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藥石之苦
巧兒聞言,便又朝小關氏湊近些,伏在小關氏身側低聲說:“陳太醫說國公爺這半月進的少睡得多,人瘦了一圈,全靠湯藥吊着氣。”
小關氏面不改色,只是将擦過手的帕子随手一扔,像聽到些無關緊要地問:“還能吊多久?”
巧兒便又應聲答:“陳太醫開了兩副藥,說幹熬着必然翻不過夏天,大限就在今年。”
小關氏淺笑的臉上這才綻出些更盛的喜悅:“兩幅藥頂不得什麽用,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都給國公爺免掉這些藥石之苦罷。”
巧兒眼珠子一轉:“那奴婢這就先去找靠譜的人,預備着後事。”
“只不過喪儀是大事,到時候別莊那位若是硬要來,咱們可如何是好?”
小關氏像是聽到個笑話,便驟然發笑:“他來?他有命來嗎?”
“算好了國公爺臨近大限的日子,私下裏找陳太醫開兩幅藥,把沈昭藥死算完。”
“千萬記得,要讓沈昭死在他爹前頭才好。他早就是個廢人了,循王一死,太子也是個沒用的膽小鬼,沈昭還想指望誰管他的死活?”
巧兒聽到這裏,忽然猶豫道:“可那是老國公上書先皇親封的世子,雖說現在病重難治,可畢竟也沒個死相,萬一宮裏頭查起來……”
小關氏對這番擔憂渾不在意,颠颠地哂笑兩聲,晃得頭上兩绺挑牌似浪般搖:“這麽點事就吓破你的膽子了?你個沒出息的,難不成想讓我送你進宮服侍太子去?”
巧兒皺起眉頭:“巧兒惶恐,可是夫人,要不咱們再等一等吧。”
“世子雖不能立馬咽氣,但終究不是個長命的。何況今日陳太醫來,連說話都是吞吞吐吐,要讓陳太醫再拿個那種方子出來,恐怕不大樂意呢。”
小關氏這才慢吞吞地扶扶鬓角:“傻丫頭,沈昭之前都活得好好的,成完親卻忽然暴斃,咱們跟別莊八竿子打不着,這就算查起來,又怎麽能怪到我們頭上?”
“你還看不出來?那秋斓不過是個沒權沒勢的替嫁工具,到時候沈昭往棺材板裏一躺,只要定下謀害世子畏罪自裁的罪名,誰還會細究?”
巧兒一怔:“這……終歸也是秋家的人,秋大人那頭會不會……”
小關氏渾不在意地在案上輕磕幾下指尖:“秋泰曾想借我們關家在朝堂往上爬,又不舍得嫁自己的女兒,就耍點小聰明,找來個假貨來李代桃僵。”
“以為我看不出麽?到時候他忙着自保,定然連聲也不敢吱。”
巧兒恍然大悟,連忙谄笑着給小關氏茶杯裏續上水:“夫人果然妙計,難怪連皇貴妃娘娘送來的碧玺手串也能割愛。”
小關氏不以為意:“一條手串也值得挂念着?長姐送來的好東西缺這麽半件不成?”
“這榮華富貴不輕易得,一輩子能風光這麽一回,該得笑着阖眼才是。”
她端起續過的茶船,輕吹拂兩下撇撇茶葉:“至于陳太醫,就更不必擔心,他的根在我手裏攥着。”
“是當太醫院的院使,還是眼睜睜看着從前做過的醜事被抖摟出來滿門抄斬。他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怎麽選。”
小關氏握住茶船的手緊了緊,直抓得指尖泛白卻也不松開。
“我們關家血脈是天生的貴胄。”
“鎮國公這爵位,無論如何都要落在我晖哥兒頭上。日後晖哥兒便是戴高冠,做驸馬,也絕非黃粱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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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城中的繁華景象不同,別莊所在的遠郊鮮有人跡,比之國公府的确清淨不少,乍看下的确适合靜養。
沈昭微掀眼皮的時候正臨近黃昏。
滟滟的濃陽早已化作夕照,繞在瑰麗雲霞間,鍍上一層琥珀似的色澤。
他扶着床欄坐起身,恰逢有人推門進來。
沈昭慢條斯理地擡擡眼,臉上的表情倒是不曾發生什麽變化。
來人白淨臉高挑個,大名喚作宏毅,早年便一直在行伍中跟從在沈昭身邊。
如今他雖戎裝換作大衫小帽,疏眉朗目,看着一股書生氣,但走動起來還是隐約能叫練家子瞧出他混過行伍的痕跡。
門被“吱呀”一聲關上,陽光透過窗框斜照在沈昭頸部以下,照在他修長纖瘦的手上,更映出他腕裏那道歪歪扭扭的長疤。唯獨他臉上不着絲毫光痕,讓人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的表情。
沈昭也顯然料定宏毅會來,開口便沉着嗓音問:“都辦妥了?”
宏毅點頭:“爺放心,和您在一個樣。幹幹淨淨,絕抓不到把柄。”
話音一落,弘毅又有些猶豫道:“只是殿下聽聞爺手上舊傷複發,有心關切,自責得很,說這事先前就不該跟你透露。”
“楊大夫更是氣得厲害,一個勁怪您不聽話,說您這傷越積越久,先前還敢擅自動刀,這手肯定是不想要了。”
話音到這,原本安靜昏暗的床前忽然傳來沈昭的嗤笑聲。
“一把年紀的老頭兒,氣性倒是挺大,還知道去太子面前告狀。”
宏毅這才朝床邊挪兩步,徑自蹲下身:“爺,楊大夫這也是心疼你。”
“小關氏變本加厲,咱們就這麽一直忍着?什麽時候是個頭?”
