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蘇靜雲微微怔住, 相爺為相數十載,太夫人乃一品诰命,每年總有幾次要去宮裏赴宴。自幼便時常随太夫人一同入宮, 在蘇靜雲的記憶裏,那位帝王對瑤妃那真是捧在了心尖尖上。

貢品一入宮,最好的鐵定是在瑤妃宮裏,但凡瑤妃喜歡的,哪怕萬裏也要送到跟前兒。瑤妃的身子有損, 每年秋風乍起, 銀霜炭便在整個宮殿燒了起來,一直到春日回暖;等到了夏日, 又要遍布寒冰,唯恐熱到了嬌貴的主子, 瑤妃的寝宮,是真正的四季如春!

每日必要見上一回方能安心, 日日耳鬓厮磨、噓寒問暖, 太醫輪番在宮裏頭候着, 唯恐孱弱的瑤妃身體不适。春日賞花、夏日避暑、秋日吟詩、冬日觀雪,但凡能想到的風花雪月, 都為了她一一嘗試。

如此榮寵,舉世無雙。還一寵就是三十年, 無怪乎舉國上下,人人皆知,聖上專情,後宮佳麗三千, 只獨寵一人。

耳旁, 六皇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帶着一絲嘲諷:“若真獨寵一人,何來三千佳麗?既盈滿後宮,卻如此專寵一人,那人偏又是最心軟善良的性子,背後也無大家士族可倚仗。你覺得,是好是壞?”

自然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城之中,盡皆在他掌控之中,若當真在乎,誰敢傷她?誰又能傷她?”六皇子低下頭,對上蘇靜雲轉過來的眼,緩緩道:“身為她唯一的子嗣,傳聞中最受寵的皇子,我又豈會落得如此田地?”

還未等蘇靜雲想好如何勸解,卻見六皇子猛地轉身,一連串激烈的咳嗽響起,似乎是想壓下去,卻越咳越厲害,到最後,竟不自覺微微彎了腰,好似連嗓音都啞了。

蘇靜雲連忙起身,就要上前,卻見暗處蹿來兩道身影,将六皇子穩穩扶住,正是葉雲飛和何柚青。

不多時,言明也匆忙跑過來,身上還穿着中衣,只看了六皇子一眼,便嚷嚷起來:“你這是幹嘛了!不是叫你要心平氣和嗎?你追不到妹子拿自個兒身子骨兒賭氣?出息呢?當勞資的藥不要錢的嗎?”

嘴裏雖叫的兇,言明手上的動作卻很快,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兒,倒出一粒,也不顧六皇子滿口鮮血,直接就塞了進去,惡狠狠道:“給我咽下去!敢吐出來試試!”

借着皎潔的月光,蘇靜雲将六皇子的模樣看了個清楚,好不容易養回來的一點氣色早已不見,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如紙,唇上卻是一片殷紅,雪白的長衫也綻開片片血漬,叫人看得觸目驚心。

看着面前六皇子這羸弱的模樣,蘇靜雲不自禁想起上一世那個已經坐上九五之尊的六皇子,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又不是同一個人。

言明盯着六皇子看了會兒,直到他的呼吸漸漸平緩,才道:“把他扶回去,雲兒你跟我來,幫他煎藥。”

蘇靜雲點點頭,忙跟了上去。

葉雲飛和何柚青滿面肅容,把人扶進屋裏,小心的脫去的外衣,放在床榻上,聞聲醒來的元寶見了,眼圈兒頓時就紅了:“公子怎麽了?都怪我,怎麽就沒跟着一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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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柚青抽空撸了他一把:“公子只是想起了舊事,怒火攻心,有言大夫在,沒事。”只是,他自己都沒聽出來,他的聲音帶着顫抖。

葉雲飛眉頭緊皺,自家公子的性子他知道,自幼見過的龌龊事兒太多,早就已經能心如止水,即便想起舊事也不至怒火攻心,今兒到底是怎麽了,難道當真心悅那蘇靜雲,所以觸景生情?

後院兒裏,蘇靜雲強迫自己放下一切思緒,只嚴格按照言明說的步驟去煎藥。

言明把煎藥的方子和藥材都交給蘇靜雲,轉身又去了趟裏屋,是他大意了,看六皇子及其侍衛下屬平日裏淡然逗比的行事作風,本以為他是個豁達的,卻沒想到這人心裏竟然還裝了那麽重的心思!

