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徐開慈的記憶裏,好像自己是沒資格睡懶覺的,至少在上大學前是不可以的。只要徐春晔沒有工作在家,那就不管是周中周末、刮風下雨,全家人就必須七點準時坐餐桌前吃早餐,誰都不得例外。
倒也不是說徐開慈就真的會乖乖從床上爬起來聽話,被罵得多了,臉皮自然就厚了。你罵你的,我睡我的,正好。只是這個所謂的“家規”實在是從大清早就在影響徐開慈的心情,讓他想忘記都不能,才一直那麽耿耿于懷。
沒想到這次回家,這個特別的規定竟然無聲無息地廢除了。沒有人規定他什麽時候必須起床,也沒有人進屋來和他說多睡一會,全都由着徐開慈的睡眠來。他以為是梅靜和徐春晔自己歲數大了,起不來那麽早了,後面某次他徹夜未眠,天還沒亮就聽到廚房在準備早餐。徐開慈很快反應過來,又陷入自我懷疑中,什麽時候他徐開慈也可以有特權了?
後面私底下問過梅靜,梅靜沒長篇大論地解釋,只說徐春晔出門早,再加上徐開慈身體确實身體不好,多睡會就多睡會不礙事。
徐開慈聽完後無聲地嗤笑了一下,原來還沾了自己是個癱子的光。
往常差不多到九點多,梅靜會進屋來看看徐開慈醒沒醒,要是徐開慈醒了就叫人幫他起床洗漱。沒想到今天進來的是家裏的阿姨,這倒是讓早就醒了的徐開慈有點意外。
阿姨是家裏用慣了的人了,見徐開慈醒了便笑意盈盈地和徐開慈打招呼:“小慈醒了?要起床吃早點嗎?還是想再躺會吶?”
昨晚難得睡得好,徐開慈這會看着氣色不錯,回家一個多月了難得看他有這樣眉頭舒展的樣子。
“我媽呢?怎麽今天是您過來?”雖然二十七八的人了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媽這種事說出來很丢臉,但徐開慈這樣的身體和心理狀态也不能和普通人相提并論,敏感一些也正常。
已經習慣了一種生活方式,突然被打亂對他來說當然會緊張。
他的鬓角有一點點汗珠,想來是昨晚空調的溫度有些高。阿姨用抽紙幫他擦着濕潤的鬓角,還是笑着回答他:“夫人今早有事,吃過早餐就出門去了,特意交代我要時不時過來看看你。”
徐開慈不着痕跡地點點頭,沒做什麽別的反應。同時也沒打算要起床了,反正這些乖巧、順從又或者是所謂的積極、樂觀都是做表面功夫而已。
現在又沒有旁的人在,沒必要還強迫自己去裝輕松。
他想換個姿勢,大腦接受到這個指令,順着神經傳遞給四肢,又在脊椎的高位處被截斷,呈現出來的只有左手胡亂地蹭在被子上,做一些沒什麽意義的動作。
阿姨把他的集尿袋拎起來拿去衛生間倒掉,替他換上幹淨的。又直起身來對着他說:“起床吧?你爸還在外面等着你吃早飯呢?還是我讓他先吃,你再歇會?”
聽到徐春晔在家,徐開慈的心又沉了下去,還以為他和平時一樣早就出門了,沒想到還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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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該裝還得裝,一天也躲不過。
眼睫輕顫,徐開慈也咧嘴笑了笑,他努力聳動肩膀擡起手臂,将軟拳遞給阿姨,帶着一點點将醒未醒的鼻音說:“起了,躺久了也不好,麻煩您了。”
因為昨晚睡得好,他今天起床的時候都沒怎麽難受,只閉着眼睛幹嘔了幾聲就緩過來了,洗漱的時候也難得的自己握着牙刷刷的牙。
徐開慈面向鏡子的時候,保姆阿姨關切地盯着他,可惜他動作太慢,阿姨在不知不覺中對着他這張臉愣了神。
不得不說,一般人要是癱成他這樣,又把頭發剪那麽短,是怎麽都會讓人覺得病氣橫生,甚至可以說是有礙觀瞻的。
不過徐開慈骨相擺在那裏,被病痛折磨那麽多年也仍然精致,只是以前的那股子英氣被消磨了大半,微微顯得有些頹敗。
徐開慈吐幹淨嘴巴裏的泡沫,連叫了好幾聲,保姆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幾聲,端起洗漱臺上的水杯湊到他嘴邊,讓他漱口。
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保姆打心底裏覺得可惜,又不好搬弄雇主家的是非。這會只小聲地對徐開慈呢喃:“以後要乖了知道吧?”