沈昭輕笑着朝前微探,一張白皙面龐上迎上微光滿是風輕雲淡,微挑的丹鳳眼中更透着令人捉摸不定的情緒。
他薄唇翕張:“這就忍不住了?”
“跟我這麽多年,性子怎的半點不見有長進?”
宏毅迎向沈昭的視線,朝他輕嘆:“爺,你是知道的,我不怕在邊軍出生入死馬革裹屍。”
“只要你一句話,那個小關氏和他兒子今晚就能從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找來的喽啰根本傷不到您分毫,她送來的藥您更是從來不吃。咱們如今會在這,絕不是因為怕她小關氏。”
沈昭神色泠然,未予置評,弘毅便又正正神色鬥起底氣。
“爺的手是要抽馬刀拔機弩,保家國衛社稷的。”
“不能生生耽在這廢了。”
沈昭撩起視線,嘴角勾出三分弧度。
宏毅自軍中跟着他已是八年有餘,會摸透他心思自然也不奇怪。
沈昭下意識看向自己掌心及腕的長疤,知覺得這疤像條蜈蚣似的扭曲,似乎動動手指就會扯着這條“長蟲”狠狠撕咬起來。
他翻覆着手忽然低低地笑兩聲:“廢了又如何,不要操心我的事。”
“對付個小關氏而已,一只手也足矣。”
宏毅皺眉:“可是……”
“好了。”沈昭打斷宏毅的勸說,無謂的笑意也驟然散去,“不要讨論沒用的。”
宏毅聞言,這才垂下視線:“那些見血的事爺只管放寬心,有我在。”
“今日過門的秋家千金一早去國公府,小關氏轉眼便差人送了厚禮來。秋泰曾一向對大小關氏唯命是從,小關氏送個秋家女兒過來,只怕又動了什麽手腳。”
“要不要我這幾日就找個機會動手,像以往那樣處理幹淨。”
沈昭微微擡手,見宏毅及時斂聲,沈昭方淺聲道:“那根本就不是秋泰曾的女兒。”
宏毅瞧着沈昭篤定的神色微訝:“怎麽可能?”
“秋泰曾唯有一女,明明是秋府送出來的人,難道是有人冒名頂替?”
沈昭哂笑:“秋家一個書香門第,人人都說獨生小姐是被秋泰曾寵大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說秋泰曾願不願為了仕途搭個女兒,就昨日那位,點燈下廚都游刃有餘得像個做過千百遍的熟手,這還不怪?”
“何況她嘴裏那個阿爹深明大義,可半點不像秋泰曾。”
宏毅聞言,心中也是疑窦叢生:“這難不成……真就是随便搪塞個女子冒充秋家千金,是嫁了來隔應您的?”
“不可能,小關氏那惡婆娘找人傷您右手,又用藥方暗害企圖讓您得不治之症,她就沒安過一點好心。”
“如今她又塞個人來您身邊,您為什麽不讓我直接把人辦幹淨?”
床上的沈昭倒也不氣:“小關氏雖向來自傲,可她不是傻子。”
“別急,小關氏可是好不容易費盡心機才找人廢了我這只手,讓她多高興兩天,也算是我盡了孝道。”
“既然有意外,那就有變數,到時候能借這個假千金反将她一軍也未可知。”
宏毅聽到這才終于領悟沈昭的深謀遠慮,對秋家嫁個假女兒的事再按下不表,轉而揶揄道:“兩年前要不是爺你自己故意……就憑她找來的那幫喽啰,怎可能傷您分毫?”
“如今小關氏裝得倒好似個賢妻良母,三天兩頭往別莊送藥,今日午後還一道送來些補品,說是囑咐爺珍重身子。”
沈昭擡眼瞧瞧窗外的天,眸子裏像是翳着層陰雲。
他的語氣亦是稀松平常:“跟以往一樣。”
“讓下人當着衆人的面炖了,然後你找個人看不見的時候倒出去。”
宏毅抿住唇角,鄭重應聲:“是。”
“宏毅知道該怎麽辦。”
沈昭懶懶擡眼:“去吧。”
話音一落,遠處的腳步聲驟然引起宏毅的注意。
他輕壓眉頭跟沈昭對視一眼,卧房裏便猛然陷入鴉雀無聲的境地中,只剩下輕快的腳步聲越挪越近,直到最後停在門前,推開隔住夕陽的屋門。
夕陽如同被釋放一般傾瀉而入,将沈昭和宏毅都浸在暖暖的光裏。
沈昭鳳目微眯,他只聽聲便也認得出,那腳步聲來自秋斓帶着丫鬟滿慶兒。
只是驟然迎着光,他又撒一眼才看清,秋斓抱着點心盒,兩個人言笑晏晏,一臉喜氣。
秋斓的個子不及丫鬟滿慶兒高,額角上還有因為留頭所以未及挽起的絨絨碎發。她的五官好似還沒有長開,鹿眼小圓臉,雪腮櫻桃唇,浸在夕陽裏輕輕一笑,嘴角的酒窩就會被染上淺淺的紅暈。
沈昭的眼神微頓,但很快輕輕垂下眼斂住視線。
只是沒料到方才進門的秋斓也是一愣,緊接着忽然急行來床邊,一把推開宏毅擋在兩個人中間,滿臉的笑容更是轉瞬改換成呼之欲出的敵意。
她仰頭瞪向宏毅:“你一個人不聲不響在世子床邊鬼鬼祟祟做什麽?”
“別想仗着他重病在塌,就以下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