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顆星

談暮星沒有将衣服帶過來, 他需要專程回房間拿,出門時還跟着兩個小尾巴。

楚千黎和邱晴空尾随其後,她們聽聞此事頗感新奇, 說道:“我們去參觀一下你的工作室。”

“我都沒見過做衣服的地方。”

談暮星被窮追猛打,最後破罐破摔道:“……好吧。”

三人從屋裏出來,穿過古樸幽深的長廊, 經過細葉搖曳的竹叢, 前往大院的深處。

楚千黎一邊欣賞院內風光,一邊煞有介事地點評:“這麽一看要院子也行呢。”

他們基本都在會客廳活動,或者是陽光充足的玻璃茶房, 沒有參觀過其他地方。院內各處細節都頗為講究, 想必在建造時就有風水設計。

天色微藍,連綿的雲層猶如滾軸, 覆蓋在乾山附近的上空。

屋內,老道遙望紋路層層的雲, 他站在窗邊長嘆一聲, 感慨道:“要下雨啦。”

“道長再坐一會兒吧, 以後見你還得上乾山,難為我這老胳膊老腿兒。”談岐裕坐在桌邊沏茶,熟練地澆淋起熱水, 看着蒸汽中的茶具變色。

須乾道長坐回桌邊,他望着杯中清透的茶葉,輕松道:“實在不想上山,那就等兩三年, 到時候又能見面。”

“兩三年可不短啊。”談岐裕詫異道, “怎麽就想着閉關?以前不還出去做法事嗎?”

“直木先伐,全璧受疑, 知止能退,平靜其心。”須乾道長笑道,“一年後是我同道之人的重要轉折點,屆時有一場百年難遇的盤道大會。”

“那你更不該閉關?應該多出來走走?”

須乾道長搖了搖頭,和煦道:“這就跟我當初勸你守業一樣,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乾門不能有兩人出山,那就是炎炎之火、滅期近矣。”

談家能夠百年風霜而不垮,同樣是在遵循自然規律。任何事物達到頂峰必将迎來衰亡,想要長久就要知進退、避鋒芒,有時守業甚至比創業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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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岐裕疑道:“不能有兩人出山?”

須乾道長點頭:“是的,我的歷練已經結束,會有人替乾門出面,這早不是我的時代。”

“現在想來還挺懷念,楚易冽、梅曼玲、野堂居士……”須乾道長大笑,“我們當初都很能折騰啊!”

談岐裕嘆息:“名字聽着耳熟,卻都多年不見。”

“以後就是小孩子打天下,沒我們老幫菜的事兒喽。”

須乾道長和談岐裕一邊喝茶一邊聊舊事,多年前的回憶都随着這些名字鮮活,就像翻滾的潮水,又掀起年少快意。

茶葉泡至無味的時候,須乾道長起身告辭,談岐裕趕忙相送。

兩人行至走廊,想從小路上山,卻瞧見不遠處的三人。

須乾道長停下腳步,他定睛一看,試探道:“那是暮星嗎?”

“還真是星星。”談岐裕一愣,他脫口而出,“……怎麽跑上來了?”

談岐裕說過須乾道長最近拜訪,談暮星一般就不會再過來。

須乾道長苦笑:“他還是怨我吧。”

談岐裕忙道:“沒有沒有,星星就是對這些不感興趣,上回還跟我說從沒生過道長的氣!”

須乾道長:“這是我背上的因果,他怨我也是應該的,不管是有心或無心,話是我說的,被他聽進去,就是我的因。”

“道長當時也是好心。”

“人有千算,天則一算,好或壞都不是人随口定的,不然怎麽說越算越不明白?”須乾道長無可奈何,“算來算去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人實在渺小,終究是寄蜉蝣于天地。”

兩位老者站在臺階上,他們都沒喊談暮星,目睹三人說笑離開。

談暮星領着兩人去看衣服,楚千黎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不時扭頭跟邱晴空交流。

微風經過,竹葉沙沙。少年們的面龐浸滿無憂無慮,無需靠近都能聽到銀鈴般的鬧聲,連帶想象出他們臉上純粹的笑意。

一片竹葉從須乾道長眼前打旋兒飄走,又被強風一吹,挂在他的肩上。

動象誕生,便可問占。

須乾道長注視着楚千黎,他心念微動、忽起一卦,凝眉道:“那是暮星朋友嗎?”

“來家裏做客的同學。”

須乾道長眼眸微深,他取下肩膀的竹葉,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道長為什麽要嘆氣?”

