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永泰保局
本是随口一說,沒想到竟掀起如此滔天的波瀾,汪紫宸心裏有些忐忑,指下的黑子被一遍一遍地撚,目光迷離地盯着屋子裏的人進進出出。
一陣忙活,收拾好了棋盤,春霖替汪相整清狼狽,父女二人還在呆愣,眼神四處亂晃,不敢相對。
炭爐燃得正旺,欲發顯得屋中的寧寂過于沉悶。
春霖攥着剛為汪相擦過茶漬的帕子,咬咬唇,偷眼瞅瞅兩位主子,又瞧瞧也在不知所措的冬霁,最後硬着頭皮打破了安谧,“相爺,還是要早早換身幹淨的衣服好,天寒,別受了潮氣……”
汪相半天沒動,丫頭還想再勸,剛張了嘴還沒出聲,就見他伸出兩根指頭,随意擺了兩下,“都下去……”
雖不放心,但剛剛守在外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想留下也找不到借口,春霖、冬霁只能滿是憂慮地退到門外。
“老小……”輕聲喚,叫得汪紫宸一個激靈,擡眸,他面上有難掩的傷情,童臂粗的燭火都照不亮堂,斂盡了那渾然天成的威嚴後,剩得只有蒼老,汪紫宸更加緊了拳頭,任墨玉棋子硌在手中的線,像是只有那疼才能緩了身上的恻怛。
“元晖真的對你不好嗎?”
汪紫宸連眨幾下眼睛,怎的提到了高元晖?
越過小桌,汪相枯枝一樣的手拍在女兒握緊的拳頭上,苦笑如同嘆息,“你不說爹也知道,外面傳得有鼻子有眼,爹不願信也不想信……可到今兒也不能不信了,孩子,若不舒心……就別回去了,還在爹身邊。”
汪紫宸聽得愈發起迷糊,但還是下意識地搖頭……讨好了高老爺,收賣了高夫人,桎梏着高元晖,強壓着魯春華,在高家的形勢一片大好,這個時候走,前頭的心眼兒就白廢了,那可不行!
汪相長眉相湊,以為女兒還留戀,略略沉吟,“要不,從你哥哥們那兒挑個伶俐的侄兒,帶在身邊?”
短短一句話,汪紫宸品了半晌才算是咂摸出一些滋味兒,敢情老爺子會錯意了!誤以為他們夫妻失和難有子嗣……雖然這是事實,但多少存在着些理解上的偏差,不過,汪紫宸不打算解釋。
只是反蓋上他的手背,淺淺笑道:“您寵我慣我,府裏哪個不知?真開那口還了得?嫂嫂們背後涉及朝中各股勢力,因我一時貪玩擾了您的清靜不說,鬧得府裏雞犬不寧,豈不罪過?”也許放在尋常人家收養個孩子不叫事兒,但汪家不行,因為沒有當家主母。
不用過多分析,汪相自是領會,一直當老小是個孩童,累了倦了的時候承歡在膝下的開心果。放在眼前沒發覺,才嫁出去幾個月,竟有了大人模樣,一時喜沖心頭,老眼泛光。
不想與汪相的面對面都以痛哭流涕收場,汪紫宸難得願意費神,又加了幾句寬慰的話,“至于孩子……現在想還太早,畢竟我才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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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早?你娘生你時也不過十五歲。”汪相詫異中隐着怒氣,是哪個胡說八道,讓老小有了這樣的想法?回頭得好好查查……
“所以她才沒能熬過生産……”平淡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那位給了汪紫宸生命的人于她只有陌生,只是個如今再被提及,不但名字連姓氏都被遺忘的可憐人。
汪相面色一凜,陷入思緒。
……
汪相又一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父愛如山,花甲之年還勉強在春~色中游走,為的,只是女兒一個念想。
汪家的所有人都變得很忙,汪相的女眷們忙着施展魅力,引君入羅帷。四房姨夫人最小的也有四十出頭的年歲,早已人老珠黃,但仍不甘未戰先敗,一個個挖空心思尋些補身養顏的方子,一時,戴着汪家名牌的丫頭婆子在偌大的京城随處可見。
通房們多沒什麽背景,沒錢沒勢,好在還未遲暮,面對“姐姐們”的大張旗鼓,倒也有自個兒的小算盤。
嫂嫂們就更不用提了,為各自的婆婆出謀劃策外加出錢出力,就連一向動嘴不動腿的汪管家這回也沒閑着,據說是下了江南,去尋靈藥好讓主子能“春風一度”。
汪紫宸那兒反而冷清了。
鋪子半月前已經揭匾開張,名為“永泰保局”,之所以用“永泰”一是為讨個吉利,二來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與恒泰脫不了關系,無形中疊加了信譽。字兒是讓回京述職的七哥汪晟光提的,放着身為山東學政的大才子不用,那才叫暴殄天物哩。
其實,麻煩到得遠不止老七一個,比如老大老二老九,都傾力相助,尤其是老八,都沒用點到名,自動送來二十個夥計,還大方得放下話,想用到啥時都行,哪個看着不順眼還可以換新的……他們為妹子的折騰保駕護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因為有了老爹那個前車之鑒,畢竟誰都不想天天靠虎骨酒過日子。
開張那天聲勢絕對空前,九爺汪晟梁從京郊大營派來兩哨人馬維持秩序,有夥計分別站在街頭街尾賣簽,一個大子兒,開始時不知道是幹嘛用的都不掏錢,夥計也不多言,依舊來個人就上前兜售。
等鋪子門前拉開了架勢,衙門的捕頭領着捕快們來清場,才恍然大悟,沒那個東西不讓跟這兒待着,這才紛紛争搶,可已經漲到了五個大子,有官面上的人在,也不敢造次,只能吃了這啞吧虧,誰讓長了愛湊熱鬧的腦袋呢!
