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羨慕
沈青轉頭也往客廳看了一眼，知道李岩說的是王灏。
“嗯，剛交的朋友。”
李岩點點頭，跟沈青一起往倉庫走去，眼神往屋裏瞟了好幾回，不過沈青沒有察覺。
交完貨，簽完字，他便要下山去了。
明明自己沒穿厚外套，身上只着一件長袖，走前卻還囑咐沈青道：“天還冷，你多穿點。”
他始終記得沈青剛上山時感冒發燒的虛弱狀态。
畢竟那是她留給他的第一印象。
沈青其實體質不差，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素質跟李岩沒法比。她攏了攏薄薄的開衫，說道：“好，你也要注意保暖。”
“嗯。再會。”他道別。
“再會。”
沈青揮了揮手，目送他下山。
李岩走後，沈青又和王灏聊了好一會兒。
沈青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察覺得出，這帥哥是個很值得一交的朋友。
他相貌好看幹淨，興趣也廣泛，說話還挺謙虛，兩人的話題源源不斷。
後來天色晚了，他再不下山，夜路就難走了，才從沙發上起來。
下山之前，還請沈青給他包裏帶着的筆記本上簽了名。
Advertisement
沈青跟他又握了握手，告訴他道：“我在山上生活得挺安靜的，我也習慣了沒有人打擾的生活。”
她以前被輿論攻擊時，喪心病狂的網絡軍團曾經扒出過她的住址，甚至上門來口誅筆伐過一陣。這樣有些提心吊膽的生活，是她不願意再經歷的。
王灏心領意會：“放心，您好好地開店，馬甲不會掉的。”
沈青笑了，她真的很喜歡跟他說話，因為兩人都能懂對方是什麽意思，這樣的交際格外舒服。
遇到一個能放心地交淺言深的人不容易，沈青沒有僥幸心理，不會因為遇上王灏一個，就天天在觀景平臺上守株待兔尋找同類。
過了幾天，她也慢慢放下了和王灏認識的興奮。
安山也迎來了春和景明的放風筝的好時節。
山頂上的風雖然不小，但出于安全考慮，觀景平臺不允許人放。
王山子偶爾放假，拿到手機，會跟沈青在微信上聊幾句，也給她發過他們一群同學一起放風筝的視頻。
沈青很向往。她只在小時候，她母親還活着的時候，去公園裏放過一兩次風筝。
後來慢慢長大，雖然對于風筝這類活動的興趣不減，卻不再有時間撒開步子在公園或草地上牽着風筝線到處亂跑了。
對于明明上高二了，卻還有時間玩耍風筝的王山子，她不得不說自己有些羨慕。
羨慕着羨慕着，心情就有些失落，因為聯想到了更多的事。
自己僅僅是童年少放了幾次風筝，就會覺得羨慕，會産生向往。但其實她的童年已經算是快樂的了，衣食不愁，無憂無慮，成績也算是出衆，更不用在長相上自卑。
可以說條件很不錯。
她這樣的人，都會産生遺憾，那比她條件更差的人，應該怎樣面對生活呢？
從小失孤的人，會不會羨慕家庭幸福的人？殘疾的人，會不會羨慕身體完整的人？因故辍學的人，會不會羨慕擁有高學歷的人？
甚至于，她想着，生在戰亂國家的人，會不會羨慕家國穩定的人？
她并不确定答案。
她代入自己，覺得自己的确是會羨慕，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個例還是普遍。
又想，如果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以為這個世界就是一片黑暗的，那麽他還會有羨慕嗎？
如果一個生于貧困的人，從來沒見過繁華的世界，看見的都是和他一樣的，吃了這頓沒下頓的人，那還會有羨慕嗎？
換句話說，不知道什麽叫做更好，那樣的人，會羨慕更好嗎？
如果不會，那人又是因為什麽而追求更好呢？
這些疑惑對于沈青來說，都并不是第一次思考。但每一回考慮這些問題，她內心裏都要做一番糾結。她其實沒有深入了解過哲學，只不過是自己愛聯想，愛思考。
或許思考永無止境，但她幸運地擁有寫作這一技能，能讓她把所思所想記錄下來。
靈感來得很及時，她停下了腦袋中的盤旋，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寫下了一篇名為《羨慕》的文章。