“早夭之相。”

未成年而亡謂之早夭,倘若有此命相,難以活過二十。

工作室內,楚千黎和邱晴空望着人臺上的衣服,她們皆驚嘆起來,圍着連衣裙打轉。

古典風格的立領、微收的宮廷袖口、細致而繁複的裙擺,上身是柔順的絲綢般材質,在光線下有低調細閃,裙擺則是夜幕般深色,跟上身連接處有收腰設計。

從設計上來看相當繁瑣,但由于典雅的配色,穿出去并不顯誇張。

“這是淺灰色嗎?還是淺紫色?”楚千黎摸摸上衣的布料,她仔細辨別低飽和度的色彩,贊嘆道,“确實好像知世會做的衣服。”

“這算三坑裏的Lo裙嗎?但感覺平時好像也能穿?”邱晴空詫異道,“我上回就想說,你老做這類呢。”

談暮星上次做的手套就像哥特風配飾,完全不是保暖的毛線手套。

談暮星糾結地解釋:“主要我以前做的也是這種,所以才說不要拿了。”

楚千黎看過談暮星給玩偶做的衣服,基本都是漂亮又複雜的裙裝。他當然不會給人偶做常服,做出的各類設計自然也不日常。

楚千黎和邱晴空正圍着裙子轉圈,她們左摸摸右看看,研究起衣服的材料,還叽叽喳喳地讨論起來。

談暮星的設計被人讨論,他現在略有點尴尬,為難地開口:“如果覺得跟你風格不合适,真的不拿也沒關系。”

兩人還在探究連衣裙,邱晴空看了看人臺,又将楚千黎拉過來,思索道:“好像确實有點不合适。”

談暮星:“是的,她平常都不穿這種類型,我還不會設計日常衣服,今年補一件別的吧,明年再……”

楚千黎疑惑道:“不合适嗎?平常的衣服是媽媽買的,我還沒有穿過這種呢。”

邱晴空伸手比劃起來:“我是說尺碼不合适,好像稍微大了一點!”

“還真是這樣。”楚千黎站到連衣裙後面,她跟人臺疊在一起,“确實有點大,讓他改改呢?”

邱晴空環顧一圈,她從旁邊抽出一條卷尺,朝楚千黎招手道:“老師你過來,我給你量量。”

兩人突然在工作室裏忙碌起來,邱晴空用卷尺給楚千黎測肩寬等數據,還随手記在旁邊的紙上。

談暮星全程插不上話,他僵立在一邊,弱弱地提醒:“等等,這其實是我的工作室……”

楚千黎和邱晴空進屋後,她們大搖大擺地占據此處,透着一種在自己家閑逛的自如。

兩人擺弄完屋內的物件,叮囑談暮星修改尺碼,還不忘酸溜溜地感慨起來。

楚千黎看着角落裏的人臺,又瞧見櫃子裏儲存的扣子,驚奇道:“有錢人家裏居然還有房間是用來做衣服的?”

邱晴空:“做衣服都能有專門的房間,那你們家種水稻是不是也有專門的房間?”

“沒有專門種水稻的房間……”談暮星小聲道,“水稻是種地裏的,這邊不适合種水稻,但院子後面有一片西瓜田。”

楚千黎拍拍邱晴空肩膀,安慰道:“草率了吧,又被秀到吧,人家不種地有的是西瓜田!”

邱晴空怒道:“我才不羨慕有西瓜田,我家搞傳媒還能缺瓜吃嗎?”

談暮星:“……此瓜非彼瓜。”

三人在工作室裏閑聊好久,聽聞馬上有雷陣雨的消息,這才匆匆地準備乘車回家。

邱晴空坐第一輛車先走,楚千黎坐第二輛車後走。

楚千黎今日在大院裏連吃帶拿,她一手提着粉色禮盒,一手抱着木制飾品盒,回頭看向送自己的談暮星,笑道:“今天就先不跟你說謝謝了。”

談暮星聞言不明所以,他下意識地回答:“啊,不用……”

楚千黎搖頭,她動身上車,透過車窗望他,語氣頗為歡愉:“等你把裙子改好送我,到時候再來領取感謝!”

