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溫浮祝一睜眼的時候,正瞧見謝常歡橫趴在他肚子上直呼呼的打鼾。

頭發早已被他睡亂了,蓬蓬松松的炸着,看不大清面容,只瞧得出一個幹淨的側臉。

他不笑的時候,是有那麽幾分認真勁頭的。

倒不知嘴巴是怎麽長的了,笑起來可以咧那麽開,這世間裏,也當真有那麽多歡樂事麽?

忍不住便伸了手想要去觸摸他隐隐露出來微紅還正濕潤着的嘴角,替他揩幹淨這哈喇子,可千萬別讓它流到自己的身上來,手還未碰及,便被他橫空擡起的手臂一阻,接着又狠命一扭,溫浮祝猛的一壓手腕,緊接着一轉手,四指微勾又往上用力一彈一擊,便要迫他放手。

謝常歡似乎也知道對方意欲何為,偏偏不讓他制住,單手繞着已抓住的他的手腕一翻,順着手背又飛快的一滑一轉,掌根抵着了掌根,手心微蹭過手心,五指便也瞬間扣緊了五指,這才心滿意足的棄了力道,半死不活的賴捂着他的手。

「既然醒了那還不起來。」

「我怕你揍我。」謝常歡這句話說得十分可憐,調子也拿捏的正好——他發現了,溫浮祝有訓人這個習慣的,自己先服了軟,倒是能騙得他饒幾分情面。

「為甚麽我一早上就要揍你?」溫浮祝隐隐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他大半個身子都被謝常歡橫趴着壓了大半宿,早壓麻了,此刻雖然是一夜未眠,但是感官更顯遲鈍,一時倒感覺不出哪裏有甚麽不對來。

「就是……老溫你要不要換條褲子?你還帶了備用褲子麽?沒有的話穿我的吧……」

溫浮祝一個挺身坐起來便要去掀謝常歡。

奈何一只手被他握緊了,只餘下這一只手便使不上多大力氣。

「謝常歡!睡覺流口水就不要滿床蹭!」

「我沒滿床蹭!我就流着哈喇子蹭了你一圈而已!」

「你給我滾!我再帶你睡一次覺我以後跟你姓!」

「老溫別這樣!那個……你先別激動……你看啊,既然下面濕都濕了,不如我們讓它濕的更透徹怎麽樣?」

「這個主意是挺不錯的。我讓你全身上下都濕一遍好了。」

「欸?……媽呀救命!」

遠處剛起了在院子裏練氣的譚谌一愣,就瞧見溫前輩那房間也不知怎麽了,一瞬間濕氣好重,接着還不及反應,便看透門扇窗扉而出無數細密雨滴,滴滴狠戾點點奪命,那架勢——他的內力并不是常哥說的那麽糟糕啊!至少也是數一數二武林高手的地位啊!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他根本躲不過!

「老溫有人!」

謝常歡跳窗而出就拉着譚谌往後又猛蹿了十來丈,可發現那被溫浮祝摔碎了的茶壺中浮葉和碎片水滴甚麽的灌了他內力擊來的更兇狠,哪怕已遠了這麽久也不見得有衰弱跡象,他一個人能跑得動,可拖着一個傻了吧唧愣在原地的譚谌可能就躲不過了。

溫浮祝忙又一收內力,憤憤對着窗外猛盯了幾下,想了想早晚是能跟他算賬的,這才一扭身去找新褲子了——該死,昨晚想了些甚麽奇奇怪怪的事情那麽認真,竟然連被他口水濕了身都不曾感受得到?還是自己精力實在太不濟了,某些感官已經老化的如此嚴重?

顧生曾是拿這事很嚴肅的驢過江墨,原話大抵是這個意思——「你就看着吧,在水牢裏或是為了迫降或是為了威逼利誘的那些有高尚情操有骨氣的俠客們,叫『封墨』麾下行刑的那些人逼着長長久久的不能合眼,不許睡覺,且不提行刑折磨的法子,但沖之前這兩點,又有幾個是能撐到最後的?對,有,當然有,可你瞧,那不全是撐到死的麽。所以你想想,溫浮祝他這數十年如一日的不好好入眠不好好休息,最後能讨得個甚麽好?既然自知自己的缺陷在哪裏,不配當謀士就不必當,何苦把自己迫的那麽累。」

「所以像你這般,隗昇最動亂最難支撐下去的時候,大家各自天南地北的飄搖就好了,不用去管天下蒼生的死活,也不必去管蘇衍的未來,是也不是?」

那時候的顧生一襲淡藕色袍子,笑起來總是帶了那麽幾分浮雲翠竹的閑淡,本質上來看,他和溫浮祝骨子裏那些向往平淡生活的某些理念還是能共存的,只不過就是搞不明白這倆人為何最終沒能成為相知好友。

