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有了充分的理由, 青福心安理得地跟了上去。

平時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是酆都大帝像個影子一樣不緊不慢地綴在他身後,青福很少有機會看到酆都大帝的背影。現在記憶中無人打擾, 他就漸漸品出些細節來。

比如,酆都大帝的步伐總是不緊不慢,如果不留意觀察, 乍一看好像還帶着幾分懶散, 但青福盯着看了一會, 卻發現對方的身體始終是處于緊繃狀态, 只是被寬松的衣袍遮掩。

大約, 這和抓握東西一樣,也是經過千萬次刻意訓練後的結果。以至于青福剛認識酆都大帝時,還總覺得對方的煙嗓是被刀山火海熏燎出來的, 看到對方蒼白克制的面容、微抿的唇, 誤認為對方是個老古板。

其實根本就不是。

通往陰景天宮——也就是北陰酆都宮的路似乎特別漫長,途經地獄種種,青福一路就看酆都大帝倚在路邊欄杆那兒招鬼逗鬼,氣得底下受着刑的厲鬼們哇哇直叫,一副天生手賤的樣子。但等對方站起身, 重新回歸他那刻意顯得放松的走姿時, 青福又好像有點反應過來。

這大約是酆都大帝用來轉移自己注意力的一種方式。

青福有點走神,腦海中不自覺地開始回想酆都大帝的每一次撩閑, 意外的發現絕大多數時, 酆都大帝的撩閑都帶着些禮貌的距離感,以口頭上的鬥嘴為多。而每一次的動手, 似乎都發生在青福流露出不好的情緒後。

就好像兩個重病病號躺在一間屋裏, 其中一個明明自己就夠受罪的了, 看到隔壁床的人略微皺皺眉、白白臉,還要伸手去搞點小動靜吸引隔壁床的注意,非得把人逗精神了,再自己窩回去。

所有人都覺得酆都大帝和他有點什麽,但青福仔細回想,好像也就是從安天龍制造的幻境出來之後,酆都大帝才逐漸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撩閑——不為點什麽,就是單純看到他了,手忍不住就想皮一下,也不再提什麽入地府的事兒。

“大帝。”自路的另一端迎來了一道長袍鬼影,左手執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筆,正是地府鼎鼎有名的崔判官,“天庭那邊傳來消息了,說是天河傾頹愈發嚴重,請您快些拿主意。”

嗯?青福眉頭迅速挑了一下,天河傾頹?那又讓酆都大帝拿什麽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崔判官是陰鬼,他的臉色有些白中透黑,面相中透着一股煞氣,傳達罷天庭的消息後,就帶着幾分憤懑譏諷道:“無用的神仙,各個只知在天上永享壽歲,卻不管這太平都是用您吃盡苦頭喚來的。天河傾頹,你們自去修補啊!亦是撂到您這兒。這分明便是催您再割一次神魂,但您的神魂還撐得住幾次折損?!”

崔判官望向小徑下痛苦哀嚎的厲鬼們:“這些惡鬼,各個只以為自己身在地獄,再沒有更深的苦痛。我只恨他們不能為您分擔半分……大帝,難道您對天庭,對玉帝,對這漫天神佛,就沒半分怨恨?”

靠在欄杆邊的人眼神有一瞬間的深邃,随後發出一聲短促、似是嘲笑的輕呵:“為何不曾有過,我亦——”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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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還對着酆都大帝發出長篇大論的“崔判官”,毫無防備地被青福猛然一步跨來,一伸手就箍住頸脖,扣倒在地,上半個身子都懸空在小徑之外,身下便是滾滾岩漿:“嗬——嗬!!”

靠在欄杆邊的“酆都大帝”就像被按了暫停的錄像帶,靜止下來。

青福冷漠垂着眼,聲音卻顯得很柔,像攀上人身的蟒蛇,嘶嘶地在“崔判官”耳邊吐着毒信:“搞清楚點,我沒動手是為了看你的表演?”

