是搖了搖頭,她松開握着謝池南胳膊的手,和人說,“先回去,不然燕姨又得着急了。”

等謝池南颌首跟上後,她才又目視前方,繼續道:“以後別去那樣的地方了,燕姨最不喜歡這些地方,你好不容易和她關系緩和一些,別又惹她生氣。”

謝池南早就決定不再去了,正要答應,便又聽身旁少女說道:“你未來的夫人肯定也不喜歡。”

原本已經到喉嚨口的話忽然就停住了,他擰眉看人,“什麽夫人?”

趙錦繡側臉看他,奇怪道:“當然是你以後的妻子,你不娶妻了?”

謝池南皺眉,他就沒想過娶妻這事,之前腦子裏全是找匈奴人報仇的事,連什麽時候死都不知道,哪有心情想這些?可如今……如今他仍舊沒想過。

他想象不到以後自己會娶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他這十八年,陪伴他時間最長的異性,除了他的母親之外就只有趙錦繡了。

娶妻?

他實在想象不到自己會和什麽樣的女人共白頭。

“你喜歡什麽樣的?”恰好趙錦繡也問他了。

謝池南擰眉沉吟,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注視下搖了搖頭,如實答道:“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可他大概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麽樣的。

他不喜歡聒噪吵鬧的,不喜歡那些動不動就哭的,不喜歡冷清沉悶的,不喜歡一天到晚就愛跟旁人攀比的……

這樣一看,他不喜歡的還真是多。

可餘光瞥見身邊的少女,她還在絮絮叨叨說着話,謝池南的腦中竟一閃而過一個念頭,他發現他不喜歡那些聒噪吵鬧的,卻能容忍趙錦繡在他身邊叽叽喳喳,吵一天,他也不會嫌煩。

他不喜歡那些女孩子動不動掉眼淚。

可每次碰到趙錦繡掉眼淚,他就手足無措,只知道去安慰她了。

他不喜歡冷清沉悶的。

趙錦繡打小就愛笑愛鬧,一點都不沉悶。

趙錦繡也不愛跟旁人攀比,她自己就已經優秀到讓旁人仰視她了,何須去跟旁人攀比?

趙錦繡……

“你想什麽呢?”身邊又傳來了少女的聲音,帶着幾絲疑惑。

熟悉的聲音卻讓謝池南再一次勒令住身下的神離。

晚風徐徐,打得身旁燈籠搖曳,而少年清晰地聽到自己動蕩不止的心跳聲,砰、砰、砰、砰,它并不像沙場的戰鼓那般急促,卻同樣能夠震得人頭暈目眩。

他看着身邊的少女忽然白了臉。

他到底在想什麽東西?

他喜歡的樣子,以後的妻子和趙錦繡有什麽關系?

南哥,我恨你是塊木頭——對個中指(假裝不是我寫的)

随機20個紅包

二更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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