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讀者來信
天色未亮,方才五更天,隔着一扇木門只聽街上雨聲淅瀝,一慢四快的梆子聲随着更夫拖長的“風雨如晦,朝野滿盈,平旦,寅時![1]”的報時聲逐漸遠去。
長安書坊卻是燭火通明,四五個長工正從那頭北廂房的印刷房到臨街的店面來回的搬着書。
除卻細雨之中的泥土味道外,整個後院還充斥着一股新印的墨味。
符謙站在廊檐下,雨水順着屋檐一角滴落在他臉上,他卻并不在意,而是快速的伸手扶住差點跌倒在小水窪裏的長工。
“你小心些,別磕着了。”說着伸手拉了拉蓋歪了的油布,将青色的封面蓋住,“去吧。”
那長工登時吓得瞌睡全飛了,忙不疊的護緊了懷裏的書,同時心裏也無比慶幸這沓書沒有掉下去。
——若是周承弋在這,必定會驚訝一番,這書和到他手裏的樣刊差別可大多了。
唯一相同的,怕是只有書封上那句詩文了,然而便是這詩文也并非主人親筆所寫,生硬死板的多了匠氣。
符謙為了用這句詩都快把房觀彥的門檻踩破了,哪裏可能還叫他費這些功夫,只屬了名字蓋了章。
“我曉得這陣子大家都忙的暈頭轉向,現在更是一夜未睡,但打起精神來,搬完東西就可以去賬房那領這一單的工錢了。”
符謙的話令長工們心情一陣激蕩,都精神了起來。
沒有什麽能比錢來的更振奮人心,如果有的話,那便是更多的錢。
符謙深知這個道理,他複而又笑道,“等你們回去休整一兩日,回來還有大單子。”
衆人雖然不知道他說的大單子是什麽,但是隐約知道小公爺派了不少人出去。
他們更高興了。
唯一不高興,只有長安書坊的掌櫃,對其那叫“雜志”的新書銷量十分悲觀。
他瞧着那已經堆滿了半個臺子的書,同賬房發愁道,“東家印這麽多冊,若是賣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賬房先生撥着算盤對上個月的流水,語氣淡然頭也不擡的道,“你操心那麽多作甚,小公爺又不是前東家,便是虧了也不會叫你來貼補。”
“你與其擔心這些,不如想想你怎麽早日把欠的賬平了吧。”
“……說的也是。”掌櫃讪讪閉嘴。
符謙出了書坊之後,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去了長安的各個義莊。
世人只道小公爺符玉蘭是個銅臭商人,卻不知道他也是個極大的善人。
長安收留孤兒乞兒的最大一所義莊便是他和駱異建立的。
要不然駱異一個有舉人功名傍身的太學學子,又何至于日日過的那般清貧,直到《十三娘》版出才有了些家底。
這事只有房觀彥曉得。
符謙此次過來,便是來給這些被收留的孤兒乞兒們介紹工作的。
晨光熹微,逐漸重疊的叫賣聲将這座古城喚醒。
掌櫃的确認好書都擺放整齊了,便叫夥計拿了擋板準備開店營業,卻見門口不知何時蹲了一大批打着補丁的少年與孩童。
“有人叫我将這個給你。”領頭的瘦弱少年上前,将一張紙條遞過去。
掌櫃一瞧,竟是他們東家叫來的人。
他看完內容後很是驚詫,連忙叫來賬房,賬房瞧了之後也有些訝然,不過卻道,“東家自有考量,如何吩咐便如何做。”
掌櫃游移不定,賬房便道,“你何時見小公爺在賺錢上含糊過?”
遂點頭。
不一會兒,一群少年孩童或托、或抱、或用布包裹背在身後,每人都帶着好幾本書出來,引起衆人側目。
而這些人一出來便各自分道揚镳,嘴裏卻吆喝着差不多的話:“長安書坊出雜志!子固先生親筆題詩賜稿,挑戰傳統開山之作《狐夢》刊發連載!”
“等等咳咳——小孩,你說子固先生?哪個子固先生?”
蔣羽生是太學學子,他今日心血來潮來了好友幾次推薦過,卻因為正對面就是長安書坊而并未去過的面館吃面,還特意選了背對着那“腌臜之所”的方位坐着,卻不想陡然聽到這聲吆喝。
他連面都沒來得及咽下就叫住了人,還被嗆了一下。
這話将小孩問倒了,他哪裏知道是哪個子固先生啊!
