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嗣子吳氏撒手

吳氏一口氣沒上來,登時就要暈過去。慌得楊嬷嬷一把抱住,連掐人中,屏風後頭亂成一團。

三太太聽見動靜,忙着要進屏風裏來:“哎呀,二嫂這是怎麽了?”

吳氏剛剛醒過來,見她湊了過來,伸手指着,只是說不出話。绮年看吳氏一張臉已經變得慘白如紙,心裏一怒,厲聲道:“如莺,把三嬸嬸請出去!”

“哎呀——”三太太看吳氏氣若游絲的樣子,心中竊喜,表面上卻抽出條帕子掩住了臉,“二嫂你可要保重身子,揚哥兒還沒孝順你呢——”

绮年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只是知道這一耳光要是打上去麻煩更大,正在強自忍耐,就聽外頭小厮報進來:“七太太和立年少爺來了。”

李氏由周立年攙着進來,見屋裏亂成一團,怯怯地向四老太爺先行了個禮:“四叔父也在?”周立年也跟着行禮。

四老太爺看亂得不堪,心裏也有些不悅,咳了一聲道:“七侄媳婦怎的來了?”

李氏看了兒子一眼,道:“二嫂前些日子說,要把我家立年過繼到二房——”

話猶未了,三老爺已經跳了起來:“什麽?過繼立哥兒?”

屏風後頭绮年和吳氏也怔住了,一時間廳裏衆人都靜了下來,只聽李氏怯生生的聲音:“是。二嫂原說年前便要請族裏長輩來主持這過繼之事,怎的——二嫂今日就請了四叔父來,莫非今日就要定下此事麽?”

吳氏喜出望外,本來還有些不願過繼的,此時卻只覺七房如同雪中送炭,一時連說話聲音都響了些:“雖不是我請來的,不過四叔父既然今日在,不妨就先把事情定下。說起來這幾日開宗祠将立哥兒寫在我二房名下也好,免得今年祭竈之時無人主持。”

自來女不祭竈男不拜月,自從周顯生過世,二房去年便無人主持祭竈之事,若過繼了周立年,自然就由他來祭。

三老爺大怒:“胡說!四叔父做主,已經将我揚哥兒過到二房了,又關七房什麽事!”

绮年接口冷笑:“母親請三叔回去翻翻《律例》罷,究竟過繼哪個,母親是做得了主的。四叔祖今日前來,不過是擔憂我母親只顧傷心,誤了立嗣大事。既然我母親已經挑定了嗣子,四叔祖自然也就放心了。何況我母親怎能奪人長子,少不得多謝三叔三嬸的好意了。”

三老爺氣了個仰倒,卻又無話可說,只拿眼去看四老太爺。四老太爺撚着胡子一時不語。三房确是許了他些好處,求他來說句話将兒子過入二房。只是他也明白,按《律例》所寫,二房确是可以自擇嗣子。若是二房不立嗣,他自然要說話,如今二房已擇定了七房的兒子,他又何必再出來攪這一趟混水呢?縱然二房的家業落在三房手裏,也分不出多少來給他,傳出去怕還落個欺淩孤兒寡母的名聲,卻是不值了。他房裏兒女雙全孫輩繞膝,家業也豐厚,且多少年名聲也好,實在犯不着為了些小利把多年的臉面失了。

四老太爺想到此處,站起身來道:“既是侄媳婦已經擇定了要立哪個,很該早說才是。如今我也放心了,便趕着這些日子開了祠堂将此事辦了,也好有個祭竈的人。”說完,帶着自己的兒子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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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爺和三太太站在那裏面面相觑。楊嬷嬷一肚子的氣,冷笑道:“三老爺,我家太太身子不适,就不留三位多坐了。”

三太太有心再說幾句,眼看周立年站在那裏微微含笑,雖然比周揚年矮小,又十分黑瘦,卻自有種從容氣度。相比之下周揚年兩只眼睛活猴一般只顧着看小丫鬟,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忍不住伸手擰了兒子一把:“不成器的東西,還不快點回去!”又扯了丈夫,陰陽怪氣道,“這邊兩個守寡的嫂子弟妹,你還不快些走,別沾了晦氣。”

