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鮮衣喋血刀

王管家人五人六,對這些窸窸窣窣的議論自然充耳不聞。

只不過他顯然也沒料到秋茂彥一個文绉绉的讀書人會二話不說直接動手。

眼看着雞毛撣子騰空而來,王管家堆滿褶子的笑一僵,露出些意外之情,忙慌慌扶着冠狼狽地閃身一躲。

秋茂彥罵聲不絕:“趁人之危的狗東西,髒了我家的院門,快些滾!”

眼見瞞不過秋茂彥,王管家索性也就不再裝客套,他目光裏頓時帶上幾分倨傲神色,警告似的冷聲道:“二老爺,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擡舉……”

“我們老爺全都是一片好心,哪裏來得賣女兒這種渾話?若不是您硬犟着離開秋家大宅,又十幾年中不成舉,何來今日的下場?”

“阿斓小姐若能許給鎮國公世子,那是福分。何況這家裏不是本就有個病秧子麽?阿斓小姐照顧得熟門熟路,若是嫁過去,說不準日子還過得更順手些。”

王管家的視線又回到秋斓身上梭巡一圈道:“再說了,當年就有人說阿斓小姐是榮華富貴的天乙之命。”

“萬一這麽一沖,将鎮國公世子的病沖好了,來年還不是風光無限?我們這些人都得跪着見阿斓小姐。”

秋茂彥被王管家氣急了,語出連珠越罵越快:“你這刁奴,豬狗不如,和你主子一個糟瘟樣。”

“他秋泰曾也是忘恩負義,落井下石,數典忘宗的衣冠禽獸。”

“還有鎮國公府的那幫孫子,明知他們家那位離西天就差一步,自個兒将養着倒也罷,還害什麽別家女兒去沖喜?無恥之徒,有辱門楣,沒皮沒臉,害人不淺。”

衆人哪見過這扯開了罵的場面,一時都還沒反應過來。

還是秋茂彥罵兇了,一口氣沒倒上來,轉身閉過氣去。全虧着鄰居們伸手一扶,不然得跌在地上撞個腦袋開花。

王管家見狀,這才不慌不忙勾起唇角笑道:“二老爺,你這是糊塗呀。”

“都知道咱們家老爺是當兄長的,到底大度些,這關起門來罵罵秋家自己人倒也罷了,如今怎麽連鎮國公府都罵上了?”

“這話萬一要是讓鎮國公府的人聽到……別說是你一個十幾年中不得舉的老秀才,就是我們家老爺求情那也不好使。”

他說着,又故意提高嗓音,當着衆人的面故意沖着屋裏喊一聲:“二老爺,沒本事顧妻兒不要緊。”

“可千萬別因着這個,就不惜自己的命吶。”

本在裏屋躺着的秋德良約摸也聽得心急,一邊擔憂小妹,一邊挂心父親,奈何她連下床都費事,只能傳來一陣又一陣連綿不斷的咳嗽。

王管家便又借題發揮:“二老爺自然等得,就是不知道德良小姐的命等不等得。”

他低聲補充:“喜嫁,總勝得過發喪。”

秋斓一直聽着別人說,聞及此話中隐隐帶着對秋家咒意,終于沉聲開口說:“王管家慎言,我阿姊身子弱,聽不得這髒耳朵的話。”

“你既來請人,不似我阿爹氣昏了腦袋,應當分得清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我家院門雖小,卻不是事事都能講的。萬一我阿姊有個好歹,我便禀了大伯不輕易饒你。”

王管家眼珠子一轉,料着秋斓雖年紀不大,但來日若是過繼,身份便不能與今日相提并論。

他立即假惺惺朝秋斓拱手服軟道:“阿斓小姐您恕罪,我們這些下人粗笨,不會講話是常有的,多有得罪,還請您見諒。”

“但我這話糙理不糙,如今情形是過繼還是不過繼,您心裏有數,自也不必我這個做奴仆的多言。”

秋斓默了默。

她心裏自然是有數。

城裏的參都被買空了,即便有剩的也都紛紛提價。

就算家裏能咬牙買一次兩次,卻也是捉襟見肘難以為繼,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何況家中餘錢全無,這兩日要是不找個郎中來仔細醫治阿爹的腿,就多多少少會留下些瘸跛的病根兒。若真是如此,日後阿爹想要再中舉,的的确确是難上加難。

秋斓的眉頭皺出個淺淺的“川”字。

她明白,他們一家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大伯是從一開始就掐中了他們一家的命門,料定了他們一家是貧賤百事哀。所以哪怕是一個管家的下人,也能在他們面前頤氣指使,哪怕是明目張膽的利用,都是對上位者對窮親戚的恩賜。

與其和大伯較勁碰個遍體鱗傷再認輸,倒不如早早就允了這門婚事。

縱使鎮國公府是個火坑,可是能換來阿爹溫書多添兩盞燈,換了阿姊的平安健康,換她阿娘飽飽睡一晚囫囵覺,那她如何就不能跳?

秋斓的手越攥越緊,臨到王管家臉上生出些不耐煩的時候,忽然松弛下來。

她嘆口氣,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我嫁。”

王管家一頓,笑嘻嘻的表情又挂回在臉上:“阿斓小姐能想通就行。”

秋斓又篤定地重複一遍:“我嫁。”

話音一落,她自顧自從王管家手裏接過參盒子:“如此,便行了?”