汪紫宸的發財門路可不止這一條,三層的鋪面臨窗的全是散座,往裏看不着什麽了才放桌待茶,一天下來,人沒打幾個,銀子卻沒少賺,據說那幾天王惟原天天熬到三更,數得手都發抖,也主要是錢實在太碎了。
掄板打人的是杜垠達,他以前常挨打,知道打哪可以讓人喊娘,遇到那些骨頭硬的也沒關系,汪紫宸口傳了幾招比當初揪發頭還慘絕人寰的招數,比如用竹釺往指甲縫裏楔等等。一般情況下用不着,有杜垠達那個混混界的前輩就夠用了,之所以還說,一是為以防萬一,再有也是變相告誡杜垠達:要是再不服,有得是法子收拾他。
鋪子的生意很好,每天有一百來兩的進項。簽上的字每天都會換,所以想過來看打人就得再花一個大子,好在不多,誰都出得起。經過半個月的培養,民衆們已經養成了自覺自動掏錢的習慣。王惟原還擔心,怕日子久了,看膩了怎麽辦,當時汪紫宸笑而不答,十幾天後,王惟原自己領悟出來了:這人啊,還真是奇怪,一邊是越打越勇,另一邊則是越看越來勁兒。
因為每天只提供五個名額,混混們人數過于龐大,誰先誰後就成了問題,為這,他們內部就起過幾次沖突,被官府鎮壓過兩回,地保出面調停,讓永泰保局想法子,于是汪紫宸賺錢的路子又來了。
将賣給老百姓的簽稍加改動,搖身一變就漲到一兩,成了混混們的報名牌。為了這銀花得值,也為了公平,混混中推舉出兩個人,每天抽簽兼維持秩序。
當然,這一切都是聽冬霁說的,汪紫宸還沒去過,否則也不至于鬧無聊了。
臨近年末,夏霏終于自直隸回京,汪紫宸這才得以到外面放放風。
北方的冬天很奇怪,完全不能用晴與陰形容。說晴吧,空中堆滿了雲,灰蒙蒙的壓在頭頂,令人喘息都堅難。若說陰,又分明尋得到太陽的光暈透過層層疊障露出的一抹淡淡虹彩。
臘月的風狂且烈,吹在臉上生生地疼,可那也影響不了汪紫宸的好心情,都不及馬兒停穩,就跳下車,邊呵着手,邊往人群裏鑽。
杜垠達正揮汗如雨,冬景天只穿了無袖汗褡,待瞅仔細,汪紫宸瞳仁不禁一縮,他手裏拿的竟是……殺威棒!閑談時夏霏說過,衙門口裏有種特殊的刑具,名為“殺威棒”,看着不起眼,腕子粗細的木棍裏是掏空的,灌滿鐵砂,門道全在掌刑的人手裏,使了錢,棍舞砂響,落到身上卻不疼,若是沒得好處,噗噗悶聲,打在身上就是個窟窿。
這還了得?!“住手!”想都沒想,汪紫宸喝道。
巡街的兵丁不認識她,不讓近前,小夥計靈機得很,在衙差耳邊低語幾句,這才将汪紫宸迎進去。
沒理會其他,直直走到杜垠達身邊,他正戳着棒子喘粗氣,又低頭,見側卧的人連吐了幾口血沫,這才放下心來,開口的話中有着難掩的埋怨,“怎的還用上了這要人命的物什?”
杜垠達牛眼珠子瞪得晃裏晃蕩,極為瘆人,他挫着牙也是千八百個不忿,“他罵我醜鬼!”
汪紫宸自己叨咕,“還挺有眼光……”杜垠達剛想質問,眸子突然一眯,擡腳踩住了那人踢向汪紫宸的踝骨,喀喀……她似乎是聽到了骨頭碓到什麽硬物的動靜,那人也是幾聲悶哼……汪紫宸心突突地跳,忙問:“不會殘了吧?”好歹是條漢子,可別糟賤了。
杜垠達挺着胸脯,被汗浸透的單褂貼着皮膚,肉隐肉現的,“不能!”
那就好,汪紫宸接過斜下裏遞來的小盅,捧着暖手,俯視着那遍體血污,卻還是梗着脖子不服的男子,溫潤軟語,“輸了……恨吧?不如這樣,你留在鋪子裏,找機會把身上的傷都還給他?”
“你!”杜垠達氣得耍着棒花,像是要立馬結果了那人似的,汪紫宸擋在他與他之間,靜等回答,良久,那人才沉沉地點頭,眸光中淨是詫異與猜忌。
汪紫宸滿意地勾起唇角,卻不打算給他答疑解惑,在明确感知能為己所用前,拒絕一切情感投入。
擡腿準備進鋪子,經過杜垠達時頓住身形,有些幸災樂禍,這家夥總算是找到個掐架的伴兒,以後自己就能省心多了,不過還是囑咐了句,“自家人,再下狠手未免……”後面的話含在嘴角還未出口,猛地,想起件事兒,緩緩側身,看向剛剛給自己送水的那個……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