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茉莉糍粑

日頭已然高了。

秋斓見得德良轉醒, 在床榻邊喂了粥藥,才轉而安撫好家裏,提着裙子跟沈昭上車回別莊。

沈昭上車早, 此時正靠在車內閉目養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熬了個通宵累得厲害, 他雙目輕阖, 薄唇微抿,看起來像極是睡着了。

秋斓便小心翼翼地撩着裙角, 直往車裏面走進去坐穩,生怕擾到他清夢。

方才是因着德良暈倒才擾了事端, 秋斓現下得空, 方想起沈昭一眼看出她阿娘是狜族人。

連她阿爹也顯然是意料之外, 她更不由得好奇沈昭究竟是怎麽看出的端倪。

“阿昭。”秋斓輕喊一聲。

只是就那麽一瞬,她想起沈昭對秋茂彥冷言冷語不容置喙的樣子, 忽又覺得不怎麽敢提起這茬了。

故而叫聲都出了口她才發覺聲音如同蚊吶, 輕得連她自己也聽不清。

車方才朝前走了些許,秋斓心下頓時糾結不堪,櫻桃小口張張合合, 只敢眨巴着眼睛看沈昭, 終是沒蹭出個字來。

她無奈地垂下腦袋,思索得出神, 絲毫沒注意沈昭施施然撩開眼簾,正不動聲色地側目盯住她看。

馬車搖搖晃晃,秋斓也不由得生出些困意,可才一轉眼,冷不丁迎上沈昭冷冷的視線。

她登時被吓得睡意全無,整個人朝車壁上貼了貼:“你……”

“你這麽看着我幹什麽?”

沈昭一如既往地傳出一聲嗤笑:“想問話就張嘴。”

“你怎麽知道……”秋斓讪讪地試探出聲。

“我怎麽知道秋夫人是狜族人?”沈昭不以為意, “雖然你爹娘假稱是天災,卻忘了十幾二十年前是連着五年的豐年,只有滇州打過仗。”

“狜族人世居滇州,最善儲制乳品。你們家院子裏挂着一圈晾乳扇的架子,你忘了?”

“何況你還做過松仁雲腿餅,還做過酸野。”

火肉屬江浙蘭溪最佳,年年往京中上供。可秋斓入餡的火腿根本就不是産自蘭溪,那味道該來自西南滇州,是狜族人的制法。

酸野便更是滇州才該有的東西。

秋斓聽得一愣一愣。

反應了一陣,才下意識抓住沈昭的手,忍不住又問:“聽起來也沒什麽不好說出口的,怎麽昨晚我阿爹問你的時候,你不願講?”

“還有昨天晚上,你到底是怎麽找到我的?”

“想知道?”沈昭挑眉,唇邊笑意未消,他稍擡起手,故意拖着音調道,“占了我便宜,還想套我的話?天底下有這種理兒嗎?”

秋斓後知後覺,連忙抽開自己的手。

不料沈昭卻忽然叩住五指,用他骨節分明的手将秋斓緊緊箍住。

秋斓一怔,看着沈昭冷眼質問,她不知怎麽的,竟有些怕。

“怕什麽?我又不是什麽不講理的人。”沈昭笑得肆意, “你輕薄我在先,是不是該輪到我輕薄你一次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秋斓輕咕哝一句,可話音還沒落,馬車忽然狠狠颠了下。

秋斓只覺得被拉住的手扯出來一股勁,帶着她朝沈昭湊過去。

昨夜是天黑路遠她沒瞧清,現下才注意到沈昭鬥篷下穿了件香色的曳撒,肩上似乎還有淺淺的紋樣。豔色的衣裳少見沈昭穿,如今驟然一換,方發覺沈昭的氣色被襯托得好了不少。

可惜還不及更多反應,她便徑直栽在沈昭胸口,跌進他懷裏。

罪魁禍首沈昭這才慢條斯理地垂下眸:“哦,我們雖是夫妻,我卻一直以為只行個名義,沒想到原來夫人傾慕我已久?”

秋斓面色一緋:“你……”

方才馬車颠簸,卻也不至于能讓人失了平衡。

分明是沈昭拉着手用力拽了一把,她才會跌進他懷裏,現在怎麽好意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這種話?

沈昭卻像是能看穿秋斓的心思,他勾着嘴角輕擡兩只手:“我一早就松手了。”

“你可不要憑空污人清白。”

秋斓這才忙着打量,終發覺手的确實沒再被沈昭抓着了。

反倒是她跌得狼狽,方才驚慌失措的,不知是什麽時候就伸開手攬在了沈昭肩上。

她別別扭扭低下微燙的臉,索性坐正身子不再亂動,讪讪道:“我不管,反正我們就算扯平了。”

“該你告訴我了,為什麽不肯把原因說給我阿爹?”

沈昭便又輕笑兩聲:“你爹娘瞞着你的可不止問出來的這麽點事,若不是你的好姐姐暈倒,本能讓你聽得原原本本。”

“不過就此打住也好。”

秋斓聽得雲裏霧裏:“什麽意思?我阿爹阿娘還瞞着我?”

“重要的不是都說了嗎?還有什麽不肯告訴我?”

沈昭嗤笑,眼中卻沒什麽正經神色:“你猜,猜中我就據實相告。”

秋斓眉頭一皺,兇巴巴道:“你又诓我?”

“秋夫人既是狜族人,應當教過你怎麽做糍粑?”沈昭撩眉,“都說西南糍粑佐着紅糖或者芝麻,風味最是獨到。”

秋斓忿忿瞟沈昭一眼:“我會做又怎麽樣?”