周立年淡淡一笑,并不與他們鬥嘴,只是微微一揖。李氏早進屏風後面去看吳氏了,三太太更覺得一口氣憋在心口處上不來下不去,恨恨地揪着兒子走了。

吳氏方才又驚又怒,李氏與周立年這一來解了圍,不由得拉了李氏的手哭道:“多虧了七弟妹過來,否則——”

李氏本來還有三分不情願,待過來見吳氏被氣成這副樣子,同是青年守寡,哪裏不知寡婦的苦楚,當下也滴下淚來:“也是我早不曾允了二嫂,才有今日之事。”

吳氏緊緊拉着她手道:“七弟妹這說的是哪裏話,你好好的兩個兒子,硬生生被人分走一個,誰又舍得。只你放心,立哥兒到了我二房,我絕不虧待。二房的産業,立哥兒與绮兒一人一半,絕不偏頗!”

李氏吓了一跳,忙道:“二嫂這話說的,好似我是為了産業來的。二嫂今兒也累了,看這臉色不好,快些休息才是正理兒。”忙忙的叫了楊嬷嬷與幾個丫鬟,将吳氏送回房裏,又忙着煎藥服下,足足折騰了半日,看着吳氏服了藥睡下,這才松了口氣。

绮年早叫廚下熬了銀耳粥來,又加幾樣精致菜肴,親自給李氏捧到面前:“今日之事,多謝七嬸和立年哥哥了。”

李氏忙拉了绮年的手道:“姑娘,你娘今兒的話是做不得數的,誰都知道二房的産業多是你娘的嫁妝,這些将來自然都是你的。切莫為了這事兒與你立年哥哥生分了。”

楊嬷嬷當時聽了吳氏的話,心裏也有些着急,便接着李氏的話笑道:“七太太是明白人,只我們姑娘也不是那小肚雞腸的,立年少爺日後到了二房,就是二房的少爺,哪裏能虧待生分呢?”卻把産業平分的話,輕輕帶過去了。

好在李氏并不深想,聽了便松口氣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绮年笑了笑,又向如莺道:“請立年哥哥在外頭用飯,我在這裏陪着七嬸。”如莺聞言便出去了。

這裏绮年陪着李氏用了飯,又請她在自己房裏休息,這才出去。周立年已然吃完了,正在廳裏喝茶,如莺站在一邊,輕言細語地說着什麽,見绮年出來,連忙給绮年也端上茶來。

绮年上前一步,深深福身下去:“多謝立年哥哥了。”

周立年連忙虛扶:“妹妹這話生分了,也是三叔實在逼人太甚。妹妹放心,伯娘的嫁妝自然都是妹妹的,這些年我們受伯娘的恩,今日總算報了。只是不知伯娘如何了?”

绮年想到吳氏那蒼白的臉色,心裏就是一緊,苦笑道:“哥哥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說虛話,父親的東西,将來都是哥哥的,母親那裏,随她作主。”

周立年笑了一笑:“妹妹這話還是生分了,既是一家人,分什麽你我。如今有了讀書的地方,我也歡喜了。将來若能得了功名,光耀門楣,才算不辜負了伯娘。”

绮年心裏一動,擡頭看了看周立年,又垂下眼睛:“哥哥有這份上進之心,父親地下有知,也必是高興的……”

經這一場大鬧,二房過繼之事倒是定了下來。沒幾日,四房那邊就開了祠堂,将周立年的名字寫入族譜中二房的名下,成了二房的兒子。接着就是搬家。吳氏看七房那邊就只剩了李氏獨居,當下便将李氏也搬了進來,七房的房舍租了出去,每年倒還能多尋幾兩銀子補貼。

這些事一一做完,吳氏便病倒了。這一番病得厲害,鄭大夫來診了脈,只是搖頭:“前次便說,若是再動氣就要……如今不但動氣,竟然還動得狠了,在下醫術有限,是無能為力了。”

绮年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雖然那天一場大鬧,就覺得吳氏臉色不好,但看她還能撐着立嗣搬家,心裏還抱着幾分希望。現在被鄭大夫這一說,真是五雷轟頂,眼淚不由得紛紛落了下來。