“崔判官”痛苦掙紮,眼神中露出慌張、不解和驚怒,似乎并不明白自己想得好好的挑撥離間的法子怎麽就會被識破了。此處本就是酆都大帝的真實記憶,他還特地參考了前後劇情,化作崔判官的樣子該是天衣無縫。

青福手上加勁:“沒聽懂我說的話?讓你放真實的記憶來。”

從安天龍的幻境中出來,酆都大帝和他談及回憶時都多是打趣和閑聊,對方就是這麽個看不得其他人皺一下眉頭的性格,又怎麽可能和自己的下屬光天化日下大發牢騷。

白沙神幾乎被青福掐得翻起白眼,眼神從不甘逐漸變成惶恐,啪地一聲後身影化為虛幻,與此同時,被篡改的記憶也回歸真實的走向。

在青福被白沙神變幻出的“崔判官”和“酆都大帝”耽擱的這一小會,記憶中真正的酆都大帝已經在小徑上走出老遠。這會兒已經只剩一步就踏出小徑,剛剛舉步,被火海中的咒罵聲吸引注意:“天殺的陰差!天殺的酆都大帝!你們不曾吃過我受的苦,又怎麽能理解我為何會謀財害命!一群高高在上的神仙,天生下來便永享壽歲,憑甚來評判我……呸!莫要叫我得勢,否則我定要将你拉下馬,這大帝之位我來坐,這無間地獄你來享!”

青福看着酆都大帝挑起眉頭,像是被勾起了興趣,走回欄杆邊,彎下腰去,沖着那火海中大放厥詞的厲鬼伸手:“那我拉你上來試試?”

這厲鬼大喜,還真的天真地上當了,完全沒看到酆都大帝剛剛一路是怎麽招鬼逗鬼的:“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眼看着手就要抓住酆都大帝的指尖了,厲鬼使勁全身力氣一蹦:“——啊咕嚕咕嚕……”

後半截的驚叫淹沒于岩漿中,厲鬼費了老勁了才掙紮出來,氣得眼都紅了:“你他娘的!你還把手收回去,你……你玩兒我吶!!”

氣恨之下,厲鬼鼓足了一口勁,沖着刀刃構成的岩壁爬去,嘴上說着定要殺了你之類的話,結果只攀了沒兩下,就痛得撒手掉回火海。

真正的崔判官迎面而來,低頭看了一下厲鬼,撇撇嘴:“當我們地獄的刀山是普通的刀山?那哪能困得住受刑的鬼。這些刀刃都是大帝數兆年的苦楚所化,你連刀山都爬不上來,還想坐帝位?”

都說跟什麽人像什麽人,崔判官不愧是酆都大帝的老舊部,随手從生死簿上撕了張空白的紙——反正這紙是無窮盡的,團了起來,沖着厲鬼腦袋砸,奇準,氣得厲鬼滋兒哇亂叫,大喊不尊重人。

崔判官的語氣比酆都大帝還氣人,融合着刻意誇張的起伏和陰陽怪氣:“求求你搞清楚,你現在是個鬼啦!略!”

倆人損完鬼,就一前一後頗為愉悅地走進酆都宮。青福跟了上去,關上殿門後,崔判官的表情反而嚴肅起來:“天庭發來急報,天河傾頹,玉帝和其餘三禦已共同坐鎮修補,仍是填不滿那憑空而出的裂隙。”

崔判官猶豫了一下,直言不諱:“只怕要再割一次神魂。但我不願讓大帝這麽做,既然大帝您有超脫于此方世界的實力,又為何要畫地為牢,受困于此,踏破虛空前往更廣闊的三千世界,豈不比再傷神魂強得多?”

