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徐開慈靜靜躺在病床上,不帶什麽情緒地看着程航一。他蜷着的手指被強硬地掰開來,手指上夾着血氧夾,因為肌張力高的原因,他的手偶爾會不規律地跳動着,像是要擡起手來去握住程航一的手。

但程航一知道徐開慈現在已經沒那個心思想要去拉一拉他的手了。

握一握,蹭一蹭,都不想了。

不能,也不想了。

搶救算及時,所以并沒有窒息太久,只不過徐開慈心肺功能本來就差,這會還需要靜靜地帶着氧氣面罩。

通過氧氣面罩裏徐開慈呼出的白汽,程航一可以清晰地看到徐開慈在緩慢的呼吸。只是這麽戴一會,他臉上肯定要被壓紅一圈。

說來這還是程航一第一次見到徐開慈這麽虛弱的時候,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徐開慈進搶救室,又被滿臉蒼白地推了出來。

就光是這樣,就已經讓程航一窒息和恐懼了,他都不敢去想,三年前徐開慈被從樓下推下來的那一次該有多疼,多兇險。

已經不會有人給他答案了,以前問過徐開慈,那會的徐開慈還能笑出聲,還能開玩笑說:“能有什麽感覺?脖子都斷了又不會疼。”

後面要是再問,徐開慈就會不耐煩地笑笑說:“別問了,真不記得了,打了麻藥昏昏沉沉的記得什麽?等我清醒了你就在我跟前了,有你在好像也沒多痛苦了。”

那些痛苦又磨人的回憶程航一不會有機會知道了,唯獨當初因為幫助術後的徐開慈可以呼吸留下的氣切口子,還在昭示着,曾經的徐開慈有多痛苦。

又或者這三年來,這份痛苦沒有一天曾減輕過。

只是程航一以為他好了,只是他自己這麽以為而已。

程航一以為帶徐開慈看過心理醫生,他就會沒有那麽多心理負擔。

程航一以為帶徐開慈離開他讨厭的父親,他就會沒那麽難過。

程航一以為喂徐開慈吃了可以麻痹神經的止疼藥,他就真的不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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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程航一以為,實際不是的,徐開慈從未有一天停止過痛苦。

他已經痛苦和絕望到,連自己都不愛了,連死都不怕了。

程航一想到這些,忍不住又哭了起來,眼淚像掉了線的珍珠一樣,大顆大顆往下掉。

在眼淚婆娑中,他看到徐開慈的眼睛,他都想不起來了,到底是什麽時候,他的小神仙眼裏竟然已經變得黯淡無光。

他明明以前像一只花蝴蝶一樣,只是輕快地在所有人面前輕輕一現,就能引起所有人的注視。

程航一帶着濃重的鼻音喃喃自語道:“你知不知道你腿上又縫了好多針,又流了好多血。這多久才會好?要養多久啊?養好了呢?養好了也會留疤,你那麽愛臭美一個人,以後你看到又要不開心。”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又或者是從什麽時候,有那麽不喜歡自己,喜歡到可以什麽都不要了。可是徐開慈那我呢?我你也不要了嗎?你不是說這輩子就咱倆了嗎?你不是還說死也要和我埋一塊兒了嗎?那你死了,我要怎麽辦?”

大抵是這幾句問句起了作用,徐開慈終于臉上有了點表情,他轉過頭來看着程航一。

看着他流淚,看着他驚慌失措還是那副沒長大的樣子。

徐開慈很難說得清現在自己什麽感受,明明昨天就已經默認自己輸得好慘。今天看到程航一的眼淚,又覺得好像不是這樣,好像還有人愛他,還有人在為他掉眼淚。

徐開慈覺得自己死好像可以的,包括現在也是這麽覺得的,但沖動和冷靜完全是兩種心态。

沖動的時候覺得沒有什麽,死了反而解脫了。現在又覺得,好像丢着程航一一個人面對這些,确實殘忍了一些。

要是自己真的有事,不管徐春晔如何,梅靜肯定要問,要發難于程航一。

程航一連安慰都不會,又怎麽可能那麽快能成長到可以去面對一個人的身後事?

