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一句出口之後,屋內忽然就陷入一片死寂。
溫浮祝空張了好幾次嘴,卻也說不出甚麽反駁的言語來,只有無邊的悔意自心底輕悄悄蔓延。江墨剛才那随口一談,卻亦是誅心一劍。
又想起剛才對江墨刮目相看的那些,這個人明明就合該着是在戰場上肆意馳騁的猛虎,而自己卻偏偏害的他也困坐于室、還要分擔起自己的責任,那這種事情,比起折斷獵鷹的翅膀來說,又何嘗不是有過之無不及的無恥?
「江墨……我會回去的。我,我們這就回去。」
「回去?一起嗎?」
「我總是怕蘇衍出事,我不放心顧生那個人。哪怕你和夫子都放心他,我也要親自回去确認一遍。」
「那他呢?」江墨朝謝常歡的房間看了一眼。
「一并帶走。」
「一并帶走?」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這個口氣,像是要把人押回去,而不是很正常的『請』回去的意思。
「你沒聽錯。」溫浮祝的口氣也忽然強勢了起來,在江墨的印象裏,他甚少有用這種語氣的時候,便是當初懲罰蘇衍,也一般都笑面虎一樣的溫溫和和,只不過次次出口之後都讓蘇衍委委屈屈的找了自己或夫子去告他太傅一狀。
當然了,蘇衍就從沒有告贏過的時候。
「我這就去問問他,江墨你今晚能走嗎?傷勢……」
「沒事,我向來恢複力好,倒是他,他受的是內傷,能受得了馬上颠簸?」
溫浮祝愣了愣,神色又柔和了些,但是并沒多話,只默不作聲的放下了手中所有東西,去了謝常歡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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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才回來?剛去哪兒了?」
「去喝酒了。」謝常歡的步子還有些虛浮,「原先十三哥在燕子樓這邊曾埋過幾壇好酒,我先前一直沒舍得喝,今遭突然來這兒又想起這事了,想喝就喝了。」
「你受了內傷,不該喝酒。」
「哦。」謝常歡敷衍的笑了笑,又沒骨頭一般的趴回桌邊,也不往溫浮祝身邊湊,「你怎麽想起找我了?」
跟他歡愛完了嗎?想起我這個人來了?
「你的那個任務時限還有多久?」
「嗯?」
「常歡,我暫時不能陪你南下了。」
謝常歡打了個酒嗝,只覺那句話便如一桶寒冰當頭澆下,瞬間就酒醒了一大半,「你說甚麽?」
「如果你時限還有,勞你陪我奔波一趟如何?」
溫浮祝看他這個樣子定然不是去喝酒,是去酗酒的,倒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懷疑他搞得他不開心了,瞧着他這副作踐自己的模樣也有些心疼,不由得便想伸出手去,替他理一理鬓邊亂發。
誰知道手剛伸出去,就被他『啪』的一聲拍開了。
有點始料未及他反應這麽大,而且溫浮祝剛才為了纏鋼絲穩身形,手上滿是勒傷,本就疼的厲害,這一下更是疼的他有一瞬間麻木,臉色也不大好看了。
「你究竟想怎樣,溫浮祝。」
謝常歡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我只一路往南。」
「常歡,這時候你別鬧。你看,你也說了,你原本攔下這個任務,是為了能有大把的金銀賺,然後來『娶』我不是嗎?那我現在告訴你,你若是陪我去北邊一趟,有比你南下任務的兩倍……」
「溫浮祝,你開甚麽玩笑,你在逼我壞自己的規矩?」
你是個有規矩的人嗎……
溫浮祝有點無奈,常歡清醒的時候斷不會這麽和自己說話的……說不定便是在燕子樓舊址這裏又惹得他睹物思舊友,心情有些不好、又酗了酒……實在有點溝通不便……
「常歡。」溫浮祝調子更柔一層,「你聽話,先陪我回北邊一趟,我處理完事情,就立即陪你再回來好嗎?」
