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深了
周承弋端着飯碗起身,還不忘夾一筷子紅燒肉塞嘴裏,對着他哥彎眼笑,鼓鼓囊囊的腮幫子一動一動,含糊的道,“哥,你別生氣啊,寫文哪能一蹴而就,興許我吃完就有靈感填坑了。”
周承爻扶額,對自家弟弟的禮儀很是不忍直視,“食不言寝不語,文章之事暫且放置以後再說……瞧你這吃相,怎麽就餓成這樣,趕緊坐下吃。”
他看着就覺得心口凝聚了一股氣,又悶又疼,從唇間洩出兩聲低低的咳嗽。
“謝謝哥!哥,要不你也吃點吧?”周承弋話是這麽說,純屬假客氣,眼睛盯在飯菜上都快冒綠光了。
周承爻一眼就看出他的口是心非,又無奈又好笑,心中的郁氣散了一些,手指在空中點了點斥了句,“趕緊吃你的罷!”
兩人座談不過片刻,就有羽林軍叩響門扉,“親王殿下,夜深了,宮門該閉了。”
委婉的勸他回去。
周承爻眉間一皺,不悅道,“既然如此,本王便在這裏歇息一宿,待明日早朝再回府去。”
“這——”
外頭突然亂了一瞬,似乎是有誰來了,很快就又平靜下來。
周承弋從碗裏擡起頭,敏銳的感覺外頭安靜的不太正常。
又聽叩門響,周承爻面上溫和慈愛的給周承弋夾菜,嘴裏吐出的話卻像是着惱了,“本王說了要在此歇一宿,明日再回!”
“和親王。”卻聽門外的聲音變了,變成了一個老太監尖細的嗓音,畢恭畢敬的道,“是老奴,祝春福。”
祝春福是乾元宮的太監,十二監之首司禮監掌印王賀座下二把手,即為秉筆太監。
毫無疑問,不管是王賀還是祝春福,都是皇帝的心腹,此番前來必定是奉了皇帝的命令。
果然,祝春福道,“更深露重,陛下憂心殿下身體,您前腳出了乾元宮,陛下後腳便叫老奴奉轎辇前來好生護送殿下回王府。陛下還道,若是殿下着了風受了寒,定要治老奴罪。”
這老太監是個人精,一番軟硬兼施的話,叫周承爻不好再多為難。
“知道了,外面風大,本王不太舒服,等會再出去。”周承爻随口搪塞,還故意咳了兩聲,以示自己真的很不好。
祝春福看着無風的夜色,笑應了一聲,還真的退走了。
周承弋捕捉到方才那老太監吐露出的信息:“原來哥去過乾元宮了?”
“……是。”周承爻本來不想提這事,卻沒想到還是暴露了,他神色黯然,“父皇以為我又是為你求情的,不肯見我。我沒法,又實在擔心你,只好硬闖。”
周承爻在府中養病,突然無甚交集的惠敏郡主從宮裏送來一封簡信,周承爻當即就覺得是東宮出事了。
徐瑞确實沒怎麽記住周承弋的交代,且一慌張就下意識的往自認為安全的地方跑去了,在路上被找他的惠敏郡主逮了個正着。
惠敏郡主是個聰明人,她只聽徐瑞颠三倒四的幾句話,就大致了解到周承弋的處境,也立刻猜出周承弋最後交代的是什麽話。
她平鋪直敘的将情況寫明了,甚至連徐瑞添油加醋說的“廢太子餓的不僅将他糖吃了,還差點連手帕都沒放過”都一一寫上了。
周承爻展信一看,垂死病中驚坐起,趕緊入宮去面聖。
後面的事情就都清楚了。
“不過父皇并非絕情。他叫祝春福跟着我,顯然是知曉我走投無路欲闖東宮,然祝春福并未阻我。”周承爻看着周承弋的臉色,擔心父子之間再生嫌隙。
天家親緣素來單薄,為了皇位弑父殺兄者數不勝數。
更莫提鐘離越這個兵馬大元帥威勢越來越盛,隐隐有功高震主之嫌。鐘離家權柄越大,原主這個太子在朝政上反而越發束手束腳,連在皇帝面前也不敢過多展示自己,皇帝不喜是小,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是大。
周承弋搖了搖頭,沒對此事發表意見,反而道,“既然祝春福跟着你,想來羽林軍的異常,父皇也是知道了。”
“是了,這也是件好事。”周承爻點頭,“老五敢把手伸到羽林軍中,父皇只怕要龍顏大怒。”
周承弋不以為然,但也并未多言。
話到此,祝春福又适時的來催促,周承爻無法,只能起身離開了。
離開之時還絮絮叨叨的叮囑着,很是不放心。
都說飽暖思淫.欲,周承弋獨自用完了膳,坐着消食的間隙,腦子裏冒出來的卻是方才跟周承爻說的那只狐貍。
片刻,周承弋回到書房,他鋪開紙提筆。
筆尖懸了一瞬,落下往後被稱作白描流通俗小說開山之作的兩個字書名:
