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靈感入夢
周承弋久未動筆,初時寫的慢,後來漸漸上手便有些停不住筆。
一連數日都埋頭在書房裏忙活,便是吃飯睡覺也不離開,一盞豆燈時常三更天還亮着。
可叫新來伺候的兩個小太監好一番焦急。
這二人容貌秀氣的叫長夏,沉默寡言的是凜冬。
前者是內侍監撥過來的,後者則是和親王府送進來的,都是被仔細敲打過一番。
“莫見東宮如今門庭冷落,然雷聲雖急,雨勢卻緩,下或不下,下多少又下到何處去,還尚未可知。”王賀如此警告。
王長夏是王賀養子,自然知道義父不會害他,深深的将話銘記于心,不敢造次。
“爺,您一宿都沒合眼,天都亮了!”長夏瞧着心急如焚,勸道,“你就先擱下筆歇息一會兒再寫吧!哪怕只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然而周承弋神情專注,滿門心思都放在新坑上,正是稀罕的時候,他通了個宵不僅不覺得困,還異常亢奮,覺得自己還能再寵幸個萬貴妃。
自然是将勸阻當耳旁風的,到了後頭,幹脆就屏蔽了。
最後兩人無法,只得将情況上報組織。
片刻後步辇在東宮停下。
周承弋被抽走筆極為不悅的扭頭,就驀然對上他哥那張蒼白的病容。
——不得不說皇帝對這個二兒子的體弱當真了解。周承爻那日縱然喝了那麽些預防的藥,回去也還是病了。
太醫說是情緒波動過大,一放松便扛不住舊病複發,所幸心中郁氣已疏解,也肯安下心來療養,不是大問題。
“哥?!”周承弋突然見到他很是吃驚,趕緊起身給掩唇低咳氣息不穩的病人讓座,語氣帶着幾分憂慮和疑問,“你病尚未好,是出什麽事了,突然來見我?”
“還不是因為你!”周承爻雖然大病一場臉頰清瘦了不少,精神卻還算不錯,他咳的臉色紅潤些,擡眸瞪了周承弋一眼,質問道,“我聽聞你為了寫書都到饋不食寝不寐之地步了?”
周承弋這才知道他為什麽而來,不免有些尴尬,“哥,是他們小題大做誇張了……”
周承爻直搗黃龍,“你昨日可休息了?早膳可用了?”
周承弋嗫喏,無言以對。
周承爻氣道,“你如此這般,是覺得自己命太長還是嫌我命太長?!趕緊給我去睡覺!”他二話不說就叫長夏凜冬将周承弋架住拖去睡覺。
這二人都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夏自幼送進宮來,有王賀關照吃穿不差,然天生骨骼纖細又因欠缺而瘦弱,凜冬稍稍結實些,但也不是能控制住八尺有餘的周承弋的程度。
好在周承弋為了更好的寫稿,叫人把羅漢塌搬到了書房做了個臨時的床榻。
這倒是方便了他們。
兩人出其不意的動手,在周承弋反抗之前将他按在榻上。
周承弋很是無奈,掙紮着企圖闡明自己的狀态,“哥,我不困,真的!”