這句話無頭無尾,聽得徐開慈愣着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含着那口漱口水靜靜看着保姆,一溜神把漱口水直接咽進了肚子裏。
徐開慈其實有點心急,保姆動作太慢了,雖然說是為了他身體考慮,但是徐開慈還是覺得很不爽。
比起讓自己覺得不舒服,他更害怕徐春晔覺得他在磨蹭。
等好不容易一切準備好,他的手終于觸碰到操縱杆。徐開慈就再沒管身後還在收拾的保姆,自己摁着操縱杆出了房間。
剛轉進飯廳,他就看到坐在餐桌邊正在看報紙的徐春晔,還是那副老樣子,沉着個批臉,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徐開慈輕聲喊了他一句,小心翼翼地挨近飯桌。只是手部的功能不太好,操縱輪椅多少有點偏差,小腿還是結結實實地撞在桌腿上,然後掉下踏板懸在半空中晃了幾下。
徐春晔表面上盯着報紙,實際餘光卻一直瞟着自己兒子的表現。他從鼻底下應了一聲,“吃飯吧。”
徐開慈點點頭,又為難地朝徐開慈擡起頭來,求助地看着他,掙紮了一會才開口說話:“爸,能幫我把勺子塞到我手裏麽?我……拿不起來。”
他用肩膀帶動胳膊,努力地把手擡到桌面上,那只蜷着的手就這麽直白地展示在徐春晔眼皮底下。
沒有一個手指頭能伸展開來,全都扭曲着瑟縮着,也就大拇指好像還能稍稍張開一點點。
徐春晔凝重地看了眼徐開慈,站起身來把徐開慈的手指掰開,将勺子塞進他的手裏,确定了不會掉後才松開自己的手。
他索性也不坐會原來的位置了,就不着痕跡地坐在徐開慈旁邊,看着他靜靜吃飯。
該說他吃相難看麽?徐春晔不覺得,反而覺得他小口小口慢慢吃的樣子還挺斯文。只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一勺清粥到嘴邊只剩半勺了,還經常對不準嘴巴,搞得嘴角會沾到一些。
徐春晔皺着眉看着他吃飯吃得艱難,心裏的想法正蠢蠢欲動時,徐開慈的手便直接掉在桌子上将勺子甩了出去。
“我飽了。”
他這麽吃飯其實很困難,他得努力地擡高手臂,還得把身體往前夠,才能讓勺子碰到嘴巴,這麽幾次下來與其說飽了,不如說是累了。
要是梅靜在,他還能央求梅靜喂他,可對着徐春晔,他怎麽都開不了口。
徐春晔盯着徐開慈面前那大半碗清粥看了好久,視線又轉移到徐開慈那只抖成篩糠的雞爪子。
他把臉拉得很長,一把拉住徐開慈的手臂将他放回到輪椅的扶手上,又順勢把徐開慈轉向自己。随後擡起飯桌上的小碗,拿起勺子。
徐春晔垂着眼眸對着碗裏吹着涼氣,然後舀了一勺湊到徐開慈嘴邊。
“我們家沒有浪費糧食這種說法,把他吃完。”
徐開慈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因為緊張吊在外面的那條腿微微抖了幾下。他還沒反應過來徐春晔這是在喂他,靠,別說癱了那麽多年,就是出生以來,他都沒想過有一天徐春晔能喂他吃東西。
因為他往後縮的這個動作,徐春晔的臉更臭,連帶着聲音都大了一些:“我喂你的是毒藥嗎?!”
徐開慈回過神來,他往前傾了一些,把那口粥含在嘴裏咽下肚中。
“謝謝爸……”于情于理,他覺得應該要說一句謝謝,又覺得父子之間說這些會很奇怪,所以這句謝謝他說得含糊不清,連他自己都沒怎麽聽清。
徐春晔倒是沒說什麽了,就一勺一勺地喂着徐開慈,又時不時用餘光打量着徐開慈的身體,特別是他掉在外面的那條腿。
靜默了好久,靜默到徐開慈以為這頓早飯就要這麽結束的,徐春晔又開口說話了。
他說:“你腿上為什麽會有那麽長一道疤?不是骨折的手術傷口,是小腿上那條。”
徐開慈怔怔不說話,要不是徐春晔今天提起,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腿上還有一道程航一說過會很難看的疤痕。
他避重就輕地回答:“摔的,當時不嚴重,就是拖久了後面傷口才那麽大。”
這道傷真的拖了很久,只不過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好了傷疤忘了疼,連帶着那件事都被自己忘得一幹二淨。
徐春晔想象不到究竟要怎麽摔才能把一條白皙的小腿摔成這樣,第一次看到徐開慈的這條腿,他是真的被這塊疤痕吓到,又是縫合的傷口,周圍還隐約可見起伏不平的擦傷。
在這過去的幾年裏,徐開慈究竟是怎麽生活的,他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
“疼嗎?”
徐開慈咧嘴輕輕一笑,雲淡風輕地回他:“不疼,其實您不說我都忘了。……我該怎麽說呢,其實撞到,摔到,磕到我都不會有感覺的。我就是會偶爾覺得身上疼,但是我又不知道要怎麽描述到底是為什麽疼。”
疼痛是如影随形的,自身的這些疼痛讓他已經開始習慣了,以至于外界因素的那一點點,他根本不在意。
徐春晔聽得有點愣神,甚至理解不了。徐開慈并不放在心上,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更何況是這樣的體驗,別人又怎麽會切實地體會。
徐開慈其實都不願意講,只不過程航一的事情徐春晔還沒有點頭同意,他還不到閉口不言的時候。
還得讓徐春晔就算不理解不明白,也要知道他的痛苦。
只有這樣,才能加劇徐春晔的自責和愧疚,才能心甘情願地還他。
清粥見底,徐春晔還抽了張紙替徐開慈把嘴巴擦幹淨,只不過這次他沒敢在看徐開慈,眼神一直飄忽不定,連擦嘴的動作都做得有些敷衍。
他站起身來把紙團扔進垃圾桶,拿着報紙就打算離開。
徐開慈害怕自己逼得緊,徐春晔反而會起疑心,這會也只是靜靜目送他離開,不說什麽。
他垂着頭想着還能用什麽辦法,實在不行,梅靜的人脈可不可以用?她隐退多年,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說話的地位?
正在想這些事情,都沒發現徐春晔又折了回來,還蹲在他前面,替他把腳拾起來放在踏板上。
徐春晔本想将他的腳放正,卻發現只要他一松手,徐開慈的腳就扭着歪朝一邊,根本沒辦法。
無奈只能這麽放着,想不出別的處理辦法。
他站起身來,手像不知道要放在哪裏一樣,最後才放到徐開慈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情債的事……你別多想了,我會看着辦的,你就在家安心養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