徐開慈剛剛好像聽到程航一說他的腿被劃了很大一條口子,他用力回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是為什麽劃到的。

他又不會疼,傷了就傷了,沒事的。

他努力地擡高手,想要觸摸到程航一的臉,想替他擦幹臉上的淚珠子。

只可惜才擡高一點點,他的手就掉了下來,伏在被子上。

因為這一點點動靜,血氧夾也從他的指尖滑落,手又回歸到蜷縮着的樣子,儀器發出了刺耳催命的尖叫,徐開慈忍不住皺了下眉。

程航一立馬把徐開慈的手指拉了出來,夾上血氧夾,這刺耳的聲音才歸于平靜。

他看到氧氣面罩下的徐開慈嘴巴一張一合,傳來一點點微弱的聲音,他站了起來,輕輕把徐開慈的氧氣面罩拿開,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

“哥你說我聽着。”

徐開慈說話都還有點中氣不足,說話聲都還帶着喘息,胸膛跟着起伏:“別哭了,我不疼的。”

程航一抹了一把眼淚,揉了揉本來就通紅的鼻頭,咧着嘴笑得好難看說:“我沒哭,我就是被你吓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徐開慈不會說自己有多痛苦,程航一卻會表達自己有多害怕,不但要表達自己的恐懼,程航一突然還想正式說一說自己對徐開慈什麽感覺。

這個答案,可能不是徐開慈最想聽的,卻是他今夜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以後,他唯一的感受。

他輕輕地拉起徐開慈的手,避開他食指上的血氧夾,将自己的指頭穿插在徐開慈的指縫中。

從沒想過,有一天要在醫院裏,要在病床前看清自己的心,而表露心聲的目的,竟然不是純粹地訴說喜歡,而是拼命留住他。

“我和孟新辭從初中就認識,中考前我用了一個隐晦的辦法告訴他我喜歡他,可是我怎麽都想不到,他沒聽懂,只是剛好差一個契機想要去住校。那會我怎麽會知道他早就有很喜歡的人了,我更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有人在那麽小的時候,就能把自己一整顆心托付給別人。我做不到,如果我和孟新辭很小的時候就在一起,說不定我也就厭倦了,他無聊無趣,話少不幽默。正因為我們沒有在一起過,所以我才會覺得……覺得有好多遺憾,總想要試試。”

“我和他真的沒有什麽,相反是你,初吻是你,第一次和一個人回家也是你。只是我們在一起快樂的時光太少了,就短短不過一年半,後面你出事以後,我覺得我們就都不太開心了,我不知道為什麽你也會覺得不開心,這份不開心讓我想逃走,讓我覺得壓抑,我總覺得你要拴着我。可是每次我們吵了架,再看到你那麽難受的樣子,我又會覺得很愧疚,覺得不應該和你吵架,不應該和你發脾氣。”

徐開慈用力地動了一下手,無力的手指微微地捏了一下程航一。

在溺水前沒覺得這一生像幻燈片一樣播放,此刻倒覺得眼前在走馬燈一樣閃過很多畫面。

沒癱之前,癱了之後。

親吻,擁抱,調笑。

電影,煙火,酒吧。

吵架,和好,怨怼。

所以到底是什麽時候,他們兩個人都不覺得快樂了?

什麽時候,兩個人連快樂都沒有了?

徐開慈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說,現在對他來說,去談快樂簡直太難了。

但他希望程航一可以快樂一點,感情這種事情很難言說,就算自己咬緊牙關不承認,他心裏也知道,這場感情裏,他已經輸了。

在他沒察覺的時候,在程航一不知道的時候。

就是因為清晰地知道自己輸了,所以才更想要一個讓自己輸得不那麽難看的答案。

就是因為得不到這個想要的答案,才更加劇了心裏的痛苦。

原來徐開慈,在哪裏都沒有贏。

程航一看到徐開慈眼尾又紅紅的,他以為自己的講的話,又傷了他的心,吓得停了下來。

緘默中能做的事情,就是伸出另一只手去擦掉徐開慈還在眼眶裏的淚水。

他哽咽着問徐開慈:“我們能不能再多一些快樂一點的時光?”

程航一穿了一夜冰涼的衣服,雖然衣服已經幹了,但身體卻不比徐開慈的溫熱到哪裏。

這會指尖觸碰到徐開慈有知覺的地方,徐開慈被突如其來的涼意激到,他往被子裏縮了一下。

又擔心自己的動作在程航一看來是在回避和拒絕。

他緩緩又湊了上去,任程航一冰涼的手在自己臉上蹭着,摸着。

徐開慈緩緩回答他:“等出院了,我會去看醫生。”

快樂好難,不過因為是你,我願意去試試,至少得把樣子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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