“躺下,閉眼。”周承爻板着臉往他跟前一坐,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親眼盯着他睡覺了。
周承弋還想說話,周承爻一個咳嗽,他就立刻閉上了嘴。
“哥,你堂堂親王,怎麽能耍無賴啊。”周承弋控訴,在親哥如電光般的注視中終究是閉上了眼。
周承弋還以為是睡不着的,卻沒想到一閉上眼意識就朦胧了。
看來确實是累了。
不過他的身體雖然累的睡着了,精神卻還興奮的活躍着。于是半夢半醒間,那雲夢狐和那萬數陰兵仿佛便脫出文字入夢來,在他腦海中活靈活現,生動極了。
他下意識的伸手在枕下摸索,想要摸到他放着專門用來記錄靈感的錄音筆。
然而什麽都沒摸到。
“靈感……要跑了……”周承弋掙紮着睜開眼,人只清醒了一瞬,呆呆的看着滿室古香古色,視線在桌上的文房四寶停留了片刻。
随後睡意卷土重來,眼皮子沉沉的,上下打着架,周承弋感覺自己下一秒可能就會直接栽倒說過去。
他趕緊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到桌前,随手扯過一張幹淨的宣紙,提筆就開始在上面記靈感。
周承爻進來的時候,就見周承弋竟然不知什麽時候起來了。
他似乎要記什麽東西,然後就這麽趴桌上睡着了。他手裏還拿着筆,墨水沾了半管袖子都沒發現。
“……真就這麽喜歡?連睡夢中都惦記着。”周承爻心想他這弟弟還真是沒變,以前看書便是廢寝忘食,未曾想寫書更加變本加厲。
他叫凜冬拿來毯子,上前去給他蓋上,又抽走了他手裏的筆,視線瞥見那張被壓在掌心的宣紙,看着上面一個個東倒西歪亂扭一通的字。
這彼此不清白的勾勾連連糊作一團,還東一筆西一筆的——竟是看不出寫的是什麽,只依稀看到雲夢狐、陰兵、将軍等字眼。
周承爻想起先前聽了個開頭的故事,此番還對小弟寫的故事還真好奇了起來,他看着一旁已經收撿整理好的稿件,終于蠢蠢欲動的伸出了手。
只放眼一看,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段時間不見,這字怎麽越發退步,還缺胳膊少腿的,夢字還寫錯了。”這連書名都寫錯的稿子,送到書坊去只怕得被原樣退回吧。
周承爻操心極了,叫人拿來朱砂筆,将夢字圈起來,在旁邊寫上正确的繁體,那秀氣精致的簪花小楷,更将周承弋的字襯得是張牙舞爪。
周承爻沒忍住笑了一聲,這才接着往下看。
這一看,就一發不可收拾,入了迷了。
周承爻身體不好,世家宗族子弟需要學的騎馬射箭他都無法學,便只能看書以打發時間。
他不像弟弟頂着個太子的身份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萬劫不複,看的都是些枯燥乏味的策論兵法帝王心術。
周承爻只看閑書。市面上流傳甚廣的他必定有一份,一些不太為人知的精品他亦有收錄。
他看過許多的戲文話本小說,便是偏門一些的連環畫也閱了不少,卻是第一次瞧見這般抓眼球的敘事方式,簡潔明了通俗易懂的文字,還有特殊的符號斷句。
節奏緊湊,劇情大膽而新穎,人設更是新鮮至極。
這雲夢狐見到陰兵鬥架,第一反應竟然是是非之地走為上計。
“可切莫瞧見我。”雲夢狐在心中默念。
然則祈禱沒有靈驗,她直接被陰兵當做細作綁了去,還說要嚴加拷問。
開篇已叫人見之忘俗,周承爻迫不及待的繼續往下看。
原來這群陰兵本是百年前宋國的将士。
百年之前,宋國兵力孱弱,四方蠻夷觊觎中原沃土,領着草原騎兵侵略而來,國破家亡山河破碎,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這支軍隊守着中原的關口,為了妻兒老小君臣百姓不敢退一步,死戰此地,連敵人都佩服他們的忠骨!