“想吃?去你的夢裏吃吧。”

沈昭側目,瞧着秋斓認認真真生氣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馬車一路疾馳,到別莊那陣時辰還早着。

沈昭避開下人回屋安置,秋斓也不跟他說話,惱着進了自己的屋。

宏毅料理完雜事,便也跟着回到沈昭卧房。

只見沈昭斜倚在椅上,手裏一如往常捏着他的玉墜子。

整個人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宏毅知沈昭是在考慮事,便輕輕在門框上叩兩下。

“爺,事情都交待妥了。”

“日後敢再去找麻煩的就是不要命。”

“好。”沈昭雙目輕阖,捏着玉墜子輕輕在額角磕兩下,顯然是在思忖,“昨夜忙碌,你去歇歇吧。”

宏毅聞聲,卻沒轉身離開。

他替沈昭添好茶:“事端都平了,爺還在憂慮什麽?”

沈昭摩挲着玉墜的手微頓,失焦的視線慢慢彙集在宏毅臉上。

他“嗤”地笑出聲,誠然道:“自然是秋家的事。”

“秋茂彥不缺本事,他先前是被秋家壓着,如今也已釋重負。可他整日過得縮頭縮尾,這合理嗎?”

“只怕他秋茂彥瞞住的,根本沒有他說的這麽簡單。”

狜族世代居于西南滇州,借山險自成外夷。幾百年來有他們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文字,更有他們自己世襲繼承的最高統領滇州土司。

當年大明改土歸流,收複西南沿壤。滇州歸複呼聲極高,可滇州土司黎氏巴遵望卻不顧時局舉旗反明,直接揮刀斬了明廷派去義和招安的官員。

土司擁着滇州的都城負隅頑抗,殺傷來使更是直接觸怒了時任西南總兵,當時的鎮國公,也就是沈昭的祖父沈修鴻。

沈修鴻是個暴脾氣,最終徑直帶領的明軍鐵蹄一路踏平滇州土司府。

可惜罪魁禍首巴遵望和繼承人昊欽庵卻失了蹤跡,自此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

轉眼到如今,沈修鴻過世兩年有餘,滇州歸入朝廷直隸也已經二十餘載,昔日的往事早已成為過眼雲煙。

只有零星人還記得,被明軍懸賞生擒死擒皆可的巴遵望和巴遵望之子——滇州土司繼承人黎氏昊欽庵至今仍舊下落不明。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場戰役裏,還是隐姓埋名藏在某塊地方繼續圖謀着反明。

也正是因此,西南如今零零散散總還有人謀反,雖是散兵游勇不成氣候,但也連綿不斷,成了朝廷隐疾。

沈昭泠然道:“現如今滇州歸入直隸,南北往來生意不絕,各種交流空前鼎盛,學漢話的狜族人不少。”

但二十年前,狜族人說的還全都是南話。

唯有一些貴族會在教習詩文時學漢語,但人數也是屈指可數。為的是歷代滇州土司來朝大明時,不至于在京城中跟明人雞同鴨講。

“秋夫人可以裝作漢人,從西南一路流浪到京城,那便說明她至少學過漢話,學得還不少。”

“尋常人家連書文都未必會教給女子,何況是秋茂彥這樣的才子,會為了一個目不識丁的女子心甘情願被趕出秋家嗎?”

“可若只是尋常的狜族人家,又怎麽可能有将女兒教成這樣的能力和本事?”

宏毅瞳孔微縮,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緩聲道:“爺的意思是,秋夫人是反……”

“噓。”沈昭冷着眸子做了個噤聲姿勢,“不要亂說話。”

“秋夫人今日無論如何也不願說出失散兄長的名字,我只是在懷疑,也許猜得都不對。”

“皇貴妃拿西南做了那麽多文章,在朝堂上一茬又一茬地清洗異黨。”宏毅皺起眉頭,“萬一真的牽扯到土司府,那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沈昭斂斂目光,冷聲道:“茲事體大,沒坐實之前,先不要跟殿下提及。”

“也不要跟夫人透露只言片語。”

“我倒是小看了秋茂彥的膽子,他既然辛辛苦苦守了二十年秘密,那就先幫他守着。”

宏毅凝凝神,淺淺點頭:“宏毅明白。”

沈昭握着玉墜子的手又輕撚幾下,忽聞得一陣腳步聲。

側目果見是滿慶兒端着托盤敲門進來。

滿慶兒見沈昭和宏毅都在,只好擱下托盤淺聲道:“我們家小姐專門說,這是她吃剩的茉莉糍粑。”

“叫……叫我跟爺說,只準看,看完就扔。”

話音才落,滿慶兒忙縮着脖子朝沈昭點點頭退出屋去。

沈昭驟然失笑。

他起身瞧了瞧秋斓送來的糍粑。

這糍粑表皮焦黃,茉莉花更是碾碎了攉在紅糖汁裏,還添了點黃豆粉放在邊上。

米香裹着花香,外皮酥脆,內裏粘糯得能扯出絲來。

糍粑應當是剛剛出鍋,還冒着熱氣,蘸糖汁豆粉香甜不膩,滋味甚好。

沈昭眼角又挂上三分笑意,轉眼瞧瞧宏毅:“今兒走了一遭,倒覺得城裏回別莊是怪遠的,若是天天跑這麽一遭,确實累人。”

宏毅疑惑道:“爺何出此言?”

“隔得遠總歸不方便,咱搬回國公府去吧。”沈昭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擺弄着瓷碟裏的糍粑,淺聲道:“這病,我快裝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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