「你又不怕秦娘譚谌他們都在等我們了。」
「我是不想毀諾,但你若執意赴約,不帶上我便是了。」溫浮祝也慢慢起身,輕聲續道,「我若是處理完了事情,我也盡可能早點趕回來找你。」
謝常歡扶着門框站了會兒,壓下喉頭這股子想吐的勁頭,這才稍微找着點勇氣回過頭去,「溫浮祝,我難受。」
「嗯?」
「我惡心的難受。」
酒喝多了嗎……早就告訴過他多少遍了不要酗酒,近些年雖然瞧見他有戒酒的架勢了,倒不知今次又是犯了甚麽抽。
溫浮祝剛想往前走幾步把他拉回房間裏,算了等明天他醒酒了再說吧,眼下不能跟個醉了酒的瘋子說話,無疑給自己找麻煩上身。
剛往前邁了沒一步就看到謝常歡猛擺手,「你別靠過來。」
你一過來我他媽更難受了。
我現在看見你我惡心的難受。
越想越難過,越想越甩不脫剛才那一幕,謝常歡不知怎麽了,忽然就有點憋屈,眼眶也慢慢瞪他瞪紅了。
溫浮祝心裏也『咯噔』一下,心說莫非是他知道了自己曾對燕子樓伸出過黑手?但是那件事至今都只是謠傳是『羽鴉』做的罷了,外界拿不了準,更多的便是當初故意以訛傳訛,訛上了朝廷的成分更多。老百姓自己心裏有個數,江湖人自己臉上又有個嘴,他溫浮祝知道自己不會露甚麽馬腳便成了。
不管怎麽說,便是當初沒謝常歡引見,溫浮祝便也早就盯上了燕子樓。
一開始只不過是在那偌大又寂寥的宮殿呆的閑透了,擲暗器一樣的往外彈着信箋,随手拈過探子遞來的寫有這個名字的紙箋時,卻是一愣。
燕子樓回?燕子樓?
外界往往喊它燕子樓的比較多,可那時候『紙煙』卻給了另一個答案:
燕子樓回。
這個回字既多餘,又取得妙。
想當初他還和芷煙笑言,「莫不是取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意思罷。」
「如若是呢?」
「如若是的話,怕就不是一家單純的酒館了。」
隗昇立的好好的呢,你又能是誰家的王謝巢中燕啊?
一個字便引起了溫浮祝的疑慮,一下子便也成功的勾起溫浮祝的糾察之心——他那時候,真的太想太想脫離隗昇去找個好去處休息一下了。所以只要有一點點反叛之心,他也定要一鍋悶,才可免絕後患之憂好給自己偷個半年閑。
卻沒想到,這閑是七八年後才可偷的、燕子樓也因了謝常歡,多存了幾載春秋。
有時候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這二十多年因果一輪轉,面臨着如今再度飄搖的隗昇,溫浮祝才深覺自己十多年前那一舉動,當真錯的無可再錯。
顧生罵自己是罵的對的,當時自己哪怕肯聽他一句勸也好。
可自己……倒是先把他氣走了的。
又試問這麽多年來,顧生當真做過甚麽對不起隗昇,抑或對得起隗昇的事嗎?溫浮祝無法去想,同樣,他也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是沒資格說顧生甚麽的。
現在唯一能求的,便是顧生千萬別反叛了,但願還是同他們的心拴在一起。
可自己十多年前的那一舉呢?就不會讓顧生懷疑……自己是叛了的麽?
「常歡……」
溫浮祝忍不住又開口喚了他一聲,這種事若是也能随随便便就被發現,那他直接告老請辭便好了,還做甚麽謀士,故而此刻又找着了點底,絕不會是因那件事露餡,眼下還是趕緊把謝常歡弄床上去,他再去和江墨想想其他辦法才行。
謝常歡現下越看見溫浮祝心越亂,想罵出口,想質問出口,可又怕一出口甚麽都沒了,索性又猛的揮了揮手,「你快走你快走,我想睡覺了。」
「好,我扶你過去。」
「不用,我能找着床,我沒喝多,你趕緊出去吧。」
溫浮祝愣了愣,也沒多說別的,只悶聲不響的出門去了,剛邁出去身後便『嗙』的一聲合上了門。
他想回頭再去叮囑點,剛張嘴又覺得手上疼的厲害,算是反過乏兒來了,便也懶得多說了,徑自又回了江墨那裏。
江墨也是早就聽到那邊動靜了,完全一個醉酒瘋子嗎,聲音嚷嚷的也大。
江湖上這群下三濫……
