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直練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謝常歡才準了聶白和溫浮祝回來吃飯,說是吃完休息半個時辰繼續。
反正累的不是他。
溫浮祝自然是不大想的,他還得留着力氣去護着蘇衍,當然了,那是指的出了甚麽事的時候,如果沒甚麽事,那便是蘇衍護着他睡覺了。
那天在燕子樓的夜裏,溫浮祝其實是沒能睡的。
他在說夢話的第一時間就被蘇衍推醒了。
爾後三五次再度入夢,再度夢魇,再度胡言亂語。
蘇衍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怪,還是附在他的太傅耳邊,小小聲的複述了一遍,「我是會廢掉你武功的,常歡……你別怪我。」
溫浮祝聽了之後就再也睡不着。
他其實不大敢想他日後真付諸實踐這句話的後果,常歡肯定是會生氣,像個暴躁的小野獸一樣胡亂撲騰一陣子,可也就一陣子,他就能開看了,畢竟他這個人比較能找到樂子給自己玩,自己又恰是他最大的樂趣所在,不是麽?
他若是想做到在隗昇的宮殿裏陪着自己,只有這個法子。
無盡的夜太漫長太寒冷了,溫浮祝那時候默默擁着小薄被,忽然就覺得,他需要這樣一個人,這樣無所顧忌的陪着他。
謝常歡,我喜歡你。
所以……我才要這麽做。
真是個最懂世故的無恥之徒呢。
溫浮祝忍不住咬牙在心底暗罵自己,可除了唾棄自己外,他又覺得,這樣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是為隗昇而活的,或者,更準确來說,他是為隗昇的利益而活。
是一個不能有感情的人。
七情六欲全部自封之後,他必須成就到這個巅峰。江墨興許是估錯了的,他曾經笑言自己有個名字,叫做『罪惡』。遠遠不止這些,他還應該叫做『利益』。
凡事都得不計己命去考慮利益,所以,這也是十多年前——他緣何留了顧生一命。
因為他沒有想到,他自認為做出的是對隗昇利益最大化的事,卻叫夫子給否定了。
當年那匕首惡狠狠的□□去,卻沒穿透他的肺腑時,溫浮祝就很困惑。
他一直以為,那東西會給江墨的,卻沒想到,最後在顧生身上。
顧生當時臉色慘白,似乎也沒想到溫浮祝真的會向自己下那麽狠的手,縱使不念同門之恩,曾經也互相救助過。
冷月下他一雙眼泛着鐵光寒冽,「顧生,我再問你一遍,你為甚麽會在這裏?」
顧生痛苦的閉上眼,「夫子信我,你信不信?」
溫浮祝冷笑了聲,「信。你叫我緣何不信。」
自此之後,他倆對當年在陲風相遇之事絕口不提,只是顧生明白,大抵這輩子都很難讓一個謀士心性的人,再信了自己。
「老溫,你吃啊,光看能看飽啊?」
謝常歡又堵了一塊肉到溫浮祝面前,溫浮祝收回神思,用筷子夾着接過了。
說實在的,他一直不願去想當年事。
他縱使不信顧生,也該信夫子。
但是他又覺得那一舉裏面,實在,實在太複雜了。
當初夫子提議出來那個護心軟甲算作給他們出師禮物時,溫浮祝就覺得不大好。
因為這個軟甲,只有一個,也就是說他們三個人中只有一個能得到。
溫浮祝是個利益最大化的人,這東西,他其實原先都是使過苦肉計的,千方百計的想求來。
不是給自己,是給江墨。
江墨是最需要這個的人。
結果沒想到,最後還是給了顧生。
溫浮祝曾在師父私下找他談論這個問題時就有點詫異——過往史冊中,晏子二桃殺三士說的也無非是此般道理,師父緣何要獨獨找自己來問?他若意已決,自己再勸又有何用?
除了恭恭敬敬跪在師父面前,溫浮祝認認真真道,「師父,這個東西,有最适合它的人,我覺得您不必要我的看法,您心中已自有定數。」
先前替江墨求都求了那麽多遍了,他應該是三個人中最先知道這件事的,卻也是最不敢聲張的那一個。
除了有時候去江墨那蹭床的同時順帶翻翻東西,死活都沒翻着。
後來又尋思着,估計是江墨也變聰明了,這事不能聲張,不然讓自己和顧生怎麽瞧,因此便偷偷遮掩起來了。
溫浮祝覺得這樣也好,江墨成天傻乎乎的,除了對軍事方面稍微有點頭腦,對人情方面就是頭驢。
他娘的,誇他是驢還侮辱人家驢了。
溫浮祝覺得自己前半輩子簡直為蘇衍和江墨操碎了心。卻沒想到,竟然會在十多年前,他親自去陲風搶回芷煙屍首時,又再遇見了顧生。
那一下他是真恨不得捅穿顧生。
除了叛徒、還有甚麽解釋?
