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替嫁

時令早已經是四更。

夜空黑得緊,烏雲又遮了月。

京城黑得像是被誰蘸了幾筆新研出來的濃墨全都俨俨塗畫了一遍,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色中。

京裏前日便已立春,但倒春寒絲卻來勢洶洶。

眼下早已經過了街面店鋪打烊的時辰,四周全都靜悄悄的。

宵禁是大明一貫的律例,漏夜外出的人若是被巡城的五城兵馬司抓住,免不得又得糟官爺爺們訊問犯夜由頭,再抓去拶一頓拶子,直把十根指頭都夾成棒槌樣才放出來。

也正是因此,鄰裏皆門戶緊閉,白日裏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空空如也,門口更是幾無動靜。

鄰裏早已入了酣夢,只有街尾深處的秋家小院兒門還虛掩着。

秋斓坐在院裏,仔細朝面前炖藥的小吊子看。

天尚且冷,她只草草在白短襖上套了件姜黃色粗麻對襟小褂取暖。

粗麻褂子雖厚實卻也針腳分明,襯得褂子下一雙玉腕纖手格外細膩。

秋斓拿着扇搖得專心,帶了些少女難見的定力。

月色在小褂上加了層描銀的花,無端把素色的小褂染出幾分與衆不同,連帶秋斓的頭頂也像拂着層若有若無的紗。

而在這層輕紗下,鴉色的散碎披發順着秋斓的耳廓垂下兩縷,貼在被汗珠子濡濕的額角。

巴掌大的小圓臉上雖蘊着化不開的愁色,卻也掩不住精巧玲珑的五官。一雙浸滿憂色的鹿眼始終定定瞧着小吊子看,懸膽小鼻下的櫻唇更是幾乎要抿成一條繃直的線。

她一絲一毫也不敢馬虎。

眼前這吊子雖然不起眼,炖的卻是救命東西。

秋家滿共兩個女兒,除過秋斓,還有個年紀稍長的,是秋斓的姐姐秋德良。

然而德良自小底兒薄,病不離身。

和妹妹秋斓的自由自在不同,姐姐德良一年到頭得有十個月得被困在病榻上。

秋家為了替德良看病,早就山窮水盡家底花光。

所以眼下秋父秋母只能終年碌碌,拼了命地奔波賺銀子,只為了每年能多些錢去藥鋪子換碎參斷須,好給德良吃着續命。

一想到這,秋斓捏着小扇的手微攥,心裏一下子蘊起一層比藥汁還濃的苦味。

今年春天遲遲不暖,姐姐德良受了寒,從昨天晌午就咳嗽不停,一入夜越發厲害,連血也咳出來了。

可家裏卻只有先前留下的藥渣。

尋常人家若是把藥材抓來,熬過兩三回汁水便是該倒渣換藥的時候。但秋斓知道山參昂貴,總是煎煮十幾回也把參仔細收着。

奈何這一次德良的病情來勢洶洶,家裏快要炖爛的藥渣簡直是杯水車薪。

秋父秋母這才不顧宵禁,連夜外出去求藥,直到眼下還沒有絲毫回來的痕跡。

秋斓淺淺地嘆下一口氣。

眼下也只能把這兌過無數水的參湯再仔細煎一遍,淺黃藥香的,多少給姐姐也是個慰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微微仰起頭稍歇,這才發覺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解禁的鼓聲交織在姐姐德良的咳嗽中由遠及近,秋斓不免得對徹夜未歸的父母生出些擔憂。

好在沒過多久,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忽然從門外傳來。

秋斓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仰頭沖着房裏看,使勁大聲安慰姐姐說:“一定是阿爹阿娘帶着藥回來了。”

“我去接他們。”

她說着撇下蒲扇,一溜煙小跑到門口,在一片嘈雜的吵嚷聲裏推開外門。

只見四五個眼熟鄰裏街坊跟一群生人擡着個人,明晃晃地站在秋家門口。

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來了,唯獨不見能救命的人參。

秋斓不由得微微頓住,拼命朝人群裏打量。

“阿斓,快把你娘叫來,讓她今天別去賣糕了。你爹爹昨晚上連夜跟人去山上找什麽人參,結果天黑路滑的,踩着個抓狼的夾子,腿被夾折了……”

“永冒叔一會就來,趕緊讓永冒叔看看,說不定腿還能接的上。”

“秋秀才也真是,趁夜上的什麽山吶,德良病還沒好,這幾天淨聽着咳嗽,這下可好,又躺平一個。”

秋斓定睛一看,只見父親秋茂彥果真不醒人事被人擡着,衣擺上全都是混着泥土的斑斑血跡。

她這才醒過神,連忙道聲母親不在,請人将父親擡進屋子安頓。

可人方剛剛放平,還沒來及換下鞋襪,院裏互又吵吵嚷嚷起來。

秋斓怕生什麽變故,連忙跟腳出去看,這才發現是又來了人。

只是和周圍的鄰居不一樣,新到的這人穿得是府綢绫羅,帶着幾個小厮打扮的擡着幾擡大箱,像有什麽喜事。

精細又華貴的行頭和滿臉盈盈笑意顯得和秋家的小院子格格不入。

秋斓又仔細瞧瞧,這才發現小厮們雖看着眼生,但打頭的那個她卻是認得的。

那人正是她大伯秋泰曾宅裏的管家。

白淨臉,五短身,本家姓王,她幼時便見過。

雖說秋泰曾和秋茂彥是同出一脈的秋家兄弟,但兩家鮮有來往。

秋斓對自己的那位大伯實在算得上知之甚少,只記得大伯秋是個五品的朝廷命官,家裏富庶得緊。

這邊王管家見是秋斓立在院裏,變臉似的急忙堆上三分笑,快走兩步上前親熱道:“阿斓小姐,聽聞今春德良小姐病得厲害,我們老爺擔心,特地差人來看看。”