真搞不懂就溫浮祝怎麽就能覺得這人是個有才的了,此刻倒揣了一臉看好戲的笑,瞅着溫浮祝一進來便将傷藥又擲回了他懷裏,「趕緊上吧,我在這邊都聽得那一聲太響亮了。」
溫浮祝淡嗯了聲,面色平靜的給自己的手重新塗了塗藥,爾後又坐回了桌邊。
江墨一看那架勢就無語了,「你又不睡?」
「你睡吧,好好恢複。我今晚大抵是睡不着的,那邊一個醉漢,這邊一個傷員,一旦被甚麽人盯上了,你倆全要靠我拯救。」
江墨挑挑眉,覺得是理兒,而且他和溫浮祝從來不用虛僞的客套,此刻大大方方脫了衣服,倒頭就睡,由得他一夜靜禪枯坐。
夜深時不知周邊荒村哪裏不開眼的鳥兒高鳴了那麽幾聲,江墨倏忽醒了之後便瞧見大開的窗戶外一漏闕月正明。
光明晃晃的洩進來,全灑在溫浮祝身上,襯得他鼻尖上汗珠也更加晶瑩。
就知道不能真信他當哨兵的,肯定不知心思又拐到思考哪件事兒上去了,如此專注,連自己醒了也不知道。
又忍不住睜大了眼将他仔細盯了會兒,江墨喉頭微動,忽然想開口。
他有句話……想和溫浮祝講。
其實原本也沒想通自己這層心思,直到前幾天和那群臭小子在那個谷底那邊蹲點,稍作休息的時候,聽到一個膽子大的問他,「哥,你是不是喜歡溫太傅。」
一句話把他吓得差點沒拿好手中的果子,「甚麽?」
他挑眉瞪眼,胡說些甚麽鬼,他一個男的怎麽會去喜歡另一個男的。
「嗳喲,不是,我就問問您看您還跟我急了……就,就那個紙煙裏頭有個小伶人托我問的,他說瞧着您看溫太傅那眼神不一樣,還一直想撮合你們在一起呢,這樣太傅也就不會四處亂跑了。說實在的,我們有你領着,我們心有底,紙煙沒了溫太傅罩着,他們在宮裏頭又是屬于養老的,光養老也怕被欺負着……所以您看您啥時候把太傅替他們綁回去?」
江墨那時候皮笑肉不笑,「你想吃軍棍了。」
吓得那個小子忙又匆忙遞了幾個果子過去,「嗳呀喂您趕緊吃,這果子賊甜,成當我剛才放屁。」
江墨繼續板着臉,「讓我就着你的屁吃梨,你膽子不小。」
周邊人又是一群嘻嘻哈哈,江墨索性捧着梨單獨往一旁站遠了吃。
自己看他的眼神……有不一樣嗎?
後來又不是沒有揪過那個羽鴉來問清楚,「我瞧他的時候是怎樣的眼神?」
「您溫柔。」
「我這樣子不溫柔?」
「前天三十軍棍打下來的時候,您說您溫柔嗎?」
「滾。」
「喳。」
「回來。」
「欸。」
「到底甚麽樣的眼神?」
「不大好說,要不您上街随便盯個小媳婦怎麽看自己丈夫的吧。」
「……軍棍五十。」
「……」
「您上街随便盯個丈夫怎麽瞧自己媳婦的。」
「軍棍仍五十。」
「……」得,我不說了。
可那之後,江墨卻不是沒在心底細思過這個事。但又覺得,細思下去有點怪。可是,可是還忍不住細思。
然後,然後他好像真就想明白了,自己竟然真的是喜歡他的。
這,這真是奇怪極了。
不過能有個人陪着也好,這麽多年了,這麽熟悉彼此,若是浮祝他不介意……
嗳呀,這種事想想又不可能,溫浮祝他這麽多年了,早就跟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似的,他怎麽還會有喜歡上別人這一說?
但是,但是以後清冷宮籠裏頭,他倆能互相做個伴扶持着蘇衍,也是不錯啊。
可江墨此時卻沒說這話。
一是看溫浮祝在想事情想的太認真,他不會去亂打擾。
二是……現在不是時候。眼瞧着隗昇的政權開始有些不穩固了,家國大事放在前見面,兒女小情緣何要提?這個人難道能不回隗昇了嗎?他早晚要回來的。
等穩定好這事再說吧,眼下更重要的,是現在這件件棘手的事,到底該怎麽處理。
剛想到這兒江墨又是溫柔一笑,反正浮祝在了,這些事由他全權負責思索,自己這個半吊子謀客沒必要去節外生枝,只大膽的放開手,放心由他去做便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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