談暮星無奈道:“你不是更喜歡黃金?裙子沒有黃金值錢。”

“我确實喜歡值錢的,但其實對我來說,值不值錢也沒意義。”楚千黎歪頭道,“裙子是你做的嘛。”

“相比黃金,你更喜歡做裙子吧,那就足夠了。”

談暮星一愣。

楚千黎跟他揮手道別完,緩緩将手從車窗外收回。載着她的轎車啓動,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談暮星目送她離去,他輕笑一聲,又返回院內。

郊區的雨來得極快。天空中烏雲密布,猶如黑浪翻滾,轉瞬就陰森森地壓下來。

談暮星将玻璃茶房裏的東西收好,他決定趕在雨前回到工作室,接下來的時間就專心修改連衣裙。

古韻走廊将大院各處連接,院內先是綿綿細雨,緊接着雨點越來越大,噼裏啪啦地砸在屋頂,再接着就是嘩啦啦的雨簾。

竹叢慘遭豆大雨點擊打,在暴雨中直挺挺地立着。

談暮星獨自穿過走廊,忽見盡頭熟悉的道袍,突然有種夢回童年的感覺。

“道長好。”談暮星碰見熟人,他不安地錯開視線,終于還是停步打招呼。

須乾道長笑道:“暮星,好久不見,我有話跟你說。”

蒼白的閃電劈開天幕,瞬間刺得談暮星眯起眼來。

他看着老道嘴唇微動,随即面露惶惶的神色,緊接着就是轟隆隆的雷聲。

他耳畔被震得發麻,竟不确定是驚雷所致,還是由于道長說的話。

“您說什麽?”

“你的那位朋友是早夭之相,人有先天命數,又有後天時運。”須乾道長遺憾道,“她有通天徹地之才,所謂慧極必亡,貧道也救不了。”

談暮星此時頭腦發懵,他難得被激起怒意,下意識地辯駁:“不可能……”

“她的水平不在貧道之下,恐怕早就知道此事。”須乾道長面露惋惜,“就是知道了,所以躲不過。”

人一旦提前得知消息,暗示就會随之産生。

因為楚千黎天賦遠超衆人,所以她最清楚結果是什麽,甚至沒辦法做到自欺欺人。沒人能算得過她,但她卻算不過天。

談暮星只感頭暈目眩,他曾經起疑的諸多細節,在此刻如江底的沙粒被暴雨沖湧而上。

[畢業證有用嗎?]

[我再接一千個一萬個生死卦都沒事,不然怎麽會跟你說當世第一?]

[有魔法沒準不是好事。]

難怪她說過生日沒什麽可快樂的,她到底懷着什麽心情說出此話?

她是當世第一的占星師,還是當世第一的騙子。

須乾道長面對失魂落魄的談暮星,緩聲道:“如果她從出生起就在道觀生活,用其他手段來遏制,或許能打破此命相,但同樣逃不開五弊三缺。”

“天道昭昭,因果循環,有得必有失。”須乾道長嘆息一聲,勸道,“暮星,不要再跟她接觸了。”

“……為什麽?”

“我救不了她,你救不了她,甚至她都不知如何救自己。”須乾道長欲言又止,“你是心地純良的孩子,貧道不忍看你以後……”

談暮星聞言如醍醐灌頂,倘若他繼續陪在她身邊,結局無外乎目送她消失。

談暮星顫聲道:“還有多久呢?”

“只餘兩三年。”

談暮星默然,手指卻發抖。

“貧道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跟她相遇是轉折的開始,同時也是磨難的源泉。倘若你沒有遇到她,你會一生平安順遂,不一定有大成就,卻絕對衣食無憂,但你要堅持陪她走下去,未來的痛苦只多不少。”

“你會取得不一樣的造化,卻也有數不盡的難熬時刻,沒準還沒有結果。”

“現在就足夠痛苦了,未來還只多不少嗎?”談暮星慘然自嘲,他搖了搖頭,“我從來就沒想過結果。”

他一直都逆來順受、随波逐流,總覺得握緊當下就好,從沒思考過未來的事。

談暮星苦笑道:“道長,對不起,我果然還是不喜歡這些,就算這是她最擅長的東西,我還是沒辦法喜歡……”

“你說她的水平不在你之下吧?所以我不相信你的話,我一句都不信,我只信她說的。”

須乾道長沉默片刻,他并未惱火,反而平和道:“暮星,貧道不能替你做決定,但要是繼續下去,你或許不得不使用你反感的東西。”

談暮星怔愣在原地。

“貧道曾釀成一大錯,便是讓你當年聽見此話,三代為将、道家所忌。”須乾道長沉吟良久,解釋道,“這不是指所有殺業都有錯,只是凡事過猶不及,倘若世世為将,早晚釀成大禍,一如你的朋友。”

“如果你造就的殺業換來好果,那或許就兩相抵消,你要真十惡不赦,也不會生于談家。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總有把控不住的時候,人能做的是在頂峰前止步,收斂自身的鋒芒,這才能保存力量。”

