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打啥出溜滑啊？
1973年深冬，北風呼嘯，大地蕭瑟，漫天的鵝毛大雪覆蓋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将整個生産隊徹底隔絕。
榆樹生産大隊林家小院裏氣氛凝重異常。
正值壯年的一家之主林山海堪比張飛的粗狂面孔拉的老長，有一口沒一口抽着旱煙，時不時擡起頭，眼神冰冷地往院子中間抖動如篩糠的大兒子林大成身上瞥一眼，仿佛在打量一頭待宰的豬。
在他身旁站立着的是他的婆娘燕秋，老大娘雙眼直勾勾盯着屋子裏頭，二兒子林老實兩口子人如其名，老實巴交地站在她身邊，時不時張嘴想要開導開導老太太，偏又人笨嘴拙，每次都只能喊出來一聲“媽”，就幹巴巴沒了動靜。
三兒子林不從兩口子站在自己那間屋子門口，眼神一會兒瞥向老大兩口子，一會兒又瞥向老太太，眼珠子滴溜轉，打不準主意到底要不要參與到這件事中來。
畢竟，這次林大成犯得着實不是啥小事兒。
凝重的氣氛持續了好半晌，林山海抽完了手裏的旱煙，冷冷瞥了眼林大成：“拾柒要是有個啥三長兩短，你這個當大哥的，那第三條腿，也就別要了。”
三個兒子兒媳聽到這話都齊齊變了臉色，有心想要勸兩句，又啥都不敢說。
誰讓林大成這次是徹底觸碰到了老兩口的逆鱗——兩口子的老來女林拾柒呢。
林山海這人可不簡單。
他這人不僅長得堪比張飛，力氣也毫不遜色，都奔五的人了，還能空手按倒耕牛，肩扛活豬，不僅種地幹活是一把好手，還是個天生的屠戶，那粗狂的面孔連被捆住了待宰的嗷嗷慘叫的豬看了都吓愣住，一直到死都不曾哼哼一聲，他自己看了都嫌埋汰，打從林山海知道好賴美醜起，他的人生目标就只有這麽兩個：找個好看的婆娘，生窩好看的崽。
好看的婆娘在這年頭倒是還算好找，林山海長得雖然磕碜了些，可他有一身的好力氣，一手殺豬的好本事，家裏面隔三差五能吃得上肉，生活水平頂呱呱，在這個并不怎麽看臉的年代也是附近十裏八鄉的熱門女婿人選，他給的出聘禮，要求也足夠簡單明确，幾個媒婆跑了那麽幾趟，林山海和燕秋認識了。
林山海不簡單，燕秋也不簡單。
燕秋呢，在家裏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上頭的姐姐因為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就算是女娃，待遇也還算能過得去；下面的弟弟因為帶雞寶，又是最小的，那更是受盡寵愛，只有燕秋卡在中間，又是個女娃，從小就不被家裏待見。
所以燕秋從小就想着，以後她要是當娘了，她肯定要生一個閨女，從小就嬌寵着養着，啥活兒都不給她做，她要星星就給星星，要月亮就給月亮，看着閨女高興，她就高興了。
因此她談對象時候就和林山海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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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管林山海到底想要幾個孩子，反正她燕秋這輩子肯定是必須要一個閨女的，要是頭胎就是閨女，那她就不生了；要是頭胎是兒子，那就繼續往下生，直到生出來閨女為止；要是林山海不能接受，那他們就趁早完蛋，省的都耽誤時間。
林山海腦子裏面可沒有啥兒子不兒子的，他打小就稀罕長得好看的，好看的閨女和醜兒子，他不知道旁人咋選，反正他就要好看的，是男是女，那無所謂。
于是兩人一拍即合，成家結婚。
林屠戶的人生目标，暫時完成了一半兒。
可剩下的這一半兒……
林山海和燕秋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前面三個都是兒子，這三兒子差點把林山海給憋屈死，恨不得時間倒流：三個兒子，個個都多少沾了點兒老子的邊！