最終卻因背叛而死。
而此處便是他們的埋骨之地。
雲夢狐化解生死危機之後,應鬼将軍之邀留下替這群戰死沙場的陰兵化解心中仇怨遺憾,引渡他們的靈魂離開。
雲夢狐本以為這支因背叛而死的将士們,心中的仇怨大抵與君王有關,卻不想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俺想見見俺婆娘和俺娃,不見也沒關系,俺就想知道他們後來過的好不好。”
“我十七歲,沒有媳婦兒,我想再見見我爹娘。”
“我啊是逃荒來的,得将軍垂憐才在軍中混一口飯吃,我沒什麽想見的,我就是有點餓,想吃飽了再走。”
“我想要人記得我,好好收斂我的屍骨,給我掃個墓上香。”
……
種種,不外如是。
短短十數張紙稿,周承爻看的五味陳雜,尤其是最後戛然而止的地方。
是陰兵中有人怨恨朝廷做派一心想要報仇作亂,不惜化作厲鬼,被鬼将軍一劍斬殺。
鬼将軍說,“保家衛國,我們是榮光,雖身死猶不悔!”
短短十數字,振聾發聩。
周承爻看了沉沉睡着的周承弋一眼,輕輕嘆了口氣,“你啊,終究是放不下。”
是啊,又怎麽能放下呢。
鐘離元帥為家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縱然數次命懸一線,也不曾後退認慫一回。
他的赫赫戰功,蕭國如今的榮華,都少不了鐘離越在邊關征戰沙場的庇護。
可如此英雄,卻被潑盡髒水,只因滄州的一場兵敗,便被扣上通敵叛國的帽子。
如何放下!如何甘心!如果不心寒!
敘之,這便是抗争啊。
周承爻下定決心,無論前路多少阻攔,這篇《狐夢》,他不僅要它面世,還要叫它廣而傳之,最好天下皆知,傳到朝堂上,傳到陛下面前!
看那些龌蹉之人,可對得起邊關的将士百姓,可對得起鐘離元帥!
周承弋睡了一覺起來,世界突然就變了。
先前還叫他不要着急的周承爻,一覺醒來态度轉了個八百度的彎,竟然開始催促他趕緊寫。
面對他的不解,周承爻如是道,“我先前不知你有這般天賦,閱過文章之後深覺先前所想實乃大錯特錯,所幸為時未晚,尚可撥亂反正。”
周承弋:“……哥,你其實就是想要我填坑吧。”
“何為填坑?”周承爻疑惑不解。
周承弋簡單解釋,“寫文就像是從挖坑到填坑的過程。”
周承爻頓悟,“十分形象。你這坑甚美,填上必為奇觀,當流芳百世。”
他說着委婉的示意了下桌上已經擺好的紙筆。
周承弋:“……”
“哥,我剛醒……”周承弋仰着一張還懵着的臉,不得不提醒在他桌前催更的親哥,“臉都沒洗。”
話音未落,他哥拍了拍手,長夏和凜冬就端着盥洗用具進來。
周承弋手指都沒動彈一下,就被伺候的拾掇幹淨。
還貼心的奉上餐食,待周承弋吃飽喝足在羅漢塌上鹹魚躺之時,紙筆遞到了他面前。
周承弋縮起脖子,“哥,我困了,明天再寫吧。”
“……”周承爻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臉。
一刻鐘後,周承弋在桌子前對着那張睡夢中鬼畫符的紙冥思苦想。
最後,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忍痛放下了紙,擡頭對着神色不渝的周承爻道,“哥,不是我不寫,是我真的看不懂我自己寫的什麽。”
夢中的靈感非常重要,盡管周承弋不記得,但是他敢肯定那絕對是最高光的。
若是從沒有過,周承弋或許會按照原來的大綱繼續寫下去,可一旦抓住過那股靈光,就再也無法将就。
周承弋在寫文上有些死板的習慣,諸如必須手寫大綱,或是這種夢中靈感這類的,但這就是他寫文的儀式感。
“哥,沒有它我寫不下去。”周承弋道。
其實以前也是有過這種事的,不過錄音筆好在是語音,幾個關鍵字就能揭開蒙了一層面紗的記憶。
寫字就難了。
偏偏還是他稀爛的毛筆字。
這就好比課堂上釣魚時記的筆記。
它認識你,你不一定認識它。
周承爻有些懷疑的看着他。
周承弋立刻雙手奉上紙張,“要不哥,你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