鄭大夫看了,心裏也不覺難受起來,嘆道:“我開個方子……吃不吃的其實也随意……大約靜靜養着,還能過些日子。只不知……後事預備得如何了?”這分明是說吳氏已是不治了。

绮年木然接了那方子,攥在手裏半天不說話,連鄭大夫幾時走的都不知道。直到如鹂哭着推她,方才醒過神來,将方子遞給如鹂道:“去抓藥吧。別在這裏哭,被娘聽見就不好了。去跟嬷嬷說,今年我什麽也不管了,只陪着娘。若是有事,就跟哥哥說去——”頓了一頓道,“讓嬷嬷看着,哥哥行事如何。”

雖然绮年抛了家務一心只管服侍吳氏,吳氏還是一天天的不起。她自己心裏也明白,拉着绮年的手只是流淚:“娘是要去找你爹爹了,早就盼着的事,只是苦了你,還沒能給你尋一門好親事。好在立年那孩子看着是好的,将來頂門立戶,不求什麽光宗耀祖,只要你們過得舒心,爹娘在地下也就瞑目了。”

绮年心裏酸疼。雖然是半路穿越過來的靈魂,但這七年來卻實實在在是她在享受吳氏的疼愛,這份母女之情卻是做不得假的。勉強忍着淚道:“娘說的什麽話,鄭大夫都說了,只要将養到年後,自然會好。”

吳氏苦笑道:“娘的身子,自己難道不知?只今年有人祭竈了,娘看着也高興,去了地下,也對你爹有個交代。”

绮年再也忍不住,撲在吳氏懷裏哭了起來。忽然如鹂匆匆進來道:“太太,姑娘,京城裏舅老爺打發人過來了。”

绮年出去的時候,只見一個管家一個婆子,在廳上與楊嬷嬷說話,見了绮年連忙起身行禮:“給表小姐請安。”

楊嬷嬷抹着眼淚道:“姑娘,這是劉管事,這是劉嬷嬷,都是舅老爺家裏得用的人,太太出閣前也伺候過的。因少爺出去了,這才請姑娘過來。”

绮年忙讓兩人坐下,劉管事遞上吳大老爺若钊的親筆信。原來吳若钊接了信,得知妹妹因無子被族中逼迫,當下打發了劉家夫婦,又帶了幾個下人忙忙的趕來,囑咐若是在這邊過得不自在,就一家子都回京城。

楊嬷嬷看了信,不由得又掉下淚來:“可憐我們太太的身子……”

正說着,就聽如鹂在裏面驚叫:“太太暈過去了……”

吳氏到底是沒能撐到看着周立年祭竈,才不過進了十月她就撒手去了,終年也不過才三十八歲。

绮年未滿父孝,又添母孝,一身的缟素,更襯得臉色蒼白。楊嬷嬷哭得死去活來,比當初周二老爺過世還哭得厲害,以至于吳氏尚未下葬,她已經不能起床了。

幸而有周立年,摔盆扶柩守靈,一絲不茍。李氏雖然是個寡婦不能出門,卻也在內宅裏幫忙。劉管事夫婦一邊忙着喪事,一邊派人趕回京城報信。之前吳若钊雖然有意把妹妹和外甥女接回京城,但如今吳氏已去,绮年身帶重孝,這邊又立了嗣,事情只怕又要兩說了。

冷玉如跟着母親來吊唁,陪着绮年坐了一會,低聲嘆道:“伯母的身子早就……你也該節哀,哭壞了,伯母地下有知也不安的。我是一過除夕就要往京裏去了,你,你務必自己保重身子才是。”

绮年哭得雙眼通紅,聞言勉強拭了淚道:“京裏不比成都,你也要小心才是。”尤其是鄭姨娘,還不知會鬧出什麽妖蛾子來。

冷玉如苦笑一下,道:“聽說你舅舅派了人來?雖說已經立嗣,到底不是親哥哥,我倒覺得若你舅舅真心接你去,去了也好。”遲疑片刻道,“進了京裏,說親也……倒比這裏強些。”

若是平常,绮年少不得要笑話幾句,畢竟未出閣的姑娘談這些事不合宜。此時卻是誰也沒有什麽心情,只道:“多年未見,也不知舅舅舅母是什麽脾性。”過去了,就是寄人籬下。

冷玉如沉吟片刻,道:“論理我不該說,只是聽說伯母曾許過家業平分?不如趁着你舅舅家的人在這裏,清點了伯母的嫁妝帶走。若是你不入京,只怕日後人家計較起這些來,當真把你的東西分去一半。”她苦笑一下,“女子若是無嫁妝傍身,這日子便難過了。”