王管家空出雙手,便朝秋斓作個揖,這一次顯然變得恭敬許多道:“如此甚好。”

“只待阿斓小姐準備些日子,便來過府及笄。我家老爺和二老爺是親親的兄弟,自然不會虧待阿斓小姐的家人。”

言罷,春風得意的王管家帶着小厮們大步流星開拔。

院裏的人看完熱鬧,也紛紛散去。

秋斓還顧不上那些遠的事,就算有了參,眼下她還有得忙。

她仰起頭挺過鼻子裏冒出來的那股酸勁,笑着進屋對德良說:“阿姊,有藥了。”

屋子裏悄然無聲,只有姐姐德良靜靜坐在床上。

德良和秋斓長得不大像。

她煙眉柳目,櫻口細腮,身形纖細,生得極似秋母年輕時的樣子,與街坊女兒家們更是有種迥然不同的靈巧。

此時德良一臉的憔悴病容甚是惹人心疼。

她兩條柳葉眉緊緊在眉心蹙着,顯然沒有絲毫喜色。

秋斓便朝姐姐強顏歡笑道:“你看,這麽大的參。”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

德良徑直打斷秋斓:“阿斓,你瘋了?”

“你讓我這樣活着,我寧願去死。若沒有我這病秧子,阿爹阿娘不會這麽辛苦,別人更不能像今日這般作踐我們家。”

秋斓愣了愣:“阿姊……”

秋德良眼眶發紅:“你方才不也聽到了閑言碎語?鎮國公府沈家的世子就算再金尊玉貴,如今也是牆倒衆人推,是個半截身子在土裏的,你怎麽能同意嫁給他?”

秋斓唇角微彎,坐在德良床邊耐着性子規勸道:“阿爹從前說過,這世上沒什麽比家破人亡更可怕的事了。”

“我不想,也不想你們有事。”

“阿姊不是糊塗人,肯定明白他們這次只是借了阿姊你做文章而已。只要他們的目的一天沒有達成,我們家就一天不會有安生日子。”

“咱們拗不過大伯一家,咱們要先好好活着,只要咱們都活着,那就還能團聚的。”

秋斓的語速平柔和緩,說的卻句句在理。

秋德良聽着一番陳情利弊,一時竟也覺得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她雖癡長秋斓幾歲,此時才發覺自己見事沒有妹妹秋斓分明。

但秋德良自也不願這樣坐享其成,她輕撩視線,看着比自己還矮很多的妹妹,忍不住又泛起一陣難過:“阿娘還沒回來,等阿娘回來,咱們再想想辦法。”

“阿娘……阿娘她……肯定還有更好的出路。”

秋斓便又道:“哪裏還有更好的出路呢?讓阿娘再不眠不休地做糕去賣嗎?讓阿爹低聲下氣再多替人抄書謄信,還是讓阿姊你年年多糟幾回罪?”

“阿爹阿娘向來與人為善,阿姊更是連走路都要仔細腳下有沒有螞蟻。”

“我們從來沒有做過惡事,為什麽我們就必須貧病度日?為什麽我們不配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

秋德良看着秋斓,一時竟有些恍惚。

她原本有滿肚子的話,她跟着阿爹讀書識字早,往常最會講道理。

可現在卻不知是為什麽,她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秋斓看着呆滞的姐姐,嘴角慢慢擠出一絲淺笑,像是在規勸秋德良,也像在安慰自己。

她說:“阿姊,你要快些把身子養好才行。”

“日後能幫阿娘磨漿賣糕的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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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東方即明。

老郎中楊貫在一間陰澄澄的屋子裏拴好針包,驚得目瞪口呆:“怎麽?這怎麽……”

坐在角落的沈昭沒在陰影裏,面上神色自若,對這一番驚詫恍若未聞:“都是從前常做的事,這次也辦得很幹淨。”

楊貫連連搖頭:“誰跟你說這個?世子爺手上的傷如今尚未恢複完全,這不比從前,怎麽就敢直接動刀?這手是要還是不要?”

沈昭嘴角挂着幾不可見的笑意,緩聲道:“我替宮裏‘那位’辦點急事而已。”

楊貫一聽到“那位”被搬出來,頓時欲言又止,半晌才喏喏說:“那也不能叫你這麽不管不顧的。這麽一鬧,扯着從前的傷口,更難恢複了。”

“小關氏最近勤着張羅親事,世子爺若是遲遲養不好,冒出個人在身邊,日後必然多有不便。”

“也不知人是個什麽來頭,實在不行的話,我們想法子讓人像以前那樣消失……”

沈昭嘴角的弧度越發明顯,他眉梢輕挑:“楊大夫一個在軍中救死扶傷的老軍醫,怎麽總念着想着動手殺人這種惡貫滿盈的事?”

“我又不是不講理的人,誰惹我不痛快,我才殺他一家子。”

楊貫啞然,繞針包子的手也微微一滞,視線往沈昭手腕上挪回去:“我是怕小關氏動手腳。”

“國公中風中得蹊跷,如今府裏頭都是她小關氏在拿事。這婆娘整天求佛拜神,就盼着你早些能把眼睛一閉不睜駕鶴西歸。”

“當年在軍中馬背馳騁殺敵滅賊,您這位‘鮮衣喋血刀’能以一敵百,可是邊軍裏最猛的殺将。”

“那時候哪次不是別人朝着咱們求爺爺告奶奶的要饒命,現如今反而被一個深宅婦人拿捏着,我一個老頭子便罷了,世子爺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

沈昭輕輕旋了旋手腕,面上還是渾不在意的神情:“知道喋血刀姓沈的人沒幾個,別人眼裏的沈昭自也不過是個廢人。”

“滿京城的官家小姐怕是沒人想嫁,本就不情不願的事,若是再打發好媒婆,折足面子讓女方家吃些苦頭,親事自然難成。”

“能用錢解決的都是小問題,不必這麽早動手。”

洪貫皺眉:“可若真是小關氏安插過來的人,只怕這也無濟于事……”

沈昭嘴角堆着笑,一雙冷眸裏卻滿是漠然:“小關氏的人也是人。”

“既然是人,誰還不會出個意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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