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論往事母親病重
周三太太一走,如燕忍不住向着門外啐了一口:“這般不要面皮,竟然還說姑娘傳閑話!”
绮年轉身往回走,淡淡道:“惱羞成怒,自然要給我扣頂帽子。把大門關了吧,若今日還有三房人上門,就說母親身子不适,不見客了。”
如燕答應一聲,擔憂道:“奴婢只怕三太太在外頭亂說,壞了姑娘的名聲。”
绮年嘆口氣道:“別人的嘴是擋不住的。如今三房擺明了欺負我們,母親守寡不能出門,也只好随別人說去。只要不傳我已經跟那何家議了親,別的倒也無妨。”
如燕急道:“姑娘莫要看得輕了。若是三太太在外頭亂說姑娘壞話,咱們太太又不能出門,外人見不到姑娘,相信了三太太的話,那将來姑娘議親也難。”
绮年苦笑了一下。如燕說得半點沒錯。這種盲婚啞嫁的時代,你可別指望有什麽相親會能讓你參加。無論娶媳嫁女,先是看對方家世與自己家是否相當,再是看嫡庶是否相配,最後就是人品了。
但是人品這種事,可不像模樣能擺在那裏讓人看見。若是個兒子還好,将來或要讀書,或要經商,都是要出門的,做了什麽衆人都可看在眼裏。可是姑娘家素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名聲全憑人口口相傳。尤其吳氏守寡,連帶着女兒出門交際都不方便,周三太太若在外頭說绮年教養不好,绮年還真是很難反駁。
“如今這情形,走一步看一步吧。”書裏那些穿越主角都活得風生水起,像她這麽無能的怕是很少見了吧?可是绮年翻來覆去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來哪本書裏有寫過主角遇到這種情況是怎麽解決的。
“先去上房看看母親。叫門上去把鄭大夫請來。”绮年吩咐着,匆匆回了吳氏房中。周三太太這一鬧,恐怕吳氏又要病了。
吳氏果然又有些發熱,如鵑在一邊安慰着,還不肯休息,拉了绮年的手落淚:“你爹爹去得早,我們孤兒寡母的,便要受別人欺侮……”
绮年心裏暗暗嘆氣。吳氏這種性格,确實讓她有點無語——遇到事就哭,可是哭有用嗎?這種軟弱性子,也是運氣好遇到了個疼愛她的好丈夫,連公婆也都慈善,婚後十幾年都過得稱心如意,可是等到丈夫去世,她頓然沒了主心骨。
绮年有時候也會琢磨,吳氏這個性格是如何養成的?
吳氏娘家遠在京城,世代為官,也算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家族了。吳氏的父親吳老太爺,也就是绮年的外祖父,前後娶過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個六品文官之女,過門五年就病死了,身後留下一兒一女,就是吳氏若蘭,與她的兄長吳若钊。
那時吳老太爺才三十歲不到,自然又娶了一房,卻是個光祿大夫的女兒,姓顏。雖說光祿大夫只是閑職,但品階遠高于當時的吳老太爺,對吳老太爺的仕途多有助力,所以這位繼室在吳家頗有地位。
吳氏并不經常與绮年說起外祖家事。周老爺過世前她是顧不上女兒,過世後她自己身子也垮了沒有力氣多說話。不過绮年從她的只言片語中也聽得出來,吳氏雖然是元配嫡女,但在這種繼母身邊,日子想必也不太好過,更擺不出嫡長女的譜來。