“今年城裏連根參須子都不好買,有存貨的藥鋪子只怕二老爺一時也拿不出現錢。”

“你瞧,我家老爺專程叫我送根百年的老參來,沒想來的倒巧,二老爺出了這事,我們還有些現錢給你們應應急。”

他邊說邊朝身後的小厮是個眼色,下人們連忙舉着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

老參鋪在盒子裏,每根參須都被仔細清理過。

院裏站滿了秋家的老鄰裏,都是平頭的街裏坊親,誰也沒見過這般出手闊綽的達官貴人,如此場面也更是第一次得見。

衆人不由得一個個噤了聲,瞪着眼朝王管家一行“貴人”身上打量。

秋斓自然也意外,多年來她替姐姐煎的藥不少,但基本是些參須參片的下腳料,她還是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大的整顆參。

不過和周圍叔伯鄰裏的純粹好奇不同,秋斓心裏有自己的主意。

她只覺得王管家貿然的來訪和惺惺作态的親厚難免叫人生疑。

畢竟自見事以來,她連自己那位所謂大伯的面都還沒有見過。如此陌生的兩家人,又何談來的雪中送炭?

想到這,秋斓狐疑地擡起眼,看着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王管家又繼續問:“勞煩王管家送參,卻又帶這許多人是為何?”

王管家關上參盒子,別有深意道:“阿斓小姐是聰明人,這參珍貴難得,我們家老爺本不舍送的。”

“可老爺膝下只有一女,比不得二老爺門丁興旺,所以就想找二老爺借女。”

“阿斓小姐天資聰穎,眼下已經留頭,及笈也就是個把日子。若是肯過繼給我們老爺做女兒,別說是一根百人參,再名貴的補品自然也配得上用。”

他說着又笑一聲:“再者說,阿斓小姐若是肯過繼,自然也能婚配個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勝過在這泥窩窩裏嫁個凡夫俗子千百倍。”

一句“泥窩窩”驟然惹得圍觀的街坊們極為不滿,但王管家渾不在意,只正眼瞧着秋斓說話:“阿斓小姐,二老爺養着這麽一大家子,一輩子太累了。”

“這腿要是斷了,日後科舉就更是難上加難,你也該為二老爺想一想。”

誰知院裏的話音才落,屋裏忽然傳來一聲重物跌落的聲響。

衆人尋聲望去,才見是被夾斷了腿的秋茂彥醒了。他拖着半條斷腿跌跌撞撞出門,順手抄起門邊的雞毛撣子就朝王管家身上扔。

邊扔還邊高聲喊罵道:“滾,快滾。”

“秋泰曾這個……王八蛋,和鎮國公府世子有婚約,舍不得嫁他的親生女兒,就來打我們家阿斓的主意。”

“想都別想!”

秋茂彥越罵越激憤:“城裏的參是不是他買空的?料想着拿科舉激我,我就肯為一己之私把女兒賣給他?”

“虧他還是個讀聖賢書的學子,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家門臊也讓他臊死了。”

一句又一句的罵聲撒進圍繞着的人群。

院裏圍觀的街坊鄰居們一片嘩然。

且先不說來人是什麽名頭,就但秋茂彥今兒的樣子也是十足失态。

昔日裏秋家老秀才雖功名不高,但學富五車品性極佳,絕對是個知行合一的謙謙君子。

可眼下揮舞着雞毛撣子髒話連篇的那個瘋子,哪裏還有往日溫良恭儉的樣兒?

說來說去,大家也都聽出了這事情原委,只道是和鎮國公府的一紙婚約讓老好人秋秀才發了飙。

鄰裏們頓時也交頭接耳,紛紛嗡嘤起來。

先是個小孩問:“那什麽柿子是個啥?都結婚了,咋就不嫁個人呢?”

他身旁的人忙說:“憨貨,京裏國公爺多哩,哪個不是大佛喲,能給國公府看門都是上輩子的福分了。”

随即人群裏又有人出聲:“鎮國公世子沈昭都不知道?當年在京裏可是露面就要見血的狠角色,殺人抄家眼都不眨。”

“聽聞那沈昭最初本在邊軍,殺敵不見幾何,回了京抄家害人倒是少不得他。攀上別的國公府那是燒高香,攀上鎮國公府,那可得自求多福。”

“你看那沈昭自己雖沒多少動刀的本事,卻也頤指氣使害了不少人。老天有眼,那手裏血債一筆一筆都攢着的,攢到兩年前報應可不就來了?”

“鎮國公府裏死了個老國公,這新國公沈合榮才襲爵便中風了,緊接着就是那個沈昭,遇見仇家報複,自己又招架不過,只能生生被挑斷手筋。”

“我還聽面攤上的人議論過,說‘鎮國公府裏那個’深居簡出,後來又染了怪病,現在就算留着條命,那也是個廢人,要日日啖人肉飲人血治病,結果越治越重,眼見得沒幾年好活了。”

好些人聽到這,臉上忍不住透出些驚駭:“阿彌陀佛,作孽,作孽喲。”

“再作孽人家也是高官貴人,咱們是泥點子,人家是雲須子,咱就是想得人家那病,還上不到人家那個青天。”

“上這種青天作甚,這嫁去不就是送命?”

“都是自家生養大的,何況秋秀才最疼兩個閨女,怎麽可能願意把阿斓送進那種地方攀那要命的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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