文章中的內容，大致上就是剛才想到的內容。
結尾，她寫道——
“我不知道，他們若是沒有見過更美的生活，會不會羨慕。”
“我當然也不知道，若是他們見到了，會不會，羨慕？”
因為通篇文章有些繞，也不是很符合她一貫的風格，她決定不發到馬甲號裏。
文章純粹是寫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在她看來，這一篇既沒有文學意義，也沒有哲學意義。不過倒是很有自我意義，畢竟記錄對象和記錄人都是她自己。
這夜睡覺前，她又把文章看了一遍。
看一遍的目的，是希望自己帶着文中的疑問入夢，好讓自己在夢裏接着思考。
這幾天來，她跟王灏一直有聯系。
王灏曾請求她發一些新作給他欣賞，沈青遲遲找不到合适的文章發給他。
剛好這一篇新鮮出爐，她側躺在床上，點擊了微信轉發。
一陣困意襲來，她選擇了轉發對象，發送，便閉上眼睛睡了。
隔一夜醒來，沈青手機亮屏，一開屏便是昨夜打開的微信界面。
她原本還大夢初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想刷個朋友圈讓頭腦清醒一點，卻被開屏看到的內容驚到。
一篇幾千字的文章，歸在一個小文檔裏，被她在昨夜轉發給了一位列表好友。
她本以為自己轉給的是王灏，可一看對方的微信名，卻發現，文章發給了李岩。
她趕緊撤回，但消息已經發送出去了整整一夜，微信根本不支持撤回了。
“他會不會已經看見了。我莫名其妙地給他發這麽一篇莫名其妙的文章，他肯定覺得莫名其妙。媽呀，好尴尬……”
沈青恨不得此時此刻來一個以頭搶地。
真想穿越回昨天晚上。
文章發給王灏和遲美怡，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這兩人，都知道她以前的身份，知道她算是個作者，知道她愛寫些文字。但李岩是不一樣的，他只知道她在山頂開店而已啊！
他看見這樣一篇文章，說不定還覺得奇怪地看完了，會不會覺得她這個作者很詭異啊！
很久沒有發生過這麽尴尬又離譜的事了，沈青還坐在床上，用被子捂住了頭。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高中偷偷寫的小說被班主任發現，還帶到辦公室給其他老師“奇文共賞”一樣。
有點丢臉，沈青悶着腦袋想。
直到呼吸不暢通了，她才把被子拿下來。
還好李岩沒在微信裏給她回複，不然她真的會鑽到地底下去。
他沒有回複，她便自欺欺人地想，他也許是沒有看見，他可能是沒有看見，他應該是沒有看見，他肯定是沒有看見。
原本還有今天還打算進貨的，她跑去倉庫看了一眼，決定還是過幾天再進了。
只是一個小手誤，真讓她焦慮了好幾天。
其實沒有焦慮的必要，她自己也知道，這真不是什麽大事，但她內心裏在乎李岩是怎麽看待自己的。她真的不想給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四五天之後，沈青覺得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之後，才再一次進貨。
當然，還是聯系的李岩。
她了解李岩一般送貨的時間，按照他接到貨的點，她想着，他大概下午兩點鐘到。
于是她吃過中飯就坐在店門口等待。
指甲都撥了好幾輪，才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老流程，李岩把東西挑進倉庫，她清點數量，然後結賬，簽字。
沈青在簽字的時候才松了一口氣。他們剛才寒暄的時候，他完全沒提起那篇文章的事。
萬幸。她心裏默念。
放心之後，她留意到了他的汗流浃背，拿了瓶飲料給他。
李岩不推辭，伸手接下，擰開瓶蓋就喝。
大口地飲，喉結随着他的吞咽動作而動。
脖子上伴随着汗珠的滾下。
沈青微擡起頭，看着他喝水。
李岩留意到她的目光，跟她對視幾秒，笑了。
他一邊擰上瓶蓋，一邊說：“如果是我，我會羨慕。”
沈青：“？”
她遲頓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那篇《羨慕》。