想想也是,若真如傳言那般是個受寵的,又怎麽會打從娘胎起就被人下毒行刺輪番來?他那皇帝爹是死的啊?

越想越後悔,最近這些時日,因着有蘇靜雲在,每日好吃好喝的,言明自己有些懈怠了,這一時半會兒的竟換不出良藥,果然人不能□□逸!安逸生懶惰!幸虧還有藥方子可以煎藥,只是要讓六皇子再受點苦。

一劑藥煎上大半個時辰才好,蘇靜雲小心翼翼地倒進碗裏,立刻就有侍衛上前将藥端走,她想了想,也跟了過去。

六皇子已經醒了,正靠在那兒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睜開眼,接過侍衛遞過來的藥喝了,末了,才發現站在門邊的蘇靜雲。

“退下。”

屋裏幾人迅速消失,就連元寶都乖乖去了門外,蘇靜雲見狀,卻并沒有進屋,依舊站在門邊。

此時,已是深夜,屋裏點着燭火,火光跳躍,看不清人臉。

“公子覺得好些了嗎?”

六皇子輕輕應了聲:“與你無關,不必自責。”

蘇靜雲當然明白與她無關,可知道是一回事,心裏如何想卻又是另一回事,思索良久,她道:“公子,你信我嗎?”

六皇子側過頭,目光透過微薄的火光,落在門邊那道身影上,緩緩道:“我信你。”

“公子一定會好起來的,将來的前程必不可限量!”蘇靜雲一字一句道:“所有欺負過、陷害過您的人都會得到應有的下場!所有等着看您笑話的人都會悔不當初!”

“所以,請您不要在意過往諸事,為了那些不必要的人和事,傷了自個兒的身子,不值得!”蘇靜雲輕聲道:“哪怕所有人都心懷不軌,至少,瑤妃娘娘是真心疼愛着您的。”

蘇靜雲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竟然會說出這番話,全然忘了太夫人多年的教導,謹言慎行,她只覺得胸口有一股氣,讓她不吐不快。

她心中的六皇子,當是高高坐在廟堂之上,俯視衆生;當是街頭百姓口中的明君,被人稱頌;而不該是這樣,心中抑郁不得志,拖着病體殘軀,窩在這鄉野之間,卻還要假裝風輕雲淡!

微微垂首的蘇靜雲沒有看到六皇子眼底漸漸彙聚起的風暴。

“那你呢?”

蘇靜雲愣愣地擡起頭,有些不解。

六皇子輕聲問道:“那你是如何看我的?”輕柔的嗓音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期許。

“您是我的恩人。您曾經有恩與我,雖然您忘記了,但我記得。”

片刻的寂靜後。

六皇子:“乏了,滅燈。”

噗嗤兩聲輕響,搖曳的燭火瞬間熄滅,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月光灑落,照出她的身影。

蘇靜雲:“……”

偷聽牆角的言明:“……”一言不合就使性子,活該一輩子被心儀的妹子發恩人卡!

耳力過人的葉雲飛:“……”自家殿下果然心悅雲姑娘。

認真偷聽的何柚青:“……”又要琢磨該怎麽幫自家殿下讨好雲姑娘了!

元寶:“……”殿下您睡覺從不滅燈的呀!

許是這些日子已經習慣了六皇子的多變,蘇靜雲竟也沒覺得哪裏不對,見他歇息了,叮囑了元寶兩句,便自顧離開了。言明先前就交代過,明兒一早再來煎藥就好,她如今也沒旁的事要忙,回去繼續等爹爹回來。

與六皇子說了幾句話,見他氣息平穩,也不再咳嗽,蘇靜雲一直提着的心安穩了不少。雖然上一世六皇子登上了至尊,但誰知道這一世會怎麽樣呢?剛剛那副樣子實在是讓人憂心。

蘇靜雲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才等到蘇大海搖搖晃晃回來的身影,看着他把籃子放進廚房,看着他随意洗了把臉,看着他晃悠着進了正房,這才回房睡下了。

縱然夜裏睡得很晚,第二日一早,天邊兒才微亮,蘇靜雲就醒了,在相府這十餘年養成的習慣,一時半會兒怕是沒法兒改了。

想着昨夜那一遭之後,六皇子又要吃好一陣子的粥來調養,蘇靜雲便去廚房拿瓦罐熬了南瓜小米粥,又拿了藥罐子開始煎藥。

不知是什麽原因,柳氏起得有些晚了,來的時候眼睛還有些紅腫,蘇靜雲一眼就瞧見了,卻并未點破,只當不知。片刻後,蘇大海也收拾妥當了,面上帶笑,全然看不出昨晚的頹廢,也不知心裏的那道坎過沒過。