顏氏夫人後來一口氣生了兩個女兒,這也是嫡小姐。吳氏雖然沒有明說,但繼母偏心自己親生女兒也是可想而知的。吳老太爺只盯着兒子要成器,管不到後宅女兒們的教養,遂把吳氏養成了這種軟弱沒主見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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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在的,绮年有時候都替自己這位母親捏了一把汗。畢竟她是吳家的嫡長女,若按現今這規矩,兒女親事乃是給自家拉關系的絕好機會,說明白點就是搞聯姻,搞裙帶關系。
像吳氏這種出身官宦之家的嫡女,理應嫁個能幫到自家的大家族做嫡媳,說不定還是嫡長媳。若果真如此,那些後宅的心計,非把吳氏壓碎了不可。她雖然是占了個嫡長女的名份,可是繼母對她的教育并不上心。
表面上看來,吳氏琴棋書畫皆精,又會一手好刺繡,連舉手投足的規矩都是專門請了教養嬷嬷來教導過的,絕對的古代完美才女。可是绮年知道,這位母親連帳冊都不大會看,管家理事只能打個中下,說到跟人鬥心計,那更是差到八百裏之外了。
在古代,那琴棋書畫刺繡走路,都可以請人來教,唯有這管家理事整治下人,甚而出嫁之後如何對付婆婆小姑甚至丈夫的妾室通房,還有外頭親戚朋友往來送禮,這些卻都是要當家主母把人帶在身邊一點點教導的。吳氏那些先生教的東西皆學得極好,該是母親教的東西卻一塌糊塗,可見這位繼室的顏氏夫人,對元配留下的子女是個什麽态度。
到了吳氏該婚配的時候,吳老太爺已經做到了從三品官員,連吳氏的兄長都中了進士。論理,吳氏倚仗着家世,很該嫁入高門才是,結果卻嫁了翰林院一個七品編修,就是绮年的父親周顯生。
當然,绮年絕不是說這門親事不好,而是奇怪吳老太爺怎麽會選了這門親。想來想去無非兩個原因:第一是顏氏夫人從中做了什麽;二來是吳氏自己在出外交際的時候拿不上場面,沒被大家夫人們看中,結果拖過了年齡,只得降格以求。
在绮年看來,只怕這兩個原因都起了作用,說不定後者作用還更大些。至于說吳老太爺會替自己女兒着想将她配一門少操心的實惠婚姻——不好意思,看看吳氏養成這樣,绮年不認為自己這位外祖父會這麽慈父心腸。
不過吳氏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周老爺家中人口簡單,因寡母管得嚴,二十歲了才有一個通房丫頭。後來娶了這般高門的媳婦,為免礙了媳婦的眼,成親之前就把那通房打發了。因此吳氏進門之後,很過了幾年舒服日子。
後頭周老爺升到了六品官,吳氏又生了绮年,雖然不是個兒子,但畢竟是喜事,合家歡樂。正在此時,周老太太卻去世了,周老爺只得回鄉丁憂。他是孝子,傷心太過,守完了母親的孝,自己身體也垮了。吳氏給婆婆守喪,又要照顧丈夫,忙得不可開交,也就是這時候将女兒完全忽略,導致六歲的周绮年從假山上跌下,變成了現在的周绮年。
绮年也并不想埋怨什麽。前世她是個孤兒,從來也不知道什麽是父母之愛。穿越過來之後,雖然父親病着,可是身體略好些的時候,也會叫女兒過來,手把着手教绮年寫字。母親雖然一心照顧丈夫,至少年節的衣服鞋襪還是親手做好給女兒換上。且自從绮年從假山上摔下來之後,也更關心了一些。
這些關愛,绮年十分珍惜。只是周老爺熬了幾年就去世了,而吳氏那軟弱性格,在丈夫死後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加沉溺于對丈夫的思念中不可自拔。那些下人看家裏沒有男主子,太太又軟弱,頗有幾個生了外心的,外頭織坊鋪子裏,情況就更糟糕了。