《羨慕》的末尾，她問，他們是否會羨慕。
李岩是在回答她，很認真地回答她。
她的間歇性社恐以及尴尬癌突然發作，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啊，他真的看了…”腦海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李岩又說：“羨慕讀書的小孩。但我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了。”
“真的。”他說。
他的汗巾吸了不少的汗滴，還搭在肩窩處，肉眼可見的有些濕漉。
沈青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要說什麽。所以她的腦海，一半在混亂地整理語言功能，一半在思索他的話語。
羨慕讀書的小孩……因為自己沒有讀書的機會嗎？
她不太了解他的過去，但也知道他沒接受過高等教育。原來他對于讀書也是羨慕的。
沈青對此有些意外，但沒有太驚訝。很多沒錢上大學的人都會羨慕讀書人。
只是他的後半句——“其實也很好了”，令她微微地動容。
很好了嗎？
他這麽辛苦，很少有休息的時候，拿到的報酬卻不怎麽高，家裏的設施條件也簡陋至極，更沒有什麽親人朋友在身邊。在他看來，也很好嗎？
沈青突然有些懷疑自己。她一直是抱有同情的心理去看待李岩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雙目。
在他的眼神裏，沒見到一絲的僞意。
純粹清澈的眼神交彙，讓她明白，他對于自己的生活的滿意與享受。
即使辛苦，他仍然能真摯地說出——“其實也很好了”。
沈青突然想起一句心靈雞湯，其中寫道：“我見過最好的生活，才知道努力是為了什麽。”
她登過遠洋的巨輪，上過通天的高樓，走過萬裏的沙海，去過繁華的晚宴。也許很多人努力一生來追求的事物，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已享受過了。但享受過這些，她卻依然被驅逐了。
直到上了安山，粗茶淡飯之中，才真正意義上地進行了生活。
李岩沒有她這樣的幸運，他很少走出安山市，甚至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省，但他告訴她，除了讀書這件事外，他不羨慕別人的生活。
不羨慕，卻認真地工作着，認真地走着一步步的山路。
在他身上，她看見了樸實又旺盛的生命力。
李岩被她瞧着，發覺氣氛有些詭異的靜谧。
他想要動一動，緩解目光的僵持。
但沈青先說話了：“李岩。”
“嗯？”
“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
沈青大着膽子問。
李岩心跳倏忽間加速，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青又問：“可以嗎？”
她的心跳不比他慢。
李岩于是緩緩張開了手臂，任沈青雙臂繞過他的腰，将頭貼在他的身上。
是一個結實又充分的擁抱。
很多事情，在沈青心中重新構建。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當然，他也能聞到她身上護膚乳的香味。
沒人說話。
李岩不是個笨拙的人，從沈青那天發來的文章之中，他很能感受到沈青對于弱勢群體的同情與憐憫。
他因此想到沈青對自己的許多關心。他想，她對他大概也是同情與憐憫。
但說實話，他并不需要。因為他憑力氣吃飯，憑汗水養活自己和黑子，這樣的生活踏實又美好。他并不需要同情。
李岩很想要沈青明白這件事。他和她一樣，都是好好地生活着的正常人，沒有誰需要憐憫誰。
因此，沈青的擁抱，以及擁抱前，她若有所思的樣子，他都能猜測出其中一二。
沈青抱着他，他也用手臂環住了她。
真的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