等到藥煎好,小米粥也熬好了,蘇靜雲便裝了食盒親自送過去。

今兒還是要繼續請人來吃酒的,不過都是與蘇大海交好的人家兒,吃食上,照着昨兒中午的來就行了,大鍋燒菜,青檸掌勺兒就行。

……

卻說陳氏,自打聽了言明說太醫開的藥能暫時控制住蘇月兒的病,便不那麽着急治病,帶着蘇月兒在樊城住下了。

言明那日的話,當是聽還不覺着怎麽,等回來之後仔細一想,陳氏就明白,那就是氣話!若真将那診金和藥錢補上,那得是幾千兩黃金,莫說是她,便是相爺來了,那也是拿不出的。

可就是這氣話,才叫陳氏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想着先去蘇家賠禮道謝,可蘇家不肯收,還将她諷刺了一番。

陳氏思來想去,在樊城租了套宅子,又寫了封書信回京,銀子的事兒不好再提,那便準備些厚重的禮物,再帶蘇月兒去找言明。

閑來無事,陳氏便想起要好好教導蘇月兒禮儀。經過這些事,她也看明白了,蘇月兒被溺愛多年,性子自私涼薄,若再不把她掰過來些,将來還不知要惹出什麽禍事,到時候,丢的可是她的臉面!

這一日,蘇月兒練走路練了兩個時辰,只覺得全身腰酸背痛,突然聽到有人來訪,心下一喜,忙回了屋子,還美其名曰避嫌。

陳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孺子不可教也!

沒成想,來的人竟是王蒙,王蒙是相府的二管事,府中一應對外事務,均由他處置,此番過來,同時帶來了相爺的指令。

“夫人,相爺吩咐了,咱們相府沒道理白白要旁人傾家蕩産來養孩子,不管月姑娘的病是否還要請那位言大夫治,言大夫提到的診金和藥錢都得補給他。”

陳氏道:“我來之後,去謝過蘇家,但他們不肯要我的謝禮。言大夫那兒,若按他的說法,太多了。”

“蘇家那邊無需夫人操心,相爺自有安排。至于言大夫,相爺親自備下了謝禮,吩咐我交給海清,此事由他去辦,夫人也不必過問。”

陳氏捏緊了手心的帕子,相爺的這番吩咐,莫不是在責怪她不會辦事?

“相爺吩咐了,此番開銷,府裏出一半,三房私庫出一半。”

原本還抱着一絲僥幸心理的陳氏深深吸了口氣:“一切聽從相爺安排。”

王蒙到的第二天,衛海青便來了樊城,敲開了陳氏租賃的院子。

将匣子交到衛海青手裏,王蒙道:“那就麻煩你了,我就不過去了。”

衛海青略一颔首:“其實言大夫的性情很随和,只是為人直爽了些。”

王蒙笑道:“相爺自然是信你的,否則也不會派我來。”

衛海青也笑起來。

“此番前來,相爺讓我給你帶幾句話。”

衛海青心知這才是要緊的事,忙洗耳恭聽。

陳氏時不時便看一眼書房,心裏着實好奇王蒙要同衛海青說什麽,這兩人都是相爺身邊兒的人,只聽從相爺的安排,她有心想要讨好都不得法。

許久之後,兩人才推門而出,王蒙将衛海青送到門外,貌似不經意提道:“太夫人的壽辰快到了,記得提點雲姑娘。”

衛海青笑道:“便是忘了自己的生辰,她也不會忘了太夫人的。”

……

一連請了三天酒席,熱熱鬧鬧搬了新家,蘇大海同柳氏商量了之後,便找了蘇家大爺和裏正作證,把茅草屋還給了蘇老爺子和郭氏。

“我如今有了自個兒的宅子,總不好再霸着不放。”

蘇老爺子吹胡子瞪眼:“你這是什麽意思?要跟我一刀兩斷?”

裏正皺着眉:“蘇老三你怎麽說話呢!大海是一片好心,想着自個兒有了宅子,就把茅草屋還你,村裏頭幾個孩子得了分家的東西還會還回去的?這麽孝順上哪兒找去!”