讓我信你這十來年你其實是我們派去陲風的卧底?
少扯淡了吧,陲風都是江墨和我臨時定下要攻的好不好!
可匕首捅破了他的衣衫立時露出其下那丁點眼熟的金絲軟線時,溫浮祝就有點絕望了。
——「浮祝,為師只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來護好了穿這身衣服的人。」
他曾以為這個人,不是江墨便是蘇衍。
用在蘇衍身上有些浪費,畢竟他們都知道自己是十分護着蘇衍的,便是不得這旁的提點,他也是誓死守護蘇衍的人。
卻萬萬未曾想到,這軟甲,會在顧生身上……
「顧生,我再問你一遍,你為甚麽會在這裏?」
「那你信不信我?」
溫浮祝只鐵青着一張臉,再不說話。
顧生輕輕嘆了口氣,單手握住他的匕首,将其往上移了幾寸,「喉嚨這裏軟甲保護不到,你動手吧。」
「滾。」
——軟甲護得不是命,是同門之恩、是夫子之信任。
我這一刀若是真封喉,那麽,我割斷的亦是師門之恩。
我做不到。
做不到為你一人放棄夫子、放棄蘇衍、放棄江墨。
他們這幾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卻于無形之中締結起了比血緣還要深深相印于脈絡筋骨的關系。
所以,他放了顧生。
同時,他也知道,自己那一次其實是輸了的——但凡是能教謀士去逞勇、更何況還被顧生知道自己是在洩恨的成分要多,那麽血洗無涯山那一舉,是要證明自己多失敗才行?殺了那麽多人有甚麽用?洩恨了嗎、開心了嗎……
不,統統沒有。
如若說那天顧生不在,那溫浮祝興許還能心平氣和一點。
便是因為那人又在,還恰恰知道其中一些門道,所以才更襯得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為了一己私欲,他輸得……一敗塗地……這麽多年了,無涯山那一戰他到現在都沒有後悔,縱使留下一個餘孽,那不是因為他忽然大發慈悲了,而是因為,那個餘孽占了一半芷煙的血脈。
這一放行,沖的是芷煙。
十多年前那一舉他興許真的判錯了,可也是從那一天起,他也發誓——自己再也不為私情所困。如若那一舉放到現今,溫浮祝可以咬咬牙狠心再同自己道一句,「統統不放過。」
可現今再回想起當年種種之事,溫浮祝又會時常陷入一種奇怪的茫然裏。
他當時想去信顧生,但是又不敢去信。
這難道對他來講就不痛苦了嗎?
這種如萬蟻蝕心,覺得自己萬一信錯一分或者錯信一分就要牽累所有人一同陷進無間地獄一般的感受……他難道就不會怕嗎?
就像是……現在他面對常歡時經常湧現出來的感覺一樣。
只不過眼下顧生有江墨看着,常歡若是真随自己回去,自己除了讓他變成一個廢人外,再絕無他法。
他不想天天活在猜忌之中。
他也想把他畢生能給的感情,統統奉獻給謝常歡這個人啊。
這麽想着便忍不住又擡起頭來,瞧了常歡一眼。
只不過在想看常歡前一刻,便先和另外一雙清澈的眼眸對上了,雖然那雙眼睛的主人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何時來的?坐着個輪椅還如此神出鬼沒?
溫浮祝在內心無奈的小嘆了口氣,自己如今精力真是越來越不濟了,連這個聲響都沒察覺到。
秦娘此刻倒是很熱絡的湊了前去,殷殷切切的招呼,「子佛,來,我還以為你連飯也不願跟我們吃了。」
季子佛輕微搖搖頭,示意不是,又指了指旁邊一個地方,擡頭看向那個老者。
那個老者笑呵呵的去落了座,便開始給季子佛張羅起飯來。
呃……他不是不啞麽,怎麽也不講話?
謝常歡跟這倆人沒甚麽太深交情,只不過聽說跟秦娘認識很久了,尤其是老啞,只不過因為他們之間接觸交流不多,謝常歡現在哪怕奇怪,也不方便去開口問,雖然有想逗引這個少年說話的意思,但是被溫浮祝輕輕按了下手腕,已算作攔下了自己去放浪。
呃,呃呃,那甚麽,摸別人的手,回來要剁自己的手。
那自己去調戲個小孩子,他難道回來要拿針縫起自己的嘴來麽?