老大林大成，剛出生就長了雙大粗眉毛，一條頂的上人家三五條，又黑又密又長，滿心歡喜的林山海剛看清接生婆手裏的大兒子，仿佛心頭上有人潑了一盆冷水，那顆火辣辣的慈父之心唰一下涼了；
老二林老實倒是不算醜，就是看着普普通通二十三四的男人，無非是臉上的褶子比尋常同齡人稍微多了兩三道，可林老二，他這張臉打從下生以來就沒有變過，剛出生時候啥樣，現在就啥樣；別人家孩子滿月以後越長越白□□胖，林老二就他媽不變樣，兩歲活像二十三四，林山海也沒抱過他幾回；
興許是前面兩個兒子淡化了林山海的壞種，老三林不從就要比他兩個哥哥好看好些，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正常人，唯獨皮膚黑了些，比普通孩子黑好一圈兒，不仔細看都看不出哪裏是鼻子眼睛的，燕秋好些時候半夜裏喂奶都沒找到嘴。
林山海敷衍了事地抱過幾回。
拾柒，拾柒那就不一樣了！
小姑娘剛下生時候就漂漂亮亮水水靈靈，完全沒有前面那三個哥哥的醜模樣，也不和尋常孩子一樣皺巴，從頭到腳都漂亮，白嫩精致得和瓷娃娃似的，喜得林山海當天裏直接給接生婆扛了半扇豬肉，連炮仗都放了十多塊的。
林山海臨老了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麽一個完全看不出他半點模樣的天仙兒一樣嬌滴滴的小閨女，那真真是當成了心尖尖，眼珠子，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不帶含糊的；燕秋那就更是稀罕這個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的寶貝蛋小閨女，她本就想要閨女不想要兒子，對拾柒的感情天生就和幾個兒子不一樣，前面那三個倒黴兒子又都長得那麽磕碜，這感情就更別提了。
拾柒就是這老兩口的逆鱗，誰要是敢碰那麽一下，哪怕是親兒子，兩口子也能大義滅親。
所以這會兒，林山海沒直接一刀活劈了林大成，那都是看在了大兒媳以及林大成兩個孩子的面子上。
為啥？
因為他娘的，林老大這個當大哥的不知道腦子裏面那根弦不對勁，大冬天裏非要帶拾柒去榆樹大隊不遠處的大河上打出溜滑，哪成想這河面上正好就有個窟窿，拾柒當下裏就掉進去了，好容易才撈上來。
燕秋生拾柒時候年齡都四十了，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這一胎又折騰了許久，導致拾柒生下來就比同齡孩子身子骨弱好些。
本來身子骨就弱，大冬天裏在冰水裏來了這麽一遭，拾柒被撈上來當時就渾身冰涼，臉色發青，整個人都昏迷不醒，正常情況應該趕緊送到城裏醫院才是，可偏偏碰到這種天氣。
風雪太大，牛車驢車都走不出去，人力倒是勉強能走，可拾柒這身子誰知道能不能再受了風寒，因此只能請赤腳大夫冒着風雪來這麽一趟，這會兒還在屋子裏面搶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醒過來呢。
林山海冷冰冰盯着林老大，心裏面已經盤算好了。
拾柒要是真的不好了，他就把大兒子的第三條腿剁碎了喂豬。
老爺子這麽盤算着，眼神兒就越發的不對勁，和刀子一樣嗖嗖往林老大腿根子那一塊戳，林大成整個人越發抖瑟了。
林大成可是林山海最大的兒子，打小就知道自家老爺子的性子，他爹就這麽偏心眼，還真敢做的出，他能不怕嗎？能不抖嗎？
要不是冬天裏穿的厚穿的多，有秋褲外褲的勒着，他這會兒保不齊都尿了褲子，他心裏面足足罵了自己百八十遍，也是出了老奇了，好端端的，他咋還非帶着拾柒去那河面上打出溜滑去了？
他明明知道他爹他娘多寶貝稀罕這個小妹子，當時到底是叫哪路鬼給迷了心竅的？
悔啊，真的悔。
不知道哪路的菩薩神仙也好，狐貍精黃大仙的也好，誰要是能幫他林大成渡過難關，他林大成回去以後一定專門給他立個排位供奉！
就在林大成求爺爺告奶奶時候，屋子的門簾抖了抖，一道人影從裏面閃了出來。