與此同時,另一方幻境。

荒涼的村落中土地龜裂,耕地寸草不生。餓死的饑民橫倒在道路兩邊,酆都大帝正跟在一對瘦骨嶙峋的夫妻身後,興致勃勃地抻着脖子看人家懷裏的兒子。

酆都大帝忍不住伸手去戳了一下小青福的鼻尖:“怎麽見到你就是鬧饑荒。”

上一次幻境,酆都大帝以為自己就算是見識過大哥小時候的樣子了,沒想到還能更小,這白沙神真是個人才。

這次的青福尚在襁褓中,不像其他逃荒的饑民們帶的嬰兒,他并不哭鬧,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目光澄靜,整個娃就是個大寫的乖巧。

不過,他的父母顯然不這麽覺得。

“談好了,我把我兒子給你,你把你閨女給我。兒子可比閨女值錢,少說你得給我兩個。”

災荒之下,易子而食亦成了無奈之舉,兩對父母碰頭,張口便将子女當做貨品般談價。

對面的母親比青福的父母要不舍多了,相公談價的時候,她就抱着孩子大哭,反觀青福的父母,雖然臉上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不安,甚至都不敢看青福的眼睛:“……怎麽又看着我,別看了,爹娘也是無可奈何!”

青福的爹色厲內荏地沖着個小嬰兒呵斥,罵完還将襁褓一扯,将青福的眼睛遮上。

也不知是否是青福命不該絕,恰逢此時,不遠處路過一支大商隊,青福他爹的目光一下被吸引過去,眼珠子轉了轉後,也不想和對面的夫妻談價了,趕緊扯着娘子追趕:“恩人!大恩人!求求賞點吃的吧!我可以拿我兒子來換!”

他身後,十幾來個仍有力氣的饑民也跟了過來,紛紛懇求:

“我……我拿我女兒換!兩個小女兒!”

“我願為恩人當牛做馬……”

或許是喊得太慘,商隊當真停了下來,從頂前面的車中走下一紫衣老太太,随後陸續也有其他良善的商人下車。

老太太拄着拐,面相慈善,眼神卻銳利地盯着青福爹娘:“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難道就沒半點不舍?”

青福他爹看到旁邊的商人已經掏出糧食,開始和饑民們做交易了,一時間瞅着肉餅口水直吞:“老人家,要了吧,不是我們不願,你看他這眼神,哪像個普通孩子?我們自己看都怕得慌。這孩子生來不祥,出生沒多久村裏就鬧了災荒,路過有個方士給他算命,說他是殺神之相,這孩子就不是人吶,是個魔星!”

酆都大帝凝視了一會青福爹娘的表情,突然感到有些索然無味,幾次伸手想将小青福的襁褓扯出一個角,遮住裏面嬰孩那雙幹淨的、帶着疑惑盯着爹娘看的眼睛,卻無果。

嘗試了幾次,酆都大帝幹啧了一下,伸手于虛空中一揪,便将白沙神的神魂硬扯入幻境:“你這故事講的不行啊……跑什麽,不打你。打個商量,開條道讓我去對面瞅瞅……咦,你這眼睛什麽時候腫了,神魂也就剩了一半。”

“……”白沙神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頂着一張鼻青臉腫的豬頭臉拼死掙紮。

酆都大帝是不知道,青福那幾個弟妹兇殘地很,早早扯破幻境和白沙神在外頭已經打了幾遍,白沙神還以為自己就要被那幾個兇神生吞活剝了,本做好了早死早超生的準備,猝不及防被扯入幻境。

最坑爹的是,另一頭,青福也一樣拽住了他另一半神魂,威逼他開出條通道來。

是要尊嚴,還是要死得舒坦,白沙神忍受了一會神魂被一人一邊拉扯的痛苦,痛哭流涕地選擇後者,毫無尊嚴地做一個幻境體驗官,幫兩個兇殘的客人将幻境連通起來。

幻境外。

畫皮納悶地圍着一動不動的青福和酆都大帝亂轉:“不能吧,這白沙神其實這麽厲害的嗎?剛剛我們都把他那樣翻來覆去地捶打了,他的神魂還能逃走,控制大哥和大帝陷在幻境中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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