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芙蓉粥

秋斓一招反客為主頓時讓宏毅懵住了。

軍營裏少見女子,如今驟然多出個“夫人”,還是沈昭不讓他随便動手的對象,宏毅多少有點手足無措。

而秋斓見面前的人是下人打扮,被問起來又啞口無言,心中一時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她沉下臉色厲聲道:“別莊雖不比國公府,可這地方供你容身,你怎麽能趁人之危做出昧良心的事?”

宏毅早已不動聲色地滑出了随身帶着的匕首握在手裏。

滿慶兒見人似乎有什麽小動作,擔心秋斓受沖撞,便徑直護在秋斓身邊,警告似的朝宏毅說:“我家小姐面前……你可……休要放肆。”

“你們趁着世子理不得事,就在這別莊裏陽奉陰違,難道就不怕我家小姐禀告主母,把你們一一挨個發賣”

“日後世子有我家小姐護着的,趁早收好你們那些歪心思。”

宏毅默然,這才發覺自己是被當做了什麽圖謀不軌的惡人。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塞好袖口的匕首對秋斓畢恭畢敬拱起手:“夫人誤會了,在下宏毅,是一直跟在爺身邊伺候的。”

“昨日進城置辦,不想誤了宵禁,所以未能歸來。”

“今日是爺醒了,這才來床邊近身侍奉,并非是以下犯上。”

秋斓一愣,只聽得宏毅說“爺醒了”這麽幾個字,不等對面話音落下,便急忙下意識回頭朝床上看。

回眸之間,果然見沈昭已坐起身來。

秋斓一怔,這才發覺她和沈昭離得極近,近到仿佛能看得清沈昭的睫毛。

雖然已是夫妻,卻也沒想過會出現如此場景。秋斓方才還丈八的底氣莫名其妙卸了個精光,臉色更是不由自主泛起潮紅。

彼時沈昭正撩着如水的淡淡目光撒在秋斓的身上。

他雖然病着,但堂堂相貌一颦一笑都能讓人心生歡喜,如畫的眉目一動一轉皆似含情,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果然是比躺着的樣子更要好看百倍千倍。

可是偏偏這樣好看的人,身形消瘦,臉色蒼白。

一副病弱之态,好像連喘口氣都費勁。

秋斓的心情稍加平複,慢慢朝沈昭皺起眉頭道:“醒了就好。”

先前她還在家的時候,姐姐德良也是命苦底兒薄,年年春天都要被病折騰一遭。

病若是一犯起來,德良必然是白日吃不下飯,夜晚安不得枕,能斷斷續續咳上好幾個月。

爹娘請不起名醫大夫,只能熬參炖水,照老藥方子抓幾副藥解燃眉之急,而後全靠德良幹熬着過一整個春天。

這樣湯湯水水十天半月下來,德良人就能瘦一整圈,擡起手來青筋畢露,好似只剩層薄薄的皮包着骨頭。

可饒是如此,有家人悉心照顧的德良也絕不至于像沈昭這樣——

氣色差極,神态低落。

整個人單薄的就像是一張軟白宣紙,風一吹就能到天邊上去。

再想起昨晚上那些應付差事的下人,秋斓心裏頓時泛開一陣難受。

原來無論是什麽天潢貴胄,也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也同樣是不是別人拜高踩低的對象。

秋斓看得入神,不閃也不躲。

雖是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瞧男子,但凝神入了定似的,只眨着眼和沈昭四目相對。

未幾,還是沈昭伸手掩口輕咳兩聲,打破了這一屋子沉靜。

秋斓也不似尋常大家閨秀那樣忙着避開目光,只回神一般淺聲朝宏毅說:“是我情急誤會了,你不要見怪。”

宏毅打量完沈昭的眼色,從善如流朝秋斓擺個笑臉道:“夫人既然來了,宏毅就先告退。”

秋斓不言,只作默許,她看着宏毅出門,而後才轉身伏在床邊,慢聲細語地對沈昭說:“我叫秋斓,昨天……”

沈昭面無表情打斷她:“我知道。”

秋斓便又問:“你知道便好,我也不清楚你睡了多久,你餓不餓?”

“下人說你難得醒一回,身子定然是虛的,先墊些東西吃,好不好?”

她嘴裏雖是問人的話,人卻絲毫沒個等沈昭答應的意思,徑自跟滿慶兒說了些熬粥的事便把人打發了出去。

滿慶兒很快端着熬好的芙蓉粥進屋,秋斓轉手便從托盤上端起盛粥的小碗,專心致志地攪和起來。

芙蓉粥已然熬得入味,秋斓晾了一陣,又落一滴在虎口上品了鹹淡,才端着碗雙手奉在沈昭面前:“給你,這個好喝的。”

“看起來雖然是白粥,其實別有乾坤。”

“我一早出門前就炖了雞湯,雞肚子裏塞得滿滿都是香葉,淮山,還有茯苓。現下雞湯溫潤清亮,不混油脂,五味調和,極好下口。”

“再用雞芽子肉撚蓉拌上粳米,放在清湯裏咕嘟一陣子,鮮味就能全吸進米裏頭。等芙蓉雞粥煮到米軟肉爛,再放些味淡不辛的嫩仔姜,就是這世上最最最适合養病的東西。”