不過他倒也不笨,眼珠子一轉,竟是直接指着書封道:“便是這個子固先生。”
蔣羽生看着那印章十分激動,當即就掏錢買了一份,都忘記這是他最厭惡的長安書坊所出了。
丞相府外,一身官服的房丞相正欲上轎,突然聽見一聲吆喝遠遠傳來刺透這方寧靜。
房丞相動作微不可察的一頓,旁邊人立刻心領神會,“是老爺。”
高聲吆喝的少年轉角剛踏出一步,就被吓的縮回腳,吆喝聲也戛然而止:他道這邊怎麽這麽安靜,原來是官老爺府邸。
他悻悻正欲敗走,卻被叫住,“你的書,我們老爺全要了。”
義莊小子們清脆洪亮的叫賣聲響徹街頭巷尾,同樣的事還發生在各個地方。
幾日連綿的大雨,也沒能影響長安書坊門庭若市,這不都到要歇業之時,還冒雨跑來一書生。
書生情急之下還撞到了門口一位丫鬟,連連道歉。
他急急沖到櫃臺前,都顧不上濕透的衣服,“可有刊登了《狐夢》雜志?”
“沒有了,最後一本剛剛買走了。”掌櫃回答。
書生滿臉失望,又問,“那不知何時能有?”
“這……客人,這是我們東家說了算的,我們也不知道。”掌櫃說着又指了指一邊桌子上放着的紙筆和木盒,“不過你可以寫信,我們東家每日大早都會派人來收。”
那個木箱是雜志發行第一日,東家來問詢之時,發現比預期還要好之後,翌日叫人特意送來的。
說是收集讀者的意見或建議,誰都可以寫。
這可真是一個新鮮至極的事物,一經問世便招來許多人,其中不乏些明明沒賣書卻仇視長安書坊的,不過後來這些人便再也擠不進去了。
因為那些早買了的人已經看完了,紛紛前來寫書評建議之類。
掌櫃好心提醒,書生感激的道了謝,二話沒說便坐了過去。
掌櫃目送書生離開,就聽賬房冷不丁的說了句,“今日來問《狐夢》的超過子固先生了。”
“……好像是如此。”自從雜志發行之後,每天慕名而來詢問的許多,基本都是為了子固和《狐夢》而來。
掌櫃的也沒注意,不過相比較一開始一邊倒問子固先生的而言,如今問《狐夢》的次數已是相差無幾了。
而也只有每天晚上睡前開箱的符謙才知道,《狐夢》如今有着怎樣恐怖的人氣,又是怎麽快速騰起,追趕并最終超越子固的游記的。
其中也不乏些秀氣字跡,顯然是閨閣小姐所書。
這些人不缺錢,消息來源廣,不僅知道符謙是老板,還知道長安書坊出雜志前就派了不少人去外地,想要将《狐夢》大賣特賣。
他們首先在信中預訂了雜志全年全期和《狐夢》的成書,随後便是問其作者。
當然,他們是不可能親自去書坊被人圍觀着寫讀者來信,往往都是寫好了之後,叫下人代為前去投進木箱。
順便一提,蔣羽生也是其一,還是最早一批寫建議信的。
符謙自然是認識他的,此人與駱異是同鄉學子關系算不錯,他不喜長安書坊純粹是看不慣“通俗小說”,認為其是對文學的玷污,尤其看不慣白衣書生所寫的《十三娘》,是一個敬遵三綱五常正統儒學之人。
他還十分推崇子固先生。
符謙當時聽駱異說起時,差點笑倒,這蔣舉人顯然是不知道,房觀彥可是最離經叛道的。
看到他的信,符謙倒是不驚訝,卻不想一打開,發現這人信中雖然贊賞了子固的游記,卻用一頁半的篇幅洋洋灑灑的寫着《狐夢》的書評!
“哈哈,這可當真有意思。”符謙看熱鬧不嫌事大,當即就叫人将此信摘抄一份,然後分別送去兩位當事人那裏。
那位他暫時接觸不到,他不知什麽反應,但房觀彥對于“信徒”的叛變沒什麽表示,只是叫人帶來了他所寫的書評。
符謙看着滿篇對《狐夢》的稱贊推崇,沒忍住抽了抽嘴角,只覺得自己快要瞎了。
唯一叫符謙意外的一封并未署名的讀者來信,狂草的字跡卻叫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房丞相。
丞相爺跟随大流,也是寫好了叫人投來的,信中所寫內容也是那兩個。
然而符謙卻很清楚其中含義不同。
其他人問作者,是對《狐夢》表示肯定,單純的想認識;丞相爺詢問,必然是發現了《狐夢》暗藏的鋒芒。
其他人的信他完全可以不理,可是丞相爺的卻是不行。
符謙苦笑,心中嘆息一聲。
好在早在決定發此書時,他就做好了被質詢的準備,也拿出了早就說好的說辭,以作者性格腼腆羞澀,投遞稿件稿費交易皆由他人代勞,我也未曾見過他面為理由搪塞過去。
不過這也不是說謊,符謙确實從頭到尾都只見過和親王殿下。
雜志買完之後,又過了兩日,木箱中的讀者來信卻只多不少,都是希望符謙補貨的。
雖然沒學過現代營銷策略,卻深知市場飽和原理的符謙他沒有補貨。
他選擇發下一期。
東宮。
收到第二期樣刊的周承弋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