“他要真是一片好心,要真孝順,就把他那新蓋的四合院兒拿來給我住!”

蘇大山嘟囔道:“就是,自個兒住四合院兒,把破茅草屋還給爹娘,虧你做得出來!”

蘇大海目光掃過面前這些人,他以前怎麽就這麽傻呢?怎麽就沒看出來這些人壓根兒就沒把他當自家人看呢?這麽些年,他老老實實上交的家用,足夠蓋四合院兒了,結果分家的時候,愣是什麽都沒分!若不是他的親閨女回來,他只怕至今還在被他們變着法兒的壓榨。

蘇家大爺一錘拐杖:“別給臉不要臉!你是要我找族裏好好說道說道?”

蘇老爺子梗着脖子怒瞪蘇家大爺:“關你屁事!你鹹吃蘿蔔淡操心!”

眼看着兩人又要吵起來,裏正不願意扯這些有的沒的,道:“行了行了,蘇老三,這也是你兒子,偏心也要有個度。”

蘇老爺子到:“我可不敢當他老子,他心裏也沒我這個老子!”

裏正一愣,蘇家大爺也閉了嘴,一屋子人都沖蘇大海看了過來,蘇大海只覺得滿心厭惡,擺了擺手:“屋子就在那兒,要拿自個兒去,至于那四畝田地,等秋收之後我就還給你們。若是你們不肯,現在拿去也成,總歸也就那麽點兒口糧。”

說罷,也不管屋裏人什麽反應,蘇大海轉身就走,他怕自己再慢點兒,得忍不住要惡言相向,那就太難看了。

回了家,蘇大海同大家商量:“我想去跑趟商,回來正好趕上中秋。”

柳氏滿臉憂心:“不是說下半年才去麽?怎麽現在就要去?”

“家裏頭開銷大,得掙點兒銀錢回來才好過日子。”蘇大海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是疼惜着蘇靜雲,自個兒這麽大歲數了,知道身世都覺得傷心難過,別說自家閨女這麽個十來歲的丫頭了,閨女吃了太多苦頭,不能再讓她擔着家裏的重擔!

“再說了,秋收過後,立秋立年就要去學堂了,也要銀子。”蘇大海說完,看着衆人沉默不語,又道:“你們放心,又不是一次兩次,不會有事的,我跟着商行的人一起走,我之前搭線讓言大夫救了商行老板的兒子,他念着我的情,前幾日才問我要不要随他們的船一起走一趟。”

這事兒家裏人都知道,這會兒再提出來,都是蘇大海為了勸說蘇靜雲同意的。

卻不料,蘇靜雲點頭得很爽快:“爹爹想去那便去吧,家裏有我。”

蘇大海一愣:“當真?”

蘇靜雲笑道:“我想做吃食買賣,爹爹打心眼裏是不願意的,卻還是縱容了我,為我忙前跑後,如今爹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當然也要贊同啊!”

還不等蘇大海感動一會兒,一旁的蘇立夏忙說:“我也想去。”

柳氏罵道:“你跟着瞎摻和什麽?”

“之前也是我跟爹一起去的啊,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蘇立夏振振有詞:“再說了,二妹想做吃食買賣,我得到處去看看多學學,以後才好幫二妹。”

蘇大海想揍大兒子,自個兒辛辛苦苦出去跑商是為了不讓閨女做買賣,這臭小子卻想着出去見識見識好幫閨女做買賣,莫非也不是親生的?

蘇靜雲笑道:“大哥有心了。”

見大家都有了主意,柳氏也只好不情不願的同意了。

……

六皇子足足躺了五天,才被言明允許起床下地。

“這可是我費盡了心血才制成的藥丸,你要再敢辜負我的一片苦心,那就趁早回京等死去吧!”言明惡狠狠地威脅。

六皇子接過藥丸,毫不猶豫咽了下去。這股子幹脆利落的勁兒,多少讓言明的臉色好看了些。

“你說你,堂堂一個寵妃的獨子,把病治好了,殺回京城,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多肆意潇灑,跟這兒玩什麽大半夜的吐血呢?要是讓你的仇人知道了,還不得樂死?”

六皇子勾了勾唇角:“言大夫教訓的是。”

言明打了個寒顫,一臉見鬼的模樣:“有事說事兒,你別沖我笑,我瘆的慌!”

六皇子道:“一個月後,我要回京一趟。”

作者有話說:

六皇子:救命之恩嗎?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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