绮年知道她這是有感而發。冷太太娘家貧寒,出嫁時雖然說是有些嫁妝,其實全是拿聘禮充的數,這事兒一直被鄭姨娘明裏暗裏的譏刺,總說一個做正妻的,嫁妝上跟個妾一樣分文無有,還充什麽大房。如今冷家眼看着要因攀上了恒山伯鄭家而高升,鄭姨娘就更加的居功自傲了。

說起吳氏,绮年忍不住又想落淚,好容易忍住了,道:“我看哥哥并不是要這些家業。”周立年那天說的話,她反複琢磨了幾次,才隐約明白周立年要的是和吳家的親戚關系,将來在入仕之事上有所助力。

“哥哥他——是個有志向的……”野心也算一種志向吧。绮年幾乎可以肯定,在周立年考中舉人之前,他不會提任何要求,等他要考進士了,吳家就用得着了。

“有志向自是好事。”這畢竟是周家事,冷玉如也只是說一句罷了,“将來若做了官,也是光輝你家二房門楣的事。”

绮年點了點頭,低聲道:“只可惜我娘看不見了……”

冷玉如握緊她手,不知說什麽才好。從前雖是孤兒寡母日子難過,卻也好過父母雙亡寄人籬下。

“我看你舅舅家這管家十分盡心,想來總還是血脈之親,不會不眷顧的。”

绮年又點了點頭。劉管事等人确實盡心,想來也是吳大老爺念着妹妹的緣故。只是這裏照顧是一回事,将來若真是進了京依着舅家住,天長日久,又是另一回事了。

冷家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上京,冷玉如也不能坐得太久,安慰了绮年一會,也只能離去。也不讓绮年相送,只說:“倘若将來你也進了京,還有見的時候呢。”

冷玉如走了沒片刻時間,韓嫣也來了,一見绮年哭得兩眼紅腫,眼圈不由得也紅了,拉了绮年的手半天沒說出話來。還是绮年自己擦了眼淚,兩人說了幾句話。韓嫣道:“方才在外頭看見你哥哥,都說他舉止大方,将來必定是個好的。你也保重身子,将來有了好歸宿,伯父伯母地下有知,自然也就放心了。”

绮年正要說話,就聽前面吵嚷起來,連忙出去看時,便聽周立年朗聲道:“……嗣母過世未滿頭七,三叔便撺掇着我與妹妹争産,立年讀書少,不知道這是哪位聖人所書,還請三叔教我。”

此時廳上各房來吊唁的親戚朋友都在,韓嫣的兄長韓兆也在其中,周三老爺的臉硬生生憋成了豬肝色,怒道:“誰,誰撺掇你了,做叔叔的不過說了一句——”

周立年一身麻衣,這些天忙碌不堪,人更顯得黑瘦,只一雙眼睛卻是銳亮逼人,道:“我朝習俗,女子嫁妝乃是私産,如何支配,夫家人不得插手。今日各位親朋俱在,正好把話說個清楚。嗣母生前曾言,家業由我與妹妹平分,可見嗣母并無偏頗,三叔方才那些話,以後切勿再出口了。然而立年過繼,并非為謀産業,嗣母之嫁妝,自然由妹妹繼承,其餘宅院,自然歸我,妹妹也定不會與我計較。不妨趁着今日,就将産業分割,定了名分,免得日後再有人惦記,攪得我二房不得安寧,并連七房的名聲也壞了。”

劉管事在旁聽得連連點頭,只是奴仆身份,又是外姓,不能多說什麽。轉見绮年站在門外,忙過來低聲道:“表小姐,這位少爺是個好的,姑太太果然是不曾看錯人。”

绮年看着周立年閃亮的雙眼,緩緩點了點頭。不管周立年所求為何,他終究是在有資格争這份産業的時候沒有争。也許他是所謀者大,也許他是出于自尊不屑争,也許他過繼真是為了報吳氏平日裏照顧的那份恩情,無論如何總是她得了好處,所以,她也應該感恩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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