沈昭的視線從秋斓臉上直挪到她手上才停下,可眼神裏卻絲毫沒有要接受的意思。

秋斓耐心地又把碗端近點道沈昭眼前,沉聲說:“你病了,要吃東西才能好。”

這一番哄人的話說完,沈昭卻還是一副我行我素不置可否地樣子。

秋斓這下不想再慣着人了,徑直扯向沈昭的手準備把碗給他塞過去。只是目光一挪,她才注意到沈昭右手從掌心到手腕處,有條難以遮掩的長疤。

蜿蜒扭曲,形跡可怖。

像條虬龍被拘在這啃噬着沈昭的手。

秋斓微頓,正想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覺僵住。

記憶裏的只言片語慢慢浮現進她腦海中。

“那世子遇見仇家報複,生生被挑斷了手筋。”

“就算留下條命來,也不過是個廢人。”

“那只右手怕是再也用不成了。”

幻想中的血腥畫面讓秋斓狠狠一抖,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什麽猛然之間創了一下。

沈昭曾經是躍馬踏邊關的少年人傑,可那樣的時光終究成了過去,如今也不知那只手還能不能端得起粥碗。

她扯住沈昭的傷口,無疑就陣無聲的嘲諷。

讓那個曾經那麽驕傲的人,硬生生成了別人眼中的廢人。

想到這,秋斓有點愧疚地朝前微挪,怯生生仰着沈昭打量:“對不住。”

她支支吾吾地往外冒詞:“我忘了你的手……受過傷。”

沈昭神色依舊:“無妨,都是過去的……”

一句話音未落,秋斓已經拿着勺子把粥喂進他嘴裏。

勺子在沈昭唇齒邊輕輕磕碰幾下,米粥溫度正好,屬于雞湯的鮮香頓時在舌尖上綻開。

粳米已經炖得軟爛不廢嚼,雞肉蓉早就混在米中合二為一難分彼此,加過藥材的湯底風味獨到,非同一般。

沈昭生在錦衣玉食的國公府,跟當今聖上不出五服沾親帶故,自小出入宮闱,各種吃食早已經吃絮。

他自問絕不是貪嘴之輩,奈何眼下是當真腹中空空,他只記得喉結微蠕,粥水已經毫不見外地入了胃。

秋斓看他咽下去,方才也不過是嘴硬,心下霎時像得了嘉獎似的開心。

她一雙眼彎得像兩只月牙兒,笑意更是如同春風拂過桃花林般綻開在臉上。

“怎麽樣?你喜不喜歡?”

沈昭眸光輕轉,答非所問道:“聽聞秋侍郎教女悉心若甚。”

他尾聲一挑:“只是秋侍郎不僅教琴棋書畫,怎麽還能教出這麽手下廚的精妙功夫?”

“秋家果然是書香門第,和沈家不一樣得很。”

秋斓一僵,正要張口話頓時把她嗆住。

沈昭寥寥幾句話,卻在不經意之間觸及到了她的秘密。

她名義雖然叫秋泰曾一聲父親,可終究不是秋泰曾親生的。

秋泰曾盤馬彎弓地将她過繼入門送來替嫁,自然也不希望那些舊事被人揭露出來,真正的關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就算有人說起來,她也是堂堂正正過繼了的秋家女兒,于理于法皆無不合。

秋斓急着順幾下氣,連忙朝沈昭解釋:“我爹不教這個,是我……”

“我自己喜歡才去學的。”

沈昭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瞧着秋斓眼中顯而易見的慌張。

他不動聲色地勾勾嘴角,故意拐着腔調問:“是嗎?”

秋斓定定神,生怕會說漏嘴,又繼續掩飾道:“我爹向來說女兒家不僅要斷書識字,最重要的是有主見。”

“琴棋書畫是該學,我自然不曾懈怠,都精通得很……但我自己喜歡的東西,偷偷學來誰也管不得,這便是我的主見。”

沈昭哂然,繼而淡淡道:“确實是這個道理。”

“秋家果然家學淵源。”

秋斓聽他這麽說,于是悄悄歪頭,仔細又小心地側着腦袋打量沈昭臉上的表情。

見着他神情裏絲毫不見什麽狐疑,只是沒什麽勁似的在床邊靠着,這才松下一口氣。

沈昭側目瞧她,溫溫和和地朝她笑笑:“讓你受累了。”

他這一笑就是春風化雨,周圍猛然間全都靜下來。

秋斓看得微怔,半晌才後知後覺朝沈昭搖頭:“沒有的事。”

說着又摸個枕頭替沈昭墊在身後:“你靠着這個,會舒服些。”

“再吃幾勺。”

秋斓心裏有些打鼓。

嫁進沈家之前,人人都說沈昭殺人如麻兇殘至極。可如今即便就坐在他床邊,沈昭說話也是溫溫柔柔格外體恤。

她忍不住鼓鼓嘴,只覺得當初竟還有半分聽信那些傳聞,如今簡直連看着沈昭都有愧。

“你還喜歡吃什麽?我會做的好東西特別多。”

“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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