既然母親不主事,绮年只好跳出來了。借着父親去世後家中人手太多,她一口氣打發了四五個丫鬟婆子,外門上也削了人,滿府裏只剩下靠得住的十一二人,外人看着都有些冷清。
可是家裏她能管得着,外頭卻不是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能插手的。绮年在去年年末打着吳氏的名義查了一次帳,震懾了一下織坊裏的那些管事們,今年織坊的情況果然好了些,但绮年自己知道,這只是治标不治本,等人家把帳再做得細致些,她要查也查不出什麽了。
“娘——”绮年輕拍母親的手,“放心吧,想來三嬸不會再提這事了。”
吳氏擡起淚眼看着女兒:“她,她如何不會?上月她就來糾纏過……”
绮年嘆了口氣:“我已與三嬸說過,她不會再來提何家了。”
吳氏吃了一驚:“何家?你怎知是何家?”方才她和周三太太可皆未提過何家的名字。
绮年一時說漏了嘴,正想着如何回答,吳氏已經急得坐起身來:“绮兒,你如何知道是何家?莫非,莫非你出去打聽了?還是在外頭聽見了什麽?”若是女兒胡亂出去打聽議親對象,那是大失身份;可若是外頭風言風語已經在傳女兒與何家之事,那便真是糟了。
绮年趕緊安慰道:“母親放心,外頭并沒有傳什麽,且三嬸嬸家的菊年姐姐跟何家表少爺從前也曾有過議親的念頭,三嬸嬸知道輕重,不敢往外亂傳的。”
“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吳氏又氣又急,“你一個閨閣女兒,到處去打聽人家議親的事,若傳出去可不羞死了人!”若是被外人知道,少不得說周家姑娘不守規矩,若再有那心思肮髒的,說周家姑娘想着男人,绮年這名聲就要毀了。
绮年苦笑,不知該說什麽好。都什麽時候了,若是她不打聽清楚了何家的事,真被周三太太把話傳出去,到時候又要如何收場?
“娘,并非女兒不知羞,只是若不壓一壓三嬸,容她這般糾纏不休,還不知要出多少事。”
吳氏聞言,不由得又傷心起來:“我的兒,娘知道你心裏苦,只怪你爹爹去得太早,剩咱們孤兒寡母的受人欺侮……”
我心裏也沒什麽苦的,只要您老人家高興,我這日子就過得舒服得多。
這是绮年的真實想法。周家二房雖然不是什麽大富之家,但守着這些家業,料理好了一輩子衣食也是無憂的。說實在的,绮年上輩子連父母都沒有,一個人從孤兒院出來,拼了小半輩子,也才掙了半間四十二平方的小公寓。還有一半貸款沒還上呢,人就被酒後無德的司機駕車撞飛,穿到了這裏來。
如今父親雖然沒了,好歹也在膝前親近了五六年;何況還有個母親,雖然性格太軟弱了些,對女兒的關切倒也不是作假的。這麽算算,比上輩子的條件好了很多,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呢?
不過這些話绮年當然不能說出來,只道:“母親不要如此傷心,父親在天有靈,看見了也會不安的。且如今咱家也并沒多少煩心事,衣食無憂,只要母親養好了身子,娘兒兩個歡歡喜喜過日子,父親知道了也放心,豈不是好?”
吳氏想起丈夫,就不由得傷心,拉着绮年又絮絮說起若是丈夫在世,該如何如何。直到外頭楊嬷嬷帶着大夫進來,方才止住。、這大夫也是常來的,請過了脈,便說這是動了氣,太太本來憂思傷身,若再動氣不好調養。绮年便請他外間開方子,片刻後如燕進來,說外頭韓家小姐送帖子來,請姑娘出去。
绮年看如燕那模樣不像,便叫如鵑好生伺候着吳氏,自己出了上房,果然如燕低聲道:“是鄭大夫請姑娘過去說話。”
绮年心裏登時一驚,急急過去,也不及等大夫說話,先開口問道:“可是我母親有什麽不好?”
那鄭大夫醫術頗佳,當初周老爺病中便是他來診脈,之後又是吳氏,與周家上下也都熟稔,皺眉道:“這話我本不想說,怕吓着姑娘,只是若不說,又怕姑娘不知道利害。”
绮年強壓下心裏忐忑,道:“鄭大夫有話只管說,管是什麽,也比我懵然不知出了事的好些。”
鄭大夫每常到周家二房來診脈,绮年總要接待一二,素知二房這位小姐年紀雖輕,主意是極大的,當下便直言道:“令堂這病,由來已久,乃是最初令先君仙逝之時便傷心太甚埋下的病根。這些年我雖是開方調養,無奈令堂憂思太重,藥可醫身病,不可醫心病,說句不好的話,令堂這病根子已是紮得深了,若不自己寬解,神仙也難根治。”
吳氏這病是怎麽回事,绮年心裏也清楚。自己也是天天想着辦法讓吳氏開心,無奈吳氏自己不放開,做什麽也是事倍功半。
鄭大夫瞅着绮年是心裏有數的模樣,便續道:“今日之事,在下也不知令堂是如何動了這般大氣,但這般時候還動氣——實與姑娘說一句罷,若再有一次,令堂怕就……”
绮年只覺得腦子嗡了一下。相處六年,就算是陌生人也處出感情來了,何況吳氏是對她真心實意關懷的母親。總覺得只要慢慢寬慰着她忘記了父親,身子自然會好起來,卻不想三房沒完沒了地糾纏。若是吳氏有個三長兩短……
鄭大夫看這情形也嘆氣,将寫好的方子奉上,道:“如今務必按着我這方子日日用藥,斷不可再讓令堂動氣,更要慢慢勸着将心事放開來。若能做到,日後尚有十幾年的壽數。”
绮年聽得心中凄惶,命楊嬷嬷奉上脈敬,又送了鄭大夫出去,順便叫外門小厮去抓了藥,立時廚房熬上,自己便往吳氏房裏來。
吳氏猶在傷心,如鵑如鹂兩個左右勸着,見绮年進來方收了淚。绮年看這樣子實在不成,本還想與母親說賣織坊的事,今日也不敢說了,只好好哄着母親,說了幾句高興的話。一時如莺在廚下熬好了藥送來,又伺候吳氏用了藥睡下,叫兩個大丫鬟好好守着,這才回到自己房中。
如燕如鹂跟着進來,如鹂猶不放心,道:“姑娘,三太太那邊,當真不會再來了?”
绮年淡淡道:“她若不怕自己女兒嫁不出去,就盡管來。我豁得出去,她可不行。五姐姐下頭,還有兩個妹妹呢。”
如今的規矩,家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周菊年若嫁不好,後頭兩個妹妹也受連累。
“若是,若是他們在背後說姑娘的壞話……”
“左不過說我沒規矩,持不了家。”绮年已經考慮過了,“今日既請了大夫,明日始便緊閉大門,只說母親病了。讓小楊管事外頭稍稍傳幾句,只說三嬸來了,母親便病了。”
如鹂喜道:“我這便去說。只三太太來提親的事也該說出去才好,也叫人知道,三老爺平日裏慣會說嘴,自家太太卻做出這些事來,看他羞也不羞!”
绮年苦笑道:“難道你以為三叔不知道麽?他若當真知羞,三嬸怎敢來說這些話。你只傳我方才的話給小楊管事,提親的事,不可從我們這裏傳出去,我自有辦法。”想想又道,“這話傳了,明日韓家冷家少不得有人過來,若來了便說,我十五那日要去西山寺為母親上香祈福。”
如燕如鹂都明白,绮年所說的韓家乃是成都府同知韓大人府上,那家的獨女韓嫣今年一十四歲;冷家則是主簿之職,四小姐冷玉如則只比绮年大了三個月。這兩位是绮年在此地的好友,那三房曾與何家議親的事便是這兩位府上家人們打聽來的。如今都在注意周家,今日三房來了,少不得明日兩人都要遣人來打聽消息的。
绮年沉吟一下,又道:“如鹂把那沒繡完的荷包拿出來。雖說不值什麽,也總要表表我一番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