生死是複雜的業力。談暮星一世為将收獲好果,不代表他世世都能如此,連續累計就會變成隐雷,早晚有一日遭天道引爆。

須乾道長沒有說破的是,談暮星或許曾經剿滅的就是術數者。

知天命者可以為人指點迷津,同樣能使人誤入歧途。凡事都有兩面,好壞不由人定,唯由天道定論。

“你這些年确實收斂鋒芒,甚至是矯枉過正,還讓家人擔憂身體。”須乾道長抱歉道,“這是貧道的過錯,是貧道造的因果。”

談暮星過于排斥先天力量,強行将其壓抑起來,自然外化在體型上。

“如果你堅持陪她走下去,這股力量或許能替其擋災,但你仍然改變不了其命數,倘若真有生路,唯能靠她自己。”

須乾道長沉聲道:“一年後将有百年難遇的盤道大會,說不定會遇到比貧道更有本事的高人,你們不妨去瞧瞧,沒準還能有造化。”

談暮星忙不疊追問:“但要怎麽去呢?”

“不急,待到時機成熟,她自然會知道。”須乾道長笑道,“貧道當年亦是如此。”

談暮星似懂非懂,他向須乾道長致謝,又跟對方婉言道別。

“不用客氣,這本就是貧道欠你的。”

談暮星還欲解釋,老道卻一笑離去。

暴雨依舊在下,須乾道長一手執傘,消失在雨簾中,再也不見蹤影。

談暮星回到工作室,他看到人臺上的連衣裙,終于控制不住地躬身。

窗外雨水淅淅瀝瀝,敲打着大院門窗。

溫熱的淚水滴落在地上。

談暮星以前總覺得,不争就不會有矛盾,不争就不會有紛争。他不敢奢望過多東西,總認為握緊當下的幸福就好。

她将有五光十色的未來,或許那時還跟他有聯絡,或許會遇到更好的人,慢慢地跟他漸行漸遠。

他會有點難過,但并不會遺憾,起碼她依舊生活得很好。

但人生原來那麽苦,想要幸福那麽難。

人光是想握住現有的一切,就必須竭盡全力,由不得你不争。

他現在徹底讀懂愚人牌。

滿懷樂觀的愚人正邁向懸崖,而他卻并不知自己在危險邊緣,那是現實的世界。

數日後,楚千黎接到談暮星的電話,兩人相約在外面碰頭,她收到自己的新連衣裙。

談暮星見她雙眼放光,忍不住流露笑意,又突然想起什麽,莫名黯然下來。

他遮掩地看向一邊,快速調整情緒,重新面色如常。

楚千黎愛不釋手地擺弄衣服,她看上去神采奕奕、頗為驚喜,将其小心地收回防塵袋,贊道:“真不錯,沒想到那麽快,那我還能帶回村裏。”

談暮星詫異道:“這麽快就要回村裏?家裏人陪你去嗎?”

“不用他們陪,我自己就能去,又不去特別久。”楚千黎得意地揚下巴,“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談暮星其實比她早成年,但他聽到此話莫名紮心,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猶豫道:“……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呢?”

楚千黎一愣:“為什麽?”

談暮星結巴道:“支、支持當地旅游業?”

“我們村沒有旅游業。”

談暮星坦白:“你自己去有點危險吧,或者還是叫上你父母……”

談暮星現在總覺得楚千黎的前路艱難叢生,腦海裏抑制不住地浮現社會新聞。

楚千黎看破他的想法,她不滿地嚷嚷:“我們村沒有那麽村兒!你們城裏人總戴有色眼鏡,現在農村都物産豐富又發達,不要總是有刻板印象,那還是先進文明村落呢!”

談暮星遲疑地發問:“那你平時在村裏吃什麽?”

楚千黎思考片刻,回憶道:“水煮白菜,水煮雞蛋,煮白粥?”

談暮星更加狐疑,迷茫道:“……物産豐富?”

“那是我和爺爺懶,跟村裏沒有關系!”楚千黎被反将一軍,她着急地争辯,“其他人都很會做飯的,就是物産豐富,連星星都特亮,比城裏面都好!”

談暮星見她如此有村裏榮譽感,他也不好繼續争,好脾氣地點頭:“嗯嗯。”

楚千黎有被敷衍到:“……”

她大感丢臉,沒想到自己偷懶會抹黑村裏,惱羞成怒道:“不行,你必須得去一趟,我帶城裏大少爺見識一下,村裏的星空不比你家大院差,再吃一些當地土特産……”

談暮星聞言,他詢問當地土特産是什麽,然而楚千黎也說不出來。

“不要問東問西,去了就會有的!”楚千黎焦躁道,“不要催不要催,在編了在編了。”

“……”

按照談暮星對楚千黎的常規認知,他有點害怕村裏面第一餐,端上的特色菜叫“水煮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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