「我當初選的也是天下蒼生。」

彼時宮牆深築,這最後一只閑雲野鶴終歸也是飛回了這蔽日鳥籠。

江墨瞧見顧生沒有個正形的靠在回廊上,閑閑淡淡的彈着手中食餌喂魚,「只不過,是天下的天下,是蒼生的蒼生。」

「甚麽意思?」江墨抱臂倚靠在殿門口,有些出神的望着宮磚月涼。

「隗昇是靠你們支撐起來的。可你們創造隗昇的同時,也創造了戰亂。」顧生彈盡了手中最後一顆食餌,這才轉回身來道,「好在并沒民不聊生。得虧我們隗昇有這麽厲害的一名謀客,有你這麽厲害的一位國師。」

「可是……總有無辜的人會被戰禍牽扯進去。」

「四海雲游,天下為醫。隗昇的人我救過,陲風的人我也救過,周邊更多不知名小國的人,我瞧見了若是能幫忙,也是能去救一把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為了甚麽。那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該多好。可心底總是會隐隐聽到一個聲音呼喚我,叫我回去。告訴我,那裏好像是家。」

「可是江墨,我們的初心真的都沒變嗎?」

「自我踏回隗昇的第一步起,我就知道,這個鳥籠,我再也飛不出去了。」

江墨笑,「那你回來做甚麽?自知溫浮祝那一手暗探消息如此全面,他若是有心抓你回來,你早就插翅難逃了,如今他放你一馬,你何苦要自投死路?」

「是啊,我何苦自投死路呢。」顧生一個翻身躍上了廊檐,靜默的将宮燈千盞無邊寂的景象收于眼底,這才輕的幾乎不能再輕的嘆了句,「那你就沒曾想過,我為甚麽要回來麽?」

江墨搖頭,「浮祝一走,我就要帶起蘇衍了,一天天的忙都要忙死了,哪裏有功夫想你回不回來。」

「因為溫浮祝離開了。」

「嗯?」

「所以……我才問你,我們的初心都沒變過麽?」

江墨眼神忽的一空,思索了一番擡起頭來時面容已帶了幾分怒色,「你這話是甚麽意思?」

「溫浮祝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一開始,并沒有存了想要輔佐蘇衍的心思。我只想問問你,他輔佐蘇衍的這十年來,可是教過蘇衍一句治世之道、可是講過一句實戰之方?他溫浮祝心思九曲,他是個戰無不勝的謀士,你偏偏又是個戰無不克的戰神,所以你們兩個湊一起就足以拼出個天下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可是,你們誰知道,他那個人心裏頭到底想過甚麽呢?」

「顧生,我放你進這深宮大院,讓你重新見着了蘇衍和夫子,可不是為了讓你大晚上的說些鬼話來挑撥離間的。」

「我沒有挑撥離間的意思。」顧生笑着搖了搖頭,「你好像很在意溫浮祝。是因為沒了這個謀士,你做事心下便沒底了麽?」

「怎麽可能。」江墨冷笑了一聲,可也忍不住在心裏将他剛才的話拿捏了一遍——是啊,十年了,十年了他為甚麽還不肯回來,休息,也該休息夠了吧。

「江墨,你是該試着相信自己了。他溫浮祝就算知己知彼,也不一定能百戰百勝。」

「至少在我目前所知的一件事裏,他就選錯了一次答案。」

「甚麽?」江墨索性也翻身到了廊檐上,面對面瞧着了顧生,一字一句篤定道,「你是有目的回來的。」

「對。」顧生繼續不在意的笑了笑,「或者,換句話來說,我是不忍心看隗昇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現在盡數毀在他這個機關算盡的謀客手裏,所以才想回來的。」

又扭了扭脖子轉了轉腰,顧生盯着宮殿中央看的起勁,「我也不想看到蘇衍再度流離失所,也不想看到天下百姓再度遭受戰亂。」

「江墨,我不奢求你會信我這一番話,你只要知道,我對蘇衍沒有存害心,對天下還存着憐憫之心便好了。只要能減少戰亂,只要能別讓百姓再度陷入恐慌——我甚麽事都做得出來的。你不是行醫之人,你見不着天下歡笑千千樣,樣樣可相同,可天下病苦卻萬萬種,萬種不重樣。你沒見過的。你沒見過在戰亂中如何撕心裂肺痛失家人的哀嚎之聲。」

「可我卻聽到過了……」

當初跟着夫子修學的時候,曾看到過些許有關戰亂的記載,當時兒童心性,總覺得太過誇大太不真實,直到亂世之中眼睜睜瞅着了那些烽火勾芒之下的茍且事,才深知血海孽債,自古累累相欠,無一不真。

原來……身臨其境竟然也是這麽糟糕的一件事。

虧得當初少年時還心心念念的妄圖真去體驗個一二,可真等着體驗到了,才發現……這天下之間,何人不曾冤?