“你們家孩子這情況，哎，該做的我都做了，至于能不能熬過去，就得看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林山海花了五塊錢和五斤白面好不容易才請來的赤腳女大夫從屋子裏出來，擦一把額上的冷汗。
聽到她這話，老三兩口子互相對視一眼，眼底是七分憂慮二分欣喜，還有一絲絲心虛，林老三沖着媳婦兒使了個眼色，老三媳婦兒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可看了看随時可能放大的公婆，還是只得轉身進了屋。
反應最大的當屬林老大，話音未落，他嗷一聲撲了過去，不等大夫反應，噗通給他跪下了，抱住大夫的一條腿，哭的那叫一個聲嘶力竭，仿佛剛死了親爹親媽。
“大夫，你可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林老大媳婦兒反應慢一些，這時候也趕緊撲過去了，抱住了大夫的另一條腿，自家公婆到底多偏心小姑子，她這個當大嫂的可是看在眼裏的，小姑子要是沒了，自家男人八成也要沒了，她一個女人家帶着兩個孩子可怎麽活啊！
“是啊大夫，我們給你加錢，加五塊，不，十塊，你可千萬要把我小姑子給救活啊！我就這麽一個小姑子，我可是把她當我親妹子的啊！”
鄉下地方不怎麽稀罕姑娘，赤腳醫生被林老大兩口子的赤誠親情感情感動了，正準備開導開導這兩口子呢，就見自打他進門以來就和失了魂一樣的老太太和兇神惡煞的老爺子呼啦一下動了，兩個奔五的人，那股子敏捷勁兒比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還幹脆利索，林山海抄起了燒火棍，燕秋從袖子裏拿出了一瓶農藥就要往嘴裏灌。
“你還知道這是你唯一的妹子？！那你他娘的還帶你妹子去河上玩？！老子當初就應該直接把你這玩意兒打死了算！”
“喪良心啊！老大你喪良心啊！我就這麽一個閨女，我閨女要是活不了，我也不活了！”
“大嫂子使不得使不得！”
“娘！”
院子裏面一下子亂了套，不管是憂心忡忡的林老實兩口子還是杵在門口的林不從都急眼了，一窩蜂去搶燕秋手裏的農藥瓶子，反倒沒人想着去拉輪着棍棒的林山海，就聽見嗷一聲響，林山海手裏的燒火棍結結實實落在了林大成身上。
林山海心裏面有火，手上是半點兒都不帶留情，他長年累月和畜生打交道，又生的五大三粗，這結結實實一棍子下去，林大成叫的那叫一個凄慘，原本正搶奪着老太太手裏農藥瓶的二房三房兩家齊齊就是一個哆嗦，老實巴交的林老實和黝黑的林不從趕緊又要轉身抱住親爹。
林山海力氣再大，也是要奔五的男人了，林老二林老三都在身強力壯時候，兩人要是真上去又抱又拉扯的，林大成自個兒也長着腿，他還真就不一定能再給林老大幾下子，眼看這倆要轉移戰場，燕秋眉毛一豎，一巴掌打開了二兒媳伸過來的手，有一個閃身，躲過了二兒媳的拉扯，爬到了院子的一張板凳上。
“拾柒啊！娘的好閨女，娘的小棉襖！你別怕一個人上路會寂寞，娘這就下去陪你了！”
可把二媳婦急的目眦欲裂，又不敢拉扯她衣裳，生怕再把人給拉扯下來了再摔着碰着，只能招呼兩個男人過來幫忙。
“當家的！老實！快過來幫忙！”
林老實和林不從眼瞅着就要到親爹跟前，聽到她心急如焚地叫喚，回頭這麽一瞅，三魂六魄差點丢了一半，哪裏還顧得上親哥，趕緊回去搶親娘手裏的農藥瓶子去了，林山海抓住機會，手裏的燒火棍兒啪啪啪啪落在林大成身上，直打得林大成滿院子抱頭鼠竄。
等大家夥廢了老鼻子力氣搶下燕秋的農藥瓶子，轉身過去拉扯林山海時候，林大成已經挨了不下十幾棍，金屬做成的燒火棍都給硬生生被打彎了。
林大成婆娘早就已經吓蒙了，這會兒才緩過來，哇地一聲哭出來，撲到自家男人身上又打又咬：
“你說說你這人，明知道拾柒身子弱，你非帶她去打啥出溜滑啊？！你要是有個啥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們咋辦啊？！”
是啊。
林大成也是一千個一萬個想不開。
他到底是嫌命長還是吃了啥熊心豹子膽，咋就非要帶拾柒去打啥出溜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