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洋子問的問題都是關于內戰的看法,國民黨的失敗,共産黨的勝利。她知道季少白采訪過很多高官,給他們寫文章。但是她不知道他是共産黨,在文世軒的敘述裏他就是一位普通的老師。

在随即而來的和平年代,季少白沒有恢複自己共産黨的身份,為了自己,也為了文世軒,他總覺得有一天文世軒會出現在他面前。在世人看來,他是一位老師,然後是盤下醫館的掌櫃。

“季先生比我想象的有趣的多。”臨走時,洋子對季少白說。

季少白送洋子到門口,等到對方走遠了,才轉身回屋。餘光撇到了什麽,轉過身,看見櫃臺上放着封信,走近了,看到上面寫着“季少白親啓”這幾個字。

“這是誰放在這兒的信。”他的聲音在發抖,他不确定。

學徒搖了搖頭,剛才來撿藥的人很多,他沒有注意。學徒伸手去拿信來看,季少白先一步拿在手裏。

熟悉的筆跡,宛如多年前他接到的無數的紙條的字跡。他的耳邊響起文世軒的話音。他拿着信匆匆回屋。越想要快點打開信,手卻越發的不停使喚,撕了好幾次才撕開信封,拿出裏面的信。展開,在書桌坐下。

先生,生日快樂!多次提筆,卻不知寫什麽,才能掩飾自己的過錯。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我的事,這不重要了。我現在不在山田手下做事了,先生無需擔心我的處境。還有一事,我應當早點說清楚,我已結婚生子,娶了一個南京姑娘。在南京定居下來,短期之內不會回上海。是我愧對先生,食言了。希望先生能夠原諒我。祝安。

季少白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張照片和報紙。報紙上,文世軒仍舊躺在地上,望着藍天白雲笑,身下淌了一地的鮮血。

第二年的這一天。是個晴天,上海的天淡藍,微風輕拂。

季少白從外面回到醫館,有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跑過來,在門口差點撞到他。

小男孩看到自己差點撞到人,害怕起來,躲在柱子後面不肯出來。

“你是要看病嗎?”季少白問。

小孩怯生生的說,“我找季少白。”

季少白上前幾步在男孩面前蹲下,“你找我做什麽?”

男孩看了看季少白,把拿着信的手藏到身後,害怕對方搶,攤開另一只手,“信,一個大洋。”這句話是一個漂亮的姐姐跟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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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信?”

“你的信。”

季少白從衣袖拿出一個大洋,見男孩要拿,有心逗他,把大洋拽緊手心,“我要先看信。”

男孩猶豫着,把信拿出來。

季少白看到字跡的時候臉色變了,一把奪過男孩手裏的信。男孩要哭,他把一塊大洋塞到他懷裏,拿着信趕快回屋。

“先生,生日快樂!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取名為文念白。不知道先生的孩子會是什麽樣的,肯定會很像先生吧,我的眼前浮現先生孩子的模樣。不知道先生是否還記挂着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罷,我仍然想讓先生記得我,在之後的歲月裏,能時不時的思念我。這是我在世上唯一想要的,對于我來說,我唯一的私心。請先生見諒。祝安!”

之後的每一年,季少白都能收到一封信。

時間過的很快。一眨眼間,季少白的頭發白了,他老了。随着年紀的增長,他的腿腳更加不便。

文念白扶着季少白從裏屋出來,走到門口。文念白是他從街上帶回來的孩子,取名為文念白,當年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今年的文念白已成了一個中年人。

“爸,我們進裏屋等吧。”

季少白搖搖頭,用拐杖敲了幾下地,表示他要在門口等。人老了,似乎就有了任性的資格。

“你去忙你的。”

文念白端過一張椅子讓季少白坐下。

“爸,坐。”

季少白目不轉睛的盯着外面,一有人進來,他就盯着人家看,直到人家走到櫃臺說撿藥,他才收回視線,重新盯着外面。來來回回很多次。有時候把人家看毛了,大聲呵斥他在看什麽,文念白在一旁解釋。也有一些被他看的不敢踏進醫館。

“爸,我們還是回屋,将午飯吃了。”

“我不餓,不吃。怎麽還沒來信呢,念白,你去看看是不是火車堵了呀。”見他沒反應,催他,“你快去呀,在這兒杵着做什麽呀。”說幾句話,季少白就咳嗽幾聲。今年他六十三了。

“哎,我這就去這就去。”文念白受不了父親的念叨,趕緊朝着大街走去。

“爺爺,每年的今天您都穿的這麽隆重啊。”一個青年人從櫃臺後出來,走到季少白身邊。順着他的視線望向大街,只見大街車水馬如龍。

“今天是爺爺的生日,當然要穿的隆重了。”一個女學生裝扮的女孩進來,剪着短發,在季少白的另一側停下,“爺爺,您這位朋友真夠意思,每年都給您慶祝生日。爸爸說有三十年了,我真想見見您這位朋友。不過,他為什麽沒有來看看您呢。”

“文青,別說了。”文軒給她使眼色,“爺爺別難過了。”

季少白偷偷的抹掉眼淚。

“爺爺,是我錯了。”文青蹲下,輕輕的搖晃季少白的胳膊。

“是不是我們記錯日子了?”季少白看看旁邊的孫子,又轉過頭去看他的孫女。

“沒錯,爺爺,今天是您生日。再等等,就到了。”文軒端着杯水走過來,“爺爺,喝水。”

以前信都是上午到的,現在都下午了。文軒又回到櫃臺,替來的人看病撿藥。文青從裏屋搬了張凳子放在季少白旁邊,陪着她爺爺。

“哥,爸爸去多久了。怎麽還沒回來?我都回來這麽久了。”

“你別瞎搗亂,爸爸可能是路上耽擱了,就回。爺爺別擔心。”

這時候一個年輕女人從外面進來,直往櫃臺走去。

“看病還是撿藥。”

“我找季少白。”

“這裏,爺爺,這裏。”文軒興奮的向季少白招手。

季少白坐在書桌後面,把信看完了。拉開抽屜,抽屜放了一沓的信,每一封信他都好好的疊放,雖然很愛惜,但是因為常看的原因,信還是留下殘破。旁邊是一張當年他送文世軒去火車站,文世軒拉他去照的相。一人站着一人坐着,文世軒笑的很開心,而他則一貫的嚴肅。他拿起照片,手指在照片上描繪文世軒的樣子,碰到的是扁平的冰涼。

一滴淚從他眼角滑下。

他多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一年一封信,支撐着季少白度過對于他來說艱難的歲月,要是沒有這信,他早就喪失活下去的動力。每年對于生日的期盼,對信的期待,其實都是對文世軒的執念,才讓他活下去。他很感激文世軒在信裏為他構造的世界,有妻子,兒女成群,孫子孝順。對于他來說,他真的相信是這樣的。在一個很遠很遠的遠方,文世軒依舊活着。活在他的心裏。

季少白是抱着照片過世的,六十五歲,終生未娶,他到死都在等着文世軒。

晴朗湛藍的天空下,季少白和信埋葬一起。

“給我的信,你們不要拆,直接燒在我墳前。”這是季少白的臨終遺言。

後來的二十年裏,文念白每年都能收到一個叫文世軒給他爸爸的信,他記着季少白的遺言,拿到信後,他就帶着妻子兒女去祭拜,将信燒在他爸爸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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