孽海深沉,浮骨飄零,曾以為自己一身醫術足可傲絕天下,但真放到了那般境地,他卻可笑到連一捧水花都救不起。

入耳全都是孤隼悲鳴,家破人亡的裂心嘶吼,簡直恨不得自己也失聰來換一二回心思冷靜、走針沉穩。

顧生輕吸了一口氣,慢仰起了頭盯着湛藍的天幕發了會愣,這才喃喃道,「就在隗昇僅僅用一夜時間就攻破了本可與之衡量的陲風那天。」

「那夜風很寒。」

又微微閉了閉眼,他不願再回想下去了。

江墨倒是更淡定些,只是聲音到底也帶了幾分深沉,「……為了穩固政權,有時候,這種事情無可避免。我并不是崇尚以暴制暴,只是……」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如果沒有溫浮祝,那麽大概會死傷更多,得拼個兩敗俱傷還得最終靠天定誰的運氣更好而吞并了誰。所以說,還得謝謝溫浮祝,至少他收集的消息足夠全面,人又那麽詭計多端,沒讓太多無辜之人繼續處在那般境地。」

江墨并不應聲,只是繼續盯着這個小時候的玩伴不再開口。

顧生……是有點變了的。

大概他是他們之間跑天下跑的最勤的那一個,所以在他身上,能察覺到些許以前沒察覺出來的東西,是他和溫浮祝身上所沒有的。

一時間又說不上來到底是甚麽感覺。

江墨又靜默的瞅了他兩眼,忽然一個大跨步上前去猛的扯了他面皮一把。

顧生沒想到江墨能做出這麽出人意料的舉動,在他的印象裏,這人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事,沉沉穩穩的做人,大概這麽挑釁又不知所雲的舉動,全是溫浮祝那個看似正人君子實際滿肚子壞墨水的人才會幹的。

「你做甚麽?」捂着被揪痛的臉皮,顧生吓得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還差點一個趔趄栽了下去。

「看看是不是有誰易容成你混進來了。」

顧生眨了眨眼,同他一起靜默了半晌後,倆人一起哈哈大笑出聲。

江墨先止了笑音,神色又恢複了點冷寂,「所以說,你告訴告訴我,溫浮祝他原來哪一個判斷失誤了?會釀成再度開戰的後果?」

「晚了江墨,已經晚了。這個決定是他十多年前就做出來的,我們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怎麽可能回溯時光,叫他重新做個更好的抉擇?」

顧生也慢慢止了笑音,眼中泛出一股子嚴肅認真的勁頭來,「但是,如果有人想再制造戰亂,我一定會拼盡全力的去制止。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着看對方到底是甚麽心思。」

江墨歪頭,「浮祝雖然走了,這些年情報消息卻也沒斷過,周邊小國都不成氣候,難不成隔着十萬八千裏遠的國家還會想要來吞并我們?」

「江墨。」顧生又回頭看了一眼宮中景致,看得出是有人細心設計打理過的,海棠花一束束的開,這種季候裏,無風也能自醉。

就讓隗昇一直保持這副靜好的樣子。

就讓天下一直隐藏在波濤洶骸之下。

若有暴風雷摧,讓他們擋了去便好。

再說了……他相信,如果這一次再有這樣的判斷來擺在溫浮祝的面前,他斷是不會再錯選了的。

畢竟,他是溫浮祝。

是夫子誇贊為舉世無雙的那名謀客。

「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去彌補溫浮祝當年錯判那一舉的後果給如今造成的影響。」

江墨挑眉,顧生這小子,甚麽時候話也開始彎彎繞繞起來了。

溫浮祝當真錯判了甚麽不成麽?

放眼隗昇,如今哪一個地方不是富饒繁華,百姓安居樂業?

他們給隗昇的子民創造了一個盛世天下,難道這還不夠好嗎?

都言人心不足蛇貪象,再富庶一點也沒甚麽必要,如今這個度就很讓他舒服,所以他一直不再做些甚麽別的了,怎麽,如今聽顧生這話,他們還是要再做些甚麽的?

「……一個城土上生活的人民能歲歲無憂日日無愁,偶爾犯愁也是為些家長裏短所犯,想必也是沒甚麽的,偶爾還能增進情趣。」

「嗯?」江墨不解,不知怎麽顧生又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所以,如果有人想要推翻隗昇,僅僅是為了複仇,僅僅是為了榮耀,僅僅是為了一個冰冷冰冷的座位而已——這樣的人,注定也成為不了好帝王!」

江墨眨眼,不知為甚麽顧生忽又激動起來。

「到底怎麽了?」

「沒甚麽。」顧生笑了笑,平複了心情,眼神定定的越過雲層看至天盡頭,「我只是,給我自己找了個必須心甘情願困在隗昇的理由。」

「貪欲,永遠讓人不滿足。」

「江墨,多慶幸,我們都還沒變的那麽恐怖。」

江墨笑,「浮祝他這個人最會拿捏『度』,最初隗昇殺贏了好幾場的時候,我其實有點興奮。最後是他拉住我的。」

微微斂下眼,向來以冷峻形象示人的國師江墨眼瞳裏瞬逝過溫柔之意,再擡起臉來時又是滿目的鋒利,他笑着捶了捶這個舊友的肩,柔聲道,「顧生,歡迎回家。」

希望有一天,能瞧見我們三個共同立在城牆上并肩作戰的景象,身前是綿延數十裏的長燈錦旗,一面面上寫的,統統都是隗昇二字。

還天下一個天下,救蒼生一場蒼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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