——《狐夢》。
乾元宮內一片通明,燈芯在焰火中噼啪作響。
皇帝正披着外衣靠在龍椅上看折子,他臉色繃緊眉心緊皺,所有宮女太監皆垂頭低目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有小太監輕手輕腳進來對着候在一旁的老太監一番耳語。
那太監,正是司禮監掌印兼乾元宮總管太監王賀。
“王賀,給朕研墨。”皇帝将折子丢在桌上,頗為疲憊的按了按眉心。
王賀應聲上前。
“陛下,親王殿下出宮了。”王賀禀報,“飲了姜湯,也喂了驅寒的藥,瞧着并無大礙,陛下且寬心罷。”
皇帝頭也不擡的在折子上寫批複,語氣平淡道,“長康的身體說不準的。他大病未愈,情緒大起大落,又跑出來吹風受凍,不能掉以輕心。”
“那老奴便傳令下去,叫張禦醫和陳禦醫兩位大人,在王府小住些時日?”王賀詢問。
皇帝點了點頭,筆尖突然又頓住,他合上折子。
王賀立刻看出端倪,他使了個眼色,滿殿的宮女太監立刻躬身如流水般退去。
“陛下,那位殿下聰穎,危機已解,日子雖然過的清苦一些,想來等事情平息,再無大礙。”王賀小聲回禀,見皇帝似乎頭疼,立時上前為他揉按。
“弋兒被幽禁後,都做了些什麽?”皇帝閉上眼第一次詢問周承弋近況,語氣好似心血來潮。
王賀卻知道,陛下不問是心中失望。
鐘離元帥被誣告通敵叛國,太子更是無辜至極,陛下何嘗不知道。
只是鐘離家權勢滔天,帝王之術重在制衡,陛下原本是打算重拿輕放,等時機一到自然是什麽事情都沒有,這是其一;其二,便是陛下想考查太子是否能做一個合格的儲君。
然而事發之後,太子束手就擒,什麽都沒做。
陛下心中失望,氣急之下才一時不管不問。
卻不曾想,竟讓他人有可乘之機,暗地裏動了些手腳,竟意欲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先前消息傳至乾元宮,陛下當真發了好大一通火,直接指名道姓,毫不留情的斥罵道,“周承安!周祐奴!朕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心狠手辣!鼠目寸光!”
字字珠玑,聲聲喋血,目呲欲裂,話幾乎都從齒縫裏硬生生擠出來的。
乾元宮伺候的人都是戰戰兢兢,生怕天子一怒浮屍百萬。
如今陛下問起,王賀自然是撿好的說,特意強調道,“親王殿下去之時,殿下正在書房裏。”
“他倒是心大,超然物外。”皇帝話語不滿,眉間卻是舒展了一些。
“殿下是成竹在胸,靜候時機。”王賀誇獎的話總是說的恰到好處。
見陛下似乎心情好了許多,才小心翼翼的詢問,“不知那些吃裏爬外的東西,應當如何處置?”
“哼。”皇帝睜開眼冷笑,不怒自威道,“便将這些人盡數送到老五府上去,叫他親自來審審!”
他補充了句,“叫裴昇亦和他兒子去送。”
裴昇亦官至二品左司馬,戍邊的鐘離越不在,他就是朝中武官之首,他曾經受過鐘離越的救命之恩。
十七年前,汝川兵敗,三萬将士埋骨,若不是鐘離越神兵天降,裴昇亦帶領的那千餘騎兵也得全軍覆沒。裴昇亦當時只是一個小小的領軍,在鐘離越麾下待了三年,後南調水師營,一步一步爬到左司馬之位。
裴昇亦膝下有三子,長子裴明和二子裴炚的字分別為祭汝祭川,便是為了祭奠汝川三萬将士的亡靈,而三子裴晔,取字天超。
由此可見裴昇亦對鐘離越的感恩之心,而裴家的三個兒子,尤其是裴炚,極為推崇鐘離越。
叫裴昇亦送那些吃裏爬外的羽林軍給五皇子,五皇子估計得驚懼的夜不能寐。
王賀知道,陛下是對五皇子的做法不滿意,想要敲打一二。
他連忙應是。
皇帝輕嘆,發愁道,“長康仁善可惜自幼身體不好,弋兒聰慧偏是個軟弱性子,老五……老五優點突出缺陷亦不少,且過于心狠手辣,若他登基,只怕手足兄弟盡數血洗。”
“朕老了,時常感覺精力不濟,朝堂上沉疴累蔽,必須得選一個明君。”皇帝問,“王賀,你說,朕該選誰?”
王賀自然是不敢說的,跪下請罪,“老奴愚鈍。”
皇帝也沒真想從他嘴裏聽到答案,他閉上眼擺了擺手。
“老奴告退。”王賀躬身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