啧,這飛醋也吃,真是……心底一陣又一陣暗爽啊!
不過還是不惹事了,聽老溫的,嗯,謝常歡這麽想着便又重新去夾着烤肉片往溫浮祝碗裏堆。
窩在輪椅上這少年穿了一身棗紅色的衣衫,興許這套衣衫放在聶白身上能穿出幾分活絡勁,可落在了他那總歸是挂了幾分倦容的臉上,便顯得有些怪異。
尤其是這少年坐的并不算近,好像有意要和他們隔着一定距離似的。
毅風他們對這孩子也不熟,雖然他們先來了幾天,已經和他有了一定的接觸交流,但是這小孩都在躲。
是了,這個看模樣也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在他們眼裏也無非是個小孩子罷了。
溫浮祝又被謝常歡硬是塞了小半碗肉給吃的都快泛惡心了,此刻放下了筷子,便已作示意不吃了。
可聶白還在吃,謝常歡也随着聶白又扒了幾口,然後提了壺茶和溫浮祝坐到下午那個小長凳上,一邊不時喝幾口,一邊聊些有的沒的的事。
溫浮祝簡直都要疑怪謝常歡其實是沒接甚麽任務,就是糊弄着自己來玩的,可是看大家都在,也不像是糊弄的樣子,此刻雖然想開口問,又覺得這麽直接當他們的面問出來不大好,便也一個勁敷衍的嗯嗯,聽常歡講些趣事,一邊等着聶白吃完飯。
這般無聊下來,溫浮祝便忍不住稍微放放眼風。
偶一視線恰好不小心掃到了那個名喚季子佛的少年,就覺得他更在躲了。
躲自己幹嘛?
溫浮祝有點不解,莫非是之前見過自己?對自己有所懷疑?
謝常歡眼瞅着溫浮祝越來越心不在焉,也發現了事情不對。
這般随着溫浮祝的眼風望去,才發現那少年更是整個人連帶着輪椅都往後挪了下,那老漢忽然着急了,拿着手中的碗筷『啊啊嗚嗚』的往他面前塞,示意他再吃點。
少年的臉上帶着點薄紅,輕微搖了搖頭,便要回屋。
溫浮祝剛才是察覺到常歡目光也移了的,自然是做了個旁觀者看了全局,此刻附在了謝常歡耳邊低聲訓道,「你盯他的腿那麽久做甚麽?!」
「卧槽老溫,我除了你之外沒對其他人動甚麽心思的。」謝常歡心下一寒,心說這簡直禍從天降,剛才那風起的有些猛,吹着他的衣擺籠出了他的腿型——呃,倒不是腿沒有了的那種斷法,大概就是腿天生不大好吧。
興許遇見個名醫還有法子的。
天地良心,謝常歡真的是剛才那幾眼時,心思真的就想到這兒,完全沒想些甚麽別的好不好!
「老溫……你要相信我……」
「你成天腦子裏都裝些甚麽東西!」溫浮祝忍不住咬牙切齒,他指的是那個意思麽?
秦娘既然之前說了那孩子怕生,這般殘缺弱點忽的一展露在大家面前——縱使他年紀輕輕也是各中高手又能怎樣?不照樣是個有缺陷的人?更何況在座之中,還有一個跟他年紀相仿卻身強體壯活蹦亂跳的聶白。
怕是小時候為了練出身好功夫也吃了不少苦。
秦娘此時也随了那老漢一起起身,又揀了幾大筷子菜,也不去敲房門,徑自就闖進去了。
倒把溫浮祝看的一愣,但轉念一想,抛開男女之談,畢竟他們混江湖的人女子也性情豪放爽落,便是從長輩的角度來看,也沒甚麽不對吧。
聶白此時也坐不住了,也知道自己只要杵在他面前就恐是讓他有點自卑的,縱使自己前幾天纏着他過招還輸了他,但那也無濟于事。
因為那時候那個少年小小聲低道了一句,「你不必讓着我。」
聶白無語,心說我真沒讓着你。
總之實在是太自卑一個人了,此刻也受不了這忽然奇怪的氣氛,聶白放下碗筷走到溫謝二人面前,輕聲道,「師父,我們繼續吧。」
謝常歡笑眯眯的好像未曾将剛才之事放進心底,去填了滿盞後,提着茶壺溜溜達達就帶着他倆又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