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山寺奔馬驚魂

西山寺并非什麽名剎,只是出城不遠。绮年畢竟是未出閨閣的姑娘家,又在孝期,哪裏好走得太遠,因此每次上香都是來此。

此地勝在幽靜,又是常來之處,故而寺裏也是熟門熟路,待绮年上了香,便引到“韓同知家小姐休息的禪房”裏。

方走到門口,绮年便見韓嫣身邊的兩個丫頭晴書晴畫,冷玉如的丫頭聽香,都在門外守着呢,便也将如燕如鹂留下,自己進了房去。

前腳方踏進房門,韓嫣便站了起來叫道:“你可來了,那事怎樣了?”

绮年不及多說,先斂衽向韓嫣與冷玉如行了一禮:“多虧兩位姐姐相助。”

因彼此年紀相差無幾,且绮年骨子裏是個二十多歲的靈魂,對着兩個小姑娘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姐姐來,故而平日裏這三人都是你我相稱。今日绮年鄭重其事喚一聲姐姐,倒顯得這一禮格外鄭重,韓嫣躲避不疊,口中只道:“這是做什麽,姐妹之間,行這些虛禮做什麽!”

冷玉如本倚着桌子坐着,見绮年行禮,方才慢慢站起來避開,也道:“不過舉手之勞,何必這般見外。”

韓嫣忙拉着绮年坐下,連聲問那日之事。绮年一一說了,韓嫣便啐道:“好不要臉!”

冷玉如嗤笑道:“只不過考了個舉人,連進士都不曾中,整日裏酸文假醋的,只道真是什麽君子,卻原來那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绮年嘆道:“若非你們幫着打探來的消息,再堵不住三房的嘴。”自袖中将兩個荷包取出來,道,“說起來不值什麽,也并不為你們這次幫我——說來這是大恩,我此時也不言謝了。只是轉眼就到年下,我尚未滿孝,也不能出門拜年,親手繡的東西,你們挂在身上,也只當我拜了年罷。”

韓嫣嗔道:“看你說這些話,若再見外,我就惱了。”伸手将荷包接了,笑道,“倒是你的東西好,我先拿着。”說着,便細看那荷包。

這荷包是石青色底子,上頭繡了粉白淡紅二色桃花。韓嫣性子開朗,喜穿鮮亮顏色,這荷包底色既壓得住,上頭桃花顏色又幹淨俏麗,配着最是合适的。今日恰好穿的是杏紅小襖并天青色錦裙,當下便将荷包挂上,笑道:“到底你的繡工好,繡出來的桃花鮮活水靈,顏色也好看。我若系着回去了,被我娘看見,少不得又要拿你做個榜樣,罵我笨手拙腳了。”

韓嫣本是韓同知獨女,不免嬌養幾分,又素性俠氣,詩書均好,只是沒耐心做女紅之類,時常被韓太太訓斥。只是訓過了,勉強做幾針,改日依然如故,韓太太也是無奈。

冷玉如擺弄着衣帶,淡淡道:“你家做針線的人又不少,便不學也使得,這才是福氣呢。”冷家只是個主簿,家境自不如韓家,冷玉如雖在家中排行最末,也少不得要自家做些針線才應付得過來,說起來話來就有些酸酸的。

韓嫣素知冷玉如那性子。自己家不必說,便是绮年父親,生前也是做過六品官員的,母親又是帶了大筆陪嫁,雖是孤兒寡母,家境卻富足。只冷家官微職小,家裏人口又多,吃穿用度都沒法跟人比。

偏冷玉如此人,最不甘居于人下。雖比绮年只大三個月,卻是琴棋書畫樣樣出色,在此地頗有才女之名。普通人家姑娘她看不上,不屑與之為友,只與韓周二人交好,卻又時時忌着韓周二人家境比她強,三不五時便泛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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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嫣為人開闊,并不計較這些,嘻嘻一笑道:“針線不做也罷了,前些日子我母親看了你做的詩,又把我喚去訓了幾句。想來我結識你們兩個,竟是給自己找麻煩的。”

冷玉如聽了這話,面色方好了,卻做出不在意的樣子道:“什麽詩,胡謅幾句罷了,倒讓伯母笑話。”

绮年也知道冷玉如這脾氣,因此繡這荷包時也頗躊躇了一番。冷玉如琴棋書畫上都比自己強,只這針線上不如自己。一來術業有專攻,冷玉如要那才女之名,針線上自然少花了些工夫。二來绮年是開了外挂的,讀起書來事半功倍,也就能格外騰出時間來學針線。此消彼長,就壓了冷玉如一頭。

若送針線活,只怕冷玉如覺得自己是有意壓她。若送別的,又怕冷玉如覺得自己是在炫富。绮年想了半天,決定還是送荷包,雖說有炫耀針線之嫌,但一來姑娘家送這種親手做的東西最有誠意,二來兩人送一樣的東西,冷玉如也沒得可挑,若是送的東西跟送韓嫣的不同,沒準冷玉如又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送冷玉如的這個荷包是蜜合色底子,上頭一叢鮮豔的魏紫牡丹,不繡什麽蜂蝶,卻在花下繡了三只小雞,一只低頭啄着什麽,一只偏着腦袋望着盛開的牡丹花,另一只卻直接拱進了茂密的花葉之下,只剩半個小身子在外頭。

冷玉如拿在手裏看了片刻,方展顏一笑:“偏你有這些捉狹,這般大好的牡丹,不繡些蝶兒,卻繡些雞仔。”話雖如此,但若绮年真繡了蝴蝶,少不得冷玉如要嫌俗氣不喜佩戴的。

韓嫣湊趣看了看,笑道:“果然你是偏心的,送玉如就是這般新穎的圖案,送我便是這些大俗的桃花。”又道,“這三只小雞,莫不是咱們三個?”

冷玉如打她一下,笑道:“若是,這鑽進花葉裏的必定是你。”說着笑不可抑,禪房裏頓時氣氛融洽起來。

三人笑了片刻,绮年先收了笑容,韓嫣瞥見,問道:“可是還有什麽事?莫非你家三嬸還不肯罷休?”

冷玉如頭也不擡道:“這事什麽難的?待我回去,讓我幾個哥哥往外頭傳一傳,叫人都知道周家三房平日裏滿口聖賢道德,自家侄女卻未出孝就被逼着議親,看他們還有什麽臉上你家門。”

冷玉如面冷心熱,雖則時時要使小性子,但若有事求到她名下,卻從無推托。绮年跟這兩人是五六年的交情,也不拐彎抹角,直道:“正是要求你們幫着往外傳這話。雖則何家的事被壓下去了,但我只怕三房不曾死心。只是也別傳得太過,免得他們惱羞成怒,拼着撕破臉面,又給我家添堵。”

狗急跳牆這話,韓嫣與冷玉如自是知道,當下都點了點頭。绮年托着腮看着窗外的黃葉,悠悠道:“若不是有你們兩人相助,我現下當真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三房那樣子,只怕給我議親不成,還要想些別的招數來。總之我是斷不相信他們就會輕易收手的。只可恨此時也不知道他們會做些什麽,不能盡早提防。”

韓嫣揚眉道:“怕他作甚!無論何事,你只管說與我們,我們必幫着你的。”

绮年苦笑道:“我豈不知你們熱心?只是這些小人伎倆,防不勝防。此次天幸是我那三嬸太過托大,叫我聽着了一絲風聲,及時尋了你們相助。若是下次他們做得隐密些,猝然發難,可怎麽好……”

冷玉如父親官卑,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門道反比韓嫣多知道幾分,聞言嘆道:“也是欺負你家沒個主事的。若你有個兄長或者弟弟,也比現下好些。”

當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冷玉如本是感嘆一聲,绮年卻突然間心裏一亮——承嗣!

自打氣走了周三太太,绮年這幾日翻來覆去都沒睡好。三房觊觎二房的家産已久,孝期內強逼議親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又怎會因她一句話就善罷甘休?少不得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只是她想了幾日,都想不出三房還能拿出什麽辦法來拿捏她們母子。

這會子冷玉如一句話,倒突然觸動了绮年的靈機。周家二房如今只有一個女兒,并無兒子,說起來就是斷了香火。三房若要生事,也只能從立嗣上來鬧。

萬事只怕想不到,既然想到了,绮年倒松了口氣,跟冷玉如和韓嫣又說笑起來。因還未出孝,打着是來給母親祈福的幌子,就不好久留。說了會話,估摸着時間也不早,三人便叫丫鬟們收拾了東西要下山。

晴書進來收拾東西,一邊抿嘴笑道:“晴畫那小蹄子多喝了幾口茶水,去解手了,姑娘且等一等。”

韓嫣好笑道:“偏這丫頭事多!叫她出來伺候,她倒是來喝茶的了。”

绮年也喝了幾杯茶,這時候隐隐也覺得有些腹脹。周家離西山寺遠,若半路上想要解手,這時候可沒有公共廁所,遂起身笑道:“我也得去方便一下,勞煩兩位稍等了。”

韓嫣笑啐道:“你也事多,還不快去!”

绮年便叫如鹂收拾東西,帶了如燕笑着往後頭走去。

西山寺園子清雅,多紫薇與桂花,春秋皆是賞花的好去處。此時早桂花已開,濃綠枝葉之間朵朵金黃小花如星子一般,雖不繁密,卻更顯清雅。

绮年解了手出來,只覺微風中香氣沁人心脾,不由得走得慢了些,嘆道:“偷得浮生半日閑,若日日都能這般無憂無慮多好。”

如燕欲待要說姑娘自尋煩惱,想起周家三房糾纏不休,那話到了嘴邊說不出來。主仆二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都嘆了口氣。

绮年失笑道:“罷了,快些走罷,想必他們等急了。”正說着,只見前頭人影一晃,卻是個和尚模樣的人一頭撞進園子裏來,猛見了绮年與如燕,急急單掌打個問訊,轉頭便往另一條道上走了。

绮年眉頭一皺。西山寺春秋二季來上香的多是富家女眷,雖說和尚是出家人,也不好與太太姑娘們多見。是以每逢此時,寺中僧人均極謹慎,多是年老僧人或年幼沙彌引導知客,似這等壯年僧人卻是從不朝相的如燕忍不住道:“怎的這僧人這般不知禮數?到處亂走,沖撞了誰家可如何是好!”

那僧人轉身之時,绮年眼尖,瞥見他耳朵後頭好長一條疤,向下一直伸入衣領之中,向上卻在耳背後突然消失,看起來頗有些別扭。绮年不由得心下思索片刻,忽然道:“快些走,我們趕緊下山要緊。”

如燕不解道:“為何?姑娘慢些走,這些石子兒路,長了青苔是要滑跌人的。”

绮年扶着她手越走越快,低聲道:“那和尚有些古怪,怕不是善類,我們快些離了這地方穩當。”那和尚耳朵後的疤突然消失,似乎是被什麽東西遮沒了,莫非根本不是和尚,只是頭上戴了個假頭套,才會将疤遮了一半去。

绮年跟正常人一樣的有好奇心,但是更知道“好奇心殺死貓”的名言。更何況如今她是個理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最好的辦法就是收起好奇心,快點躲開任何可能有麻煩的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回了禪房,丫鬟們已經将東西收拾幹淨,绮年也不說在園子裏見到的人,三人說說笑笑往外走去。

因女眷來得多,寺門外頭寬敞之處香車小轎一列兒排開,十分好看。

冷玉如之父只是八品主簿,家中并無馬車。因與韓嫣家相距不遠,故而是搭着韓家的馬車來的,此時二人便與绮年道了別,一起上了韓家的雙駕馬車。

绮年來得晚些,自家的馬車在十數步之外,趕車小厮已擺下腳凳,如燕在一邊扶着,等着绮年上車。

這裏未出閨閣的女兒家出門皆須戴帷帽,長長的面紗飄墜下來,實在是有點礙手礙腳。绮年一手撩着面紗,一手把着車門,剛剛上車,只聽風聲驟響,拉車的馬兒一聲長嘶,突然前腳提起,接着便沖了出去。

馬車這一前沖,绮年一頭便被甩進了車廂裏。只聽外頭一片的驚呼聲,沖撞得旁邊幾輛馬車上的馬兒也驚着了,頓時寺門外亂成一片。

绮年此時自然顧不上別人,只是死死抓着車廂邊兒不放手。這裏道路雖然平坦,但右邊依山,左邊卻是山坡。馬車慢行時倒不覺什麽,這般瘋跑起來,一個不好車若翻下山坡去,只怕自己不死也得半殘。想要跳車,這馬車的車廂窗戶極小,若要跳便得從前面爬出去,這種颠簸,要是自己往外爬,說不定還沒等做好準備就被甩出去了。

绮年一手抓着車廂邊兒,一手用力把車簾扯了下來,只見一匹馬後臀處插着一點銀亮的東西,已經滲出血來,難怪會瘋成這樣。另一匹馬倒是沒事,但被同伴扯着,不跑也不行。控馬的缰繩已經松了,随着馬匹狂奔甩來甩去,绮年幾次伸手去抓,都沒抓住,嘴裏籲籲地招呼了幾聲,一時也不能把馬安撫下來。

眼看前頭山路拐彎,若是馬匹亂擠,摔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绮年把心一橫,正想跳車,忽聽風聲破空,不知哪裏一支弩箭射來,不偏不倚,正射在驚馬的膝彎處,只聽馬兒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嘶,四蹄一屈,撲通跪倒。整輛馬車都被橫甩了開去,幸好這山路向內彎曲,馬車撞在山壁上,雖然撞得險些四分五裂,卻好過被甩到山坡下面去。

绮年咕咚一聲撞在車廂上。幸而她抓得緊,撞上去的時候又別開了頭,雖然肩膀疼得幾乎脫臼,臉卻沒有傷着。她喘了口氣,掀起窗簾一看,只見上方山坡立着個人,身着黑色錦服,一頂笠帽低低壓着遮住了臉。見馬車倒地,那人只略一注目,便轉身消失在樹林之中。

後頭傳來呼喊聲,周家的車夫和小厮見出了這事,只吓得魂魄出竅,拼命的追在後頭。無奈兩條腿哪裏跑得過四條腿,只道事情休矣,只消自家小姐有個三長兩短,今日這些人的命怕都不夠賠的。後見馬匹突然長嘶跪倒,馬車撞上山壁,那心更是懸到了喉嚨口,邊喊邊沖過來。

绮年頭上帷帽已經被摔到車廂角落裏,幸而尚未損壞,便拿起來戴上,整了整面紗,從車廂裏爬了出來道:“我沒事,你們不必喊了,張張慌慌,像什麽樣子。”雖然如此說,其實腿也已經有些軟了,強撐着一口氣罷了。

小厮不敢上去亂扶,垂手站在一邊,過了片刻韓家的馬車趕到,如鹂如燕連喘帶跌地從車上跳下來,也吓得魂飛魄散,急道:“姑娘可傷了哪裏?”

韓嫣從車裏探出身來,急着喊道:“還問什麽,快些扶上來,讓人去請大夫!”

绮年擺手止住衆人忙亂,自己上了韓家馬車。這會那股後怕勁兒已經過去,腦子也清醒多了,活動一下手腳也并無什麽大不适,只是肩膀疼而已:“別鬧得盡人皆知的,又吓着我娘。我只撞到了肩膀,皮肉傷罷了。”又吩咐道,“回去太太若是知道了,我只找你們!”

小厮吓得半死,哭喪着臉道:“車都撞成這樣,太太怎會不知?”

绮年想了想:“就說我在寺裏上香的時候,外頭馬驚了,別說我在車裏。”忽想起一事,低聲對如燕道,“把馬身上的東西拔下來,別聲張。”

韓嫣和冷玉如都駭得不輕,待绮年在馬車上坐定了,上下檢視确實并不曾撞得頭破血流,這才雙雙松了口氣。韓嫣雙手握在心口處長籲了口氣:“菩薩保佑,可吓死我了。這馬怎的突然就驚了?”

如燕爬上車來,将兩件東西遞給绮年,卻是一支黑色弩箭與一枚銀色菱形镖。绮年拈起那菱镖看了看,道:“什麽馬驚了,這東西紮在馬身上,不驚才怪。”

韓嫣與冷玉如都圍上來看,韓嫣眉頭一皺:“哪裏來的這東西?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如此大膽要謀人性命?讓我爹派人去查!”

绮年搖了搖手:“這事你還是不要管了,別再惹上什麽事倒是麻煩。”

冷玉如掂了掂那支弩箭:“這東西沉得很,又是哪裏來的?”

“有人用這箭射在馬腿上,才救了我。”绮年也覺心有餘悸,靠在車廂裏嘆了口氣,“不然這馬狂奔下去,還不知怎樣。”

冷玉如的二哥也是個武舉,略略知道一些,沉吟道:“馬這般狂奔,能射中殊為不易,這人莫非有什麽來頭?”

绮年疲憊道:“正是怕有什麽來頭,我們且別惹麻煩。想來今日之事也不是沖我來的,怕只是池魚之殃,莫要鬧大。倒是這些日子少來這西山寺才是。”

韓嫣拉起绮年的手,只見十片指甲因先前死死摳着車廂,已經不成樣子,還有一片掀了起來,沁出些血絲,連忙叫晴書拿些藥粉灑上,又拿自己帕子包了,嘆道:“伯母若看見了,今日之事也瞞不住了。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平白你遭了殃。”

绮年不由得想起在寺內撞見的那個假和尚,隐隐覺得今日之事并不簡單,自己一個女兒家,有麻煩還是躲得越遠越好,于是鄭重其事又叮囑韓嫣千萬不要去催問韓同知,更不要提這菱镖與鐵箭之事。

韓嫣看她說得鄭重,也只好答應了,用馬車一直将绮年送回家中。

雖然對吳氏說是在寺中上香時空馬車驚了,吳氏也少不得後怕。绮年将手縮在袖子裏,只說累了,遮遮掩掩回了房自去上藥。幸而傷